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鬼痛苦從半空中翻滾到地上,泥濘滿身,它好似又回到了原來身處於泥濘最底層的不堪時光。
盛紅衣的話字字句句似一個字一個字的釘在了它的腦海之中。
此時此刻,它知道自己完全活不了了,什麼都不怕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它又不是人。
憑什麼?!
它爲了活下去,爲了活的像個“人樣”,費了多少心思?
如今,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這該死的人修居然還要站在那兒說風涼話!
是啊,他們生來便有形體,如何理解它們這些“爛泥”的痛苦。
它擡起一張破敗不堪的臉,其實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張臉,此時的它整個已經蜷縮回了一隻灰黑氣團。
灰氣之中還夾雜着碎石,狼狽又猙獰,再也恢復不了任何一點人形。
魅鬼的恨意滔天滅地,聲音粗糲的好似在泣血:
“呵呵呵,輸了?你以爲殺了我,就成功了嗎?還早的很呢!”
“天外飛石,可不止這一塊,世道早就亂了,什麼邪不勝正?只有勝者爲王,我們終將贏來最後的勝利,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那一團污濁之氣化爲虛無,徹底消散了,只剩下兩點魂魄,木訥的定格在原處,像是迷瞪了,不知該往哪兒去。
魔蓮子窺了一眼:
“魅鬼這主魂已經沒有記憶了,回到了混沌狀態,不過還是得將它們用幽冥鬼火灼燒一遍,黑蓮,你可千萬不要心軟,放了它。”
誰知道這魂靈若是亂飄,被有心人攝回去,它可是有融合天外飛石的本事!
盛紅衣本來沒把魅鬼的要挾當回事,但它最後那一連串的笑讓她有點瘮的慌。
世道亂了?
天外飛石還不止這一塊?
若是世道真亂了,她該躲到哪裡去,才能避免這些混亂煩到她?
魔蓮子突然說話,倒是讓她把這點煩惱拋之腦後了:
“打個商量,魔蓮子,能不能別叫我黑蓮,叫我紅衣吧?”
魔蓮子透過丹田,同盛紅衣對視一眼,她總是能有辦法同盛紅衣對視的,只要她想。
見盛紅衣雖似微微帶着笑意,但眼神堅持,無有轉圜餘地。
沒什麼猶豫,她便爽快的點了頭:
“好。”
盛紅衣聽她答應了,便不再多說,兀自去收了魅鬼的魂魄。
有些事,她同魔蓮子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她盛紅衣不想的事情,魔蓮子幾乎都會縱容她而不會選擇拂逆她。
魅鬼已死,季睦大約也被魅鬼說的那些話影響了些許心情,他特意叮囑了一遍盛紅衣:
“師妹,都是一派胡言,魅鬼,最擅長的便是擾亂人心。”
盛紅衣邊聽邊同季睦齊齊往藍塘那一處飛遁而去,聞言:
“自然。”
不一會兒,兩人便到了。
乍一眼,盛紅衣疑惑的逡了一眼四周,怎麼沒有!
人呢?
魔蓮子告知她方位了呀。
她的心驟而狂跳:
難不成被野獸叼走了?
什麼野獸這麼厲害?神不知鬼不覺的?
莫不是其實是妖獸?
亦或者魅鬼還有後手?
剎那,各種可怕的想法爭先恐後涌進她的腦海之中。
她心中頓時翻涌着悔意,早知道就不該聽魅鬼那兩句廢話,許是能爭取點時間。
她忽略了身邊人的淡定。
季睦從她身旁穩穩的走出,劍光一點,不遠處突然顯現出一個白濛濛的光罩,透過那罩子,能隱約看到其中有一個躺着的人。
盛紅衣:“……”
原來是被季睦提前佈置了防護法陣?
季睦上前一步,目光停留在那光罩之上,修長的指尖一點法印擊出,那白色的光罩徹底消失,季睦手中多了個陣盤:
“我剛剛見他昏沉不醒,簡單查探了一番,卻並無異樣,我着急你那邊,又怕藍三再出事,便護他一護。”
“師妹,不若你再給他看看,他到底怎麼了?”
