唐玦拿了一個柔軟的毛皮墊子墊在膝下,趴在一個矮几上默寫家規,可是他的心哪裡靜得下來?深秋的夜,夜涼侵骨。大哥要跪在鐵鏈上跪一夜,他如何能忍受疼痛與寒冷的煎熬?大哥啊大哥,你千萬要運功護住膝蓋。唐門門規森嚴,若是唐門子弟個個謹守規矩,不懂得投機取巧,恐怕個個都要落下一身毛病了。
他心煩意亂地不時看向窗外,一邊嘴裡輕輕嘀咕:“爹,你真狠心,大哥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罰他?”
“反省還不專心?”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冒出來,把唐玦嚇得一激靈。飛快地把身下的毛墊子往矮几下一塞,回身垂首,極盡乖巧地道,“爹,你……你來了?對不起,爹輕功太高了,玦兒沒聽到你的聲音,沒有跪迎……”
唐傲早已把兒子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又聽他話裡暗含諷刺,氣得一個暴慄敲上去:“偷奸耍滑、牙尖嘴利,我們唐大公子真是長能耐了啊!”
唐玦頭埋得更低,不敢回話。
“爹命你跪着反省,你竟敢拿墊子墊着腿;命你默寫家法,你就這樣東張西望、心不在焉。這是誰教你的規矩?”唐傲的聲音更加嚴厲,要是唐玦擡頭,就可以看到他爹的臉有多黑了。可唐玦根本不敢看父親,只是死死盯着地板,怯怯地道:“玦兒知錯,請爹責罰。”
唐傲一聲怒喝:“去拿藤條來!”
一聽藤條兩個字,唐玦臀部的肌肉就條件反射一般痛起來,再想到唐家家規,捱打受罰時還得去衣,自己好歹十一歲了,這樣打法豈非羞死人?於是拉住父親的衣角,仰臉哀求道:“爹,玦兒長大了,求爹給玦兒留點臉面,明天玦兒自己去刑堂鞭背,不勞爹爹辛苦,好麼?求求爹了。”聲音裡已帶了哭腔,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唐傲氣得,還沒捱打就求饒了,誰給他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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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玦眼見着父親臉上的冰霜越結越厚,情急之下,決定“拼死一搏”,不管不顧地衝父親嚷道:“爹打玦兒有什麼用?玦兒天生就是這種性子。玦兒不肖,就算爹打死玦兒,玦兒也成不了器,更不配當未來的家主。大哥那麼好,爹爲什麼不讓他當?大哥是爹的長子,爹理該把家主之位傳給他……”
唐傲擡腿就是一個窩心腳,把唐玦踢得仰面跌倒,還沒爬起來,耳邊就聽到唐傲咬牙切齒的聲音:“你們一個兩個,都是我的好兒子,我前世欠了你們,這輩子你們就是來向我討債的!”
真好,大兒子對自己橫眉冷對,二兒子又對自己張牙舞爪。我這父親當得真是失敗啊,家主更是當得失敗,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子弟,愧對列祖列宗!
“玦兒,你給爲父聽好!”他指着唐玦,沒有暴怒,只是臉色變得凝重而肅穆,沉聲道,“無論爹指定誰當唐門家主,你都不許妄自菲薄。你是我唐傲的兒子,你一定要成爲人中之龍,成爲頂天地立的英雄!”
“爹……?”感受到父親語聲中的酸澀,唐玦心裡一震,他敏感地覺察到,父親有什麼難言之隱。父親,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強勢,對不對?他有不足爲外人道的苦衷,是不是?
唐傲緩緩伸手,拉起地上的唐玦,看着他的眼睛。
“玦兒,你幫你大哥說話,爹很高興。只是,有些事,不是爹一個人可以決定的。”
一日之內,唐傲已經第二次感覺到疲憊與莫名的煩躁,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緩緩道:“唐門在你太祖父之前,門主之位一直是有德者居之,是經過重重選拔,在同宗子弟中考較武功、人品、聲望等種種因素後決定的。而從你太祖父起,他將門主之位直接傳給了你祖父,你祖父又傳給了我。也就是說,從那時候起,門主之位變成了長房一脈相傳。雖然新的制度已經形成,可背地裡不服的大有人在。”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玦兒,你心地善良,真正將朔兒當成你大哥,處處爲他考慮,爹很感動。你當爹沒有想過還你大哥一個應得的地位麼?可是,你的三位叔公,還有門中長老們,卻以朔兒‘來路不正’爲由,極力阻撓爲父的計劃。他們在門中無論輩份還是威望,都不容忽視。而你的四位叔叔,也一再勸爹從長計議,不要操之過急。
爹深知你雪姨冰清玉潔,她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獨自將你大哥撫養長大,只有一個原因:她真心喜歡爹。爹從來不曾懷疑你大哥的出身,可是他們不相信。
十二年,突然從天而降的兒子,誰能證明他是爲父的骨血?爹認你大哥,認得好勉強。
唐門這麼大,爲父身爲門主,不願見自己門內出現手足相殘的局面。所以,爲父忍了,只盼你大哥能夠成才,能夠以自己的能力贏得地位,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唐玦聽得呆了,原來父親爲唐門想了這麼多,爲大哥想了這麼多。他心中涌起波瀾,眼眶有些潮熱,忍不住輕輕喚了聲:“爹……”
唐傲看着他,心裡苦笑。想不到對別人不願說的話,今天對兒子說了這麼多。
“爹講了這麼多,你明白了麼?”他問。
“是,玦兒明白了。”
“說說看,你明白什麼了?”
