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相信,在整個大唐像前兩日那個縣令一眼的官員,在大唐還有很多,在他們的潛意識當中,朝廷與他們這些舉薦的官員之間,永遠是需要豪門世家作爲一個溝通的渠道存在。
朝廷是朝廷,他們的恩人是他們的恩人,而他們與朝廷之間,永遠不會有任何的隸屬關係,與其說他們踏入仕途之後,爲了報效國家,爲天下蒼生謀利,倒不如說,他們更是一把豪門世家與朝廷之間的籌碼,是作爲五姓七望讓朝廷另眼相看的武器。
所以,朝廷如果想要撇開五姓七望,豪門世家直接對話這些舉薦的官員,就必須要觸及五姓七望等人的利益,架空五姓七望在天下士大夫心中的地位,從而讓朝廷跟他們繞過五姓七望,直接溝通,顯然是朝廷在挑戰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
這是一個長遠的工程,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輕而易舉便實現的事情。
一路行來,從長安到洛陽之間短短的距離,李治與武媚竟然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才從長安到達了洛陽城內的車站。
這一路上,除了那一次因爲邂逅小虎崽兒與它的母親耽擱了四天的路程後,接下來的時間,基本上每每前行不到半日的時間,李治就會下令停車露營,如此一來,這一場旅行,在武媚跟李弘的眼裡,更像是一場生命的送別。
至於給誰送別,在所有人當中,只有李弘跟武媚二人極爲敏銳的感受到了來自李治心中那份對山河的眷戀,以及對如今大唐江山的富庶的感概與豪情。
登上那黃土高地的頂峰,眺望着如同一條玉帶的黃河,望遠鏡內天地裡的農人,或者是遠處管道上的商旅跟來往百姓,所有的一切景象,都讓李治時不時站在高處,久久不願意離去。
哪怕是把宿營的儀仗紮在了高高的山崗上,李治依然能夠一個人孤獨的眺望着黑夜的遠方,以及那頭頂天空的點點繁星。
沒人知道這到底是爲什麼,也或許有人能夠知道李治在向山河大地做着最後的告別,總之,往往一個人站在風中,衣袂飄飄的李治在望着遠方時,那孤獨的背影以及像是要羽化隨風的孱弱身軀,都給人一種莫名的悲滄感覺。
“也許你父皇心中已經有了感應了吧,眺望着自己的江山,心懷天下黎民,身系蒼生百姓,但願如果到了那一天,他心中再無任何遺憾。”武媚捋了捋鬢邊被風吹散的秀髮,望着高地上的李治,淡淡的說道。
“人生匆匆一世難盈百年,最後不過一坯黃土,方寸之間化作極樂青煙。縹緲身後事,重言前生緣。三生三世虔誠碎念,六道輪迴奈何未知。九重化羽沖天了俗,終究不躍青天后土之間。生命時有沉重如山之惑,卻也在顛沛之中悟道感性隨風。一時之間天下美景盡在,豪情萬丈喜上心頭,卻依舊走脫不了世俗界限。只要父皇不覺得此生有憾,兒臣便覺得足矣。”李弘長吸一口氣,看着那山顛上依然獨自眺望着的老人,漫不經心的踢着腳下的黃土說道。
“本以爲你還會做首詩賦呢,到不知道,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對時間與歲月更加有感觸的老人,感覺……哪怕是孫思邈還活着,怕是也無法說出你這麼一段對於生命參透的話語來。”武媚伸出自己的胳膊,讓李弘攙扶着她,母子兩人緩緩的往李治的方向行去。
“山河大地的美景,怎可是一輩子就能夠看夠的。特別是……這還是我們李家的江山,想要看夠這江山社稷,看盡人間百態或者是黎民禍福,對於心懷天下的父皇來說,現在的時日太少了,如果……或許有來世的話,倒是希望父皇不被朝堂政務這些俗事纏身,能夠踏踏實實的一睹我大唐的風采。”扶着也已經開始變得有些顫巍,腿腳也不再如從前般靈便的武媚,李弘難得的正經說道。
“這麼說,你是知道你父皇最割捨不下的事情是什麼了?江山如是,皇家如是,你父皇這些年來,最喜歡的便是……。”
“兒臣需要時間,五姓七望不徹底倒,便是百足之蟲,早晚會有反噬一天。”李弘攙扶着武媚拾階而上,望着前方說道。
武媚無奈的嘆口氣,這些年李治的心事在朝堂之上還佔據不了一成,剩餘的便是對老六的思念與不捨,但如今大唐當今聖上乃是李弘,即便是李治想要爲李賢赦免,也需由李弘這個皇帝,甚至是天下人來決斷了。
畢竟,當初李賢可是與李弘爭奪皇位而被貶黜之人,如今讓當今聖上赦免他,不單是李弘這個一言九鼎的皇帝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就是哪怕昭示天下人,也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才行。
“還需要多少時間?你父皇的時間難道你也能把控?”
