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塵好像被人猛抽了一鞭子,身軀抑制不住顫抖,臉色更白。他直直地看着妹妹,一雙眼睛裡冰火交織,脣邊漸漸露出決絕的笑意:“我要怎麼做,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你管好自己的心便是。”
梅疏影黯然垂首,細密的長睫如同被雨打溼的蝶翼,一點點透出憂傷。在自家兄長面前,她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纖細的身軀裹在那一身紫衣裡,看來竟似單薄得隨時都會消失。
錚的一聲,一根琴絃在心底斷裂,引起一連串的顫動,細細的疼痛如漣漪般擴散開來。龍朔有想逃的衝動,心中暗道:我是不是也瘋了?這對兄妹感染了我,令我也迷失了自己?龍朔,你清醒些,梅疏影是你的仇人,是殺害你母親與弟弟的兇手,至少也是幫兇。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爲她心動,對她生出憐惜?
他再次握緊拳頭,迅速冰封起自己的心,冷眼看着這對兄妹。
“二哥,我不能幫你。”梅疏影終於擡起頭,平靜而堅定地道,“五夫人是位善良賢惠的女子,她沒有做錯什麼,更不是我們的仇人,你不能殺她。”
聽她說出這句話,龍朔竟輕輕鬆了一口氣。而若塵卻勃然變色,右手五指下意識地併攏,想要發作,卻又強忍了氣,軟下聲道:“小妹,算二哥求你,這是最後一次。”
梅疏影搖頭:“二哥,離開五爺吧,若是怕觸景傷情,我們離開此地,遠走天涯。我們開醫館,治病救人、行善積德,也可告慰大哥在天之靈。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看見你如此自苦……”
“不,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五爺。”若塵仰起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幽幽道,“大哥恨自己墮入風塵,配不上五爺,而我是清白的。五爺現在已經不是唐家人,再也沒有森嚴的家規約束,我們不會再重蹈當年的覆轍了。大哥沒有完成的心願,我代他去完成……”
“可你並不想代替他,你想做你自己,不是麼?”梅疏影提高聲音,目光鎖在若塵臉上,彷彿能穿透他的心,“所以,別拿大哥當藉口,你只是自己甘心沉淪!”
若塵冷笑,目光瞬間變得尖銳,一張俊美的臉上罩滿嚴霜:“你自己呢?你有沒有捫心自問?我喜歡的是我們的恩人,而你卻喜歡上我們的仇人!你沉淪得比我更徹底,更不可救藥!”
梅疏影僵住,說不出話來。
“說吧,幫還是不幫?”若塵逼上一步,目光迫切而充滿渴望。
“二哥,你瘋了…….”梅疏影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兄長,“你若再這樣執迷不悟,我只能……”
“只能什麼?”若塵聲音一沉。
“我只能對不起你,我會把你的打算告訴五爺……”
若塵猛地舉起手,一個凌厲的巴掌往梅疏影臉上摑去。梅疏影平靜地看着他,一動不動。那個巴掌在離梅疏影的臉頰還有一寸的地方生生頓住,饒是如此,掌風仍然刮痛了梅疏影的臉。
她牽動脣角,露出一個悲涼的笑容:“二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幫你。”
“好,好……”若塵氣得渾身發抖,“很好,你如今翅膀硬了,再也不把我放在眼裡。我不要你幫忙,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妹妹。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二哥!”梅疏影又驚又痛,臉色霎時變得蒼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若塵,“二哥……我們已經沒有大哥,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若塵哈哈大笑:“我註定走了條不歸路,連你都在反對我,這親情要它何用!從此我們之間再無干系,你自由了,你想做什麼儘管去做。至於你欠五爺的恩,我會替你去還。”
說罷拂袖轉身,待要上馬離去,梅疏影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二哥……我跟你走,我跟你到眉山去。”
若塵一怔:“你什麼意思?”
“我不放心你,我要去見五爺。我去求他,若他不愛你,就請他放過你。”
若塵大怒,猛地推開梅疏影的手,厲聲道:“我的事輪不到你插手!我說過,我們之間再無瓜葛,你給我滾!”
“二哥!”
若塵飛身上馬,用馬鞭指着梅疏影,沉聲道:“你若敢多事,休怪我不念兄妹之情,是你逼我的……”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聲輕蔑的冷笑。這笑聲彷彿就在耳邊,低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充滿嘲諷與不屑。
若塵的身軀在馬上猛地一震,連梅疏影都大吃一驚。兩人回首四顧,陽光已然灑遍原野,荒草連天,黃葉漫天飛舞,風吹過,背後陡然泛起寒意。
若塵從馬上飛身掠起,撲向離他最近的一叢灌木。可他什麼也沒有發現,他既驚又駭,身形連閃,穿過叢叢草木,敏銳的目光猶如鷹隼般,仔細搜索着聲音的來源。
可是,他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梅若塵,你犯下重重罪孽,心生邪妄,夜深人靜時,可有害怕孤魂索命、冤鬼敲門?你可曾預想到,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我勸你及時收手,回頭是岸。否則,我會將你今日之舉揭露出來,讓你從此在唐俊面前連當奴才的資格都沒有!”