“回爹的話。”唐玦恭敬地道,“玦兒明白爹的苦心,明白爹身爲門主的難處。”
“還有麼?”
“我……”唐玦茫然地搖了搖頭,“玦兒愚鈍,想不出來了。”
“想不出來?那就跪着想吧。”唐傲淡淡地道,“剛纔你偷奸耍滑之舉,爲父不加罰你,但原先的懲罰沒有取消。而且,如果你再想不出爲父剛纔那番話的用意,你就一直跪到想出來爲止!”
唐玦撲通跪下,面對着唐傲,這次膝下沒有任何鋪墊,頓時覺得地板堅硬而冰涼。唐傲就在他面前坐下,極有耐心地等着他想通。
爹究竟想教導自己什麼?唐玦偷偷瞟了一眼父親的眼睛,驀然從他眼裡捕捉到一種極複雜、極深沉的東西,似渴望、似期盼、似等待、似焦灼、似不安,他的心怦然一動。
“門主之位一直是有德者居之……雖然新的制度已經形成,可背地裡不服的大有人在。”父親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他豁然開朗,擡起頭,目光清亮,朗聲道:“玦兒明白了!爹的意思是,雖然家主的位置已由選拔改爲世襲,可每一任家主都必須在各方面令人信服,否則,背後那些不服的人難保不挑起事端,造成內訌。爹是希望玦兒勵志、希望玦兒當得起這個家主!”
唐傲臉色稍緩,脣邊甚至微露笑容,這個兒子,真是一點就透。可是他很快又板了臉,盯着兒子道:“既然明白,你剛纔說的那些混賬話該不該打嘴?”
“是,玦兒知錯了。”唐玦從父親責備的語氣中感受到濃濃的父愛,心裡暖暖的,不禁爲自己剛纔的放肆行爲感到愧疚,仰了臉,湊近唐傲,做出一副任打任罰的樣子,“請爹責打。”
“臭小子!”唐傲一掌拍在他臉上,卻打得極輕,笑罵道,“爲父事務繁忙,哪有太多閒暇管教你?從明日開始,爲父將你交給你大哥,以後你凡事以他爲榜樣。你大哥好學不倦、勤奮刻苦,在門中年輕一輩中首屈一指。每次子弟們比試,他都能獨佔鰲頭。你呢?你是未來家主,可不能偷懶懈怠。以後爲父就讓你大哥管着你,如果你不學好,就讓你大哥教訓你!”
唐玦意外地看着父親,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會作出這樣的決定。心裡偷着樂了一下,跟大哥在一起?這簡直是天從人願。自己與大哥相處最是莫逆,大哥雖然對他嚴格,可心裡不知道有多疼他呢。何況大哥天性孤僻,自己跟他在一起,正好可以陪他解悶,讓他開心。
“明日起你與你大哥一起搬到西園去,兩人一起習文練武。”
唐玦歡喜得幾乎跳起來,可笑容剛到臉上就有些回縮:“……大哥明日還得罰跪呢。”
“爲父給他減刑了,他只要跪到明天天亮就可以起來了。”
唐玦這下真地跳了起來,歡天喜地地摟住唐傲的脖子:“爹你真好!謝謝爹!”
唐傲再一個暴慄上去:“傻小子,瞧你樂的。以後給我老實點,否則,你大哥可不會手下留情。”
唐玦摸摸腦袋,笑得眉眼彎彎:“是,是,玦兒記下了。玦兒現在就去祠堂跟大哥講,好麼?”
“不行!你還得反省呢!”唐傲眉一擰,滿臉威嚴。
唐玦乖乖跪下去,像泄了氣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