“自然不能,所以兒臣在猶豫,想要讓父皇不留遺憾,兒臣以後就完全不能再對老六……。”
“當年是是非非,如今在你父皇眼裡,或者是在母后眼裡,不過都是一些雲淡風輕的過眼煙雲,何況並沒有影響到你的路,大食不亡,疾陵城無法獨善其身,但卑路斯之子的賬,我跟你父皇完全同意放在李賢的頭上……。”
“這算是給李賢一個撤出疾陵城,換他人接管疾陵城的理由嗎?如果這樣,那麼李賢在安西的功績如何計?可是恢復其身份便足夠?還是有人會以李賢爲噱頭,從而讓李賢能夠如同李哲跟李旦一樣,成爲兒臣的左膀右臂?”李弘與武媚站在李治身後的不遠處,而後繼續堅定的說道:“赦免可以,但……需爲父皇守孝三年,哪裡也不能去!”
“三年後呢?”
“有母后您在,我還能做什麼?”李弘並未往前走,而是看着武媚徑直走到了李治的跟前。
如同上一次李弘與李治的單獨談話一樣,往往都是到了該要決定的時候,李弘與他們便會不約而同的停止進一步的談論,把本該解決的問題,再一次放在含蓄當中,也或許是,放在了李弘的孝心跟顏面上,點到即止。
“時間還真是快啊,轉眼間就到洛陽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從外面眺望洛陽城,竟然也是如此的美麗,看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羣,農家裡的嫋嫋青煙,讓人真想就這麼一直看下去,一直看到……看不動爲止。”李治轉身,由武媚扶着走到了李弘的跟前。
“找個畫師給您畫下來,掛在您在洛陽的宮殿裡,這樣您天天都能夠看到了。不過話說回來,遠距離觀看,不過是城邦,融入其中,纔是就像那黃河一樣,才能真正體會到大唐的盛世太平,所以父皇,兒臣以爲,感受江山的別樣美,更應該是進入其中才對。”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可是當年我與你母后遊廬山時,你做的詩,按照你這首詩賦的意思,就應該跳出來看不是?”李治開始攜武媚往下走,而身爲皇帝跟孝子的某人,卻被兩人安排在了中間,左邊是武媚,右邊是李治,兩人分別攙扶着李弘的胳膊,三人緩緩的往下行走。
“山需遠觀,河需遠眺,人需近交,事需近聽。所以看山看水可置身其外,但見人見性則是又需深入三千繁華之間才成。”李弘無奈的聳聳肩,爲自己前兩年做的詩賦找着藉口。
“你的那些爛事兒我不想聽了,這一趟洛陽行,我心裡已經悟透了,即便是江山瑰麗,百姓安康,卻也抵不過心中之缺憾。”
“給我一點兒時間吧,兒臣……兒臣已經飛鴿傳書了。”李弘感受着來自右邊李治胳膊上的力道,明顯不如左邊母后那般輕鬆,甚至可以說,此刻的李治,甚至是把自己的一半重量都放在了李弘的手臂上,才能自如行走的踏下這些臺階。
這讓李弘不由得心中一酸,感受着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老人心中的唯一遺憾或者是期望,實在是無法做到讓李治這一輩子真的抱憾而去。
“好,有你這句話父皇就心滿意足了,洛陽的事情,父皇也不會再多過問哪怕是一句。”李治看着中間攙扶着他與武媚的李弘,語氣變得有些輕鬆的說道。
一路上如此這般的對話,對於山腳下的李哲、李旦、上官婉兒、溫柔以及兩位王妃都已經是見怪不怪了,雖然幾人當中,還沒有敏銳的察覺到李弘跟李治、武媚三人之間爲何要如此,但對三人時不時撇開他們,而後獨自散步着自話家常的樣子,已經是徹底的習慣了。
留戀的再一次望了一眼身後的風景,李治終於決定啓程前往洛陽,馬拉火車的速度還是如同往常一樣,高大威猛的駿馬在前方拉着車,兩側則是中央軍以及皇家的帝王儀仗護衛,九節車廂便如同從長安出發時一樣,緩緩的跨過護城河,而後在洛陽城武衛以及百官的恭迎下,緩緩的駛入了洛陽的所謂車站。
“洛陽府尹等人我就不見了,我累了,直接回宮了,你來打發他們吧。”李治望着車窗外的百官,以及聲勢浩大的接駕儀仗,不知道爲何,在經過了這近兩個月的旅程後,心中對官場這些事情則是越來越反感,越發的喜歡上一個人靜靜地呆着,任由思緒漫無目的的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