若塵僵立在原地,只覺得那聲音彷彿來自地獄中的無常,字字句句帶着森冷、肅殺之意,攝人心魂。他幾乎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背上已被冷汗浸溼。強裝鎮定,厲聲喝問:“是什麼人裝神弄鬼?”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輕輕一笑:“魔由心生,梅若塵,你已入了魔障。再不回頭,恐怕悔之晚矣。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聲音漸漸飄遠,然後一片沉寂。
梅疏影覺得渾身脫力,幾乎站立不穩。心裡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難道是他?可他明明已經離家出走,爲何會在此地出現?聲音不像,可聲音可以僞裝。如果是他,他豈非已知道一切,也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如果是他,那麼,我連最後的一點希望都被打破了啊……
不,不會是他,他若知道真相,怎會不出來殺我們報仇?
不是他,又會是誰?這個人,他怎會知道那麼多?
強烈的震憾與恐懼攫據着她的心,同樣攫據着若塵的心。若塵終於無力地跌坐在地,手中的馬鞭啪的一聲失手墜落。
陽光照進林間,照着唐玦月白色的身影。他站在原地,卻不時向林外張望。已經辰時了,大哥會來麼?滿懷期望,滿懷焦灼,激動地等待着,那雙烏黑的眼睛裡跳躍着陽光,那顆心已在胸腔裡擂鼓。
“唐大公子。”仍然是昨天的聲音,可一句唐大公子卻令唐玦的心狠狠痛了一下。大哥,你一定要將我們的關係拉得那麼遠麼?大哥,你可知道這一年半來,我是怎樣的想念你?爹是怎樣的想念你?大哥,我們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我好想看一看,你面具後的容顏有沒有改變。你那雙孤獨清冷的眸子,在面對我時,是否還能流露出寵溺。
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否都是奢望了?
強忍着心酸,他向他揚起明朗的笑容:“容大哥,你來了?”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雙手遞給龍朔,“我昨晚給大哥寫了一封信,勞煩容大哥帶給我大哥,多謝了。”
龍朔接過來,目光落在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俊逸瀟灑,一如眼前的弟弟。十三歲的少年,越來越脫去兒童稚嫩的輪廓,出落得英姿颯爽。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帶着尊敬與依賴,是依賴麼?因爲我是你大哥的“同僚”?玦兒,你還是這樣心地單純啊。可世道險惡,我多希望你快快成長起來。以你的聰明才智,以你的魄力,撐起唐家的天空,將唐門發揚光大。
收斂起激盪的心情,他把信放入懷中,目光依然冷肅:“來,把昨日我教你的招式演練一遍。”
“容大哥,反正時間還早,我們說會兒話,好麼?”唐玦低聲懇求,“我想聽你講講我大哥的事。”
即使看不到龍朔面具後面的表情,唐玦也看到了龍朔眼裡嚴厲的目光,不禁心頭一怯。
“我說過我時間不多,我的目的是教會你武功。”龍朔硬起心腸,冷聲道,“收起你的雜念,不許胡思亂想!”
唐玦小聲應是,可心裡亂得像一團麻似的,哪裡能夠靜得下心來?一邊使出龍朔昨天教他的劍招,一邊腦子裡像風車一般轉着。
“啪!”一根細細的樹枝抽到他腿上,唐玦吃痛,幾乎叫出聲來,連忙咬脣忍住。
“動作根本不到位,腋下的空門都露出來了。你這招出手,只會被對方抓住破綻。我昨天是怎樣教你的?不過一夜就忘了?”龍朔見弟弟心不在焉的模樣,怒氣上涌,每次見他動作做得不對,立刻就一樹枝抽上去。
唐玦一趟劍法使下來,小腿上已被抽了四五下,雖然沒有抽破皮,可也疼得夠嗆。額頭閃動着晶瑩的汗珠,低眉斂目,單膝跪到地上,囁嚅道:“對不起,容大哥……”
看着弟弟小心翼翼的模樣,龍朔心頭一軟。伸手扶起他,輕輕擦去他額頭的汗水。溫柔的動作,卻說出嚴厲的話語:“道歉有什麼用?起來再練,上午練不會,不許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