藍塘全身雖然似血肉模糊,也着實沾了不少血,可季睦摸索過他的脈象,穩健如常。
他嘗試着探入一縷神識,立刻遭到了藍塘激烈的反抗,以季睦的機敏都未來得及退出,就被絞殺當下。
這般的水準,哪裡像個受傷之人,季睦覺得,藍塘的狀態比他似乎還要好上三分。
季睦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是以要說擔憂,實沒有多少,多是疑惑。
盛紅衣一聽此話,心中已經有點覺得不對勁了,她上前,兩指扣在藍塘的脈搏上,心中卻在問魔蓮子:
“怎麼回事?”
魔蓮子打了個哈欠:
“他在提純魔力啊!”
盛紅衣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當下沒好氣了:
“你可真大方。”
提純魔力,還能是什麼?
自然是與盛紅衣同源的一脈相承的魔力!
也是神魔城日日夜夜從魔蓮子身上抽取的魔力。
血池算什麼?
那點子魔力只是讓原本資質就好的人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本質上,自身還要有天賦。
把一塊榆木丟進去,依然啥事都不會發生。
魔修的資質是從血脈、功法、傳承、天賦等方面判斷。
而魔蓮子的魔力,具備改變資質之能。
怎麼說呢,魔修們修煉,好比在種種子。
資質好比種植土壤。
魔蓮子的魔力能夠將他們的“土壤”從裡到外置換了一個遍。
這般,何愁種子長不好?!
魔蓮子當時被神魔城的人惡意抽取魔力,早就已經傷到了本源之力。
如今迴歸,有她盛紅衣爲依託,便類似於重回母體,可以汲取她的力量恢復自身。
然,無論魔蓮子自身和盛紅衣都很清楚,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原因自然還是因爲盛紅衣的修爲低微,能給予她的實在太少了。
這也是魔蓮子明明是神魔城都極爲看中的寶貝,卻爲何連個魅鬼都沒法子徹底滅殺的原因。
她自己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彈盡糧絕之態。
這般情況下,她還捨得花力氣給藍塘提純魔力?
花的可是“本源之力”。
饒是盛紅衣知道那藍家人對她有恩在先,這恩情也是回報的相當賣力了!
魔蓮子聳聳肩:
“沒法子,那時候我若不救他,這人可就被魅鬼折騰死了,你也不想藍塘死吧?”
“趁此機會乾脆就把之前的因果給還了,我不喜欠人因果。”
盛紅衣沒說話,信她個鬼!
什麼沒辦法?她明明早有預謀這麼還因果的。
這黑蓮的事情她這會子一細想,倒是想起來了。
借她之手,飛出一整朵魔力幻化的黑蓮,只得兩瓣兒用在了魅鬼所帶的那兩個邪字輩的傀儡人身上。
剩下的大半朵盡數饋贈了藍塘,以至於她全身魔力空虛,至今未復……
既然藍塘無事,盛紅衣的神識隨便在他的經脈處探了探,便出來了。
“無事。”
季睦:“……好吧。”
其實,他是想說,就這麼十幾息的功夫,師妹就探出藍三無事了?還這麼篤定?
他自己也得出這般結論,所以,應該可能大概也許真的無事。
“那我們走吧?”
“魅鬼沒了,後續之事交給我便是,我去尋我那前輩。”
這便是說賞金的事了。
盛紅衣精神一振,眼眸燦亮,不用季睦多說什麼,手起刀落,乾淨利落的將那些人頭收割完畢,剩下的便是清理這裡的狼藉。
這些事兒,盛紅衣清理起來已是無比的熟稔。
她左手右手連番動作。
右手火球毀屍滅跡,此後左右手中十指聯動,驀然,右手多了一支符筆,隔空繪符,筆走龍蛇。
不多時,那繁複的紋路臨空定住,清潤的水汽撲面而來。
五行水符成。
水符自燃,一片雲隨後飄了過來。
雲來雨落,將這一方天地稍稍滌盪一清。
季睦就在一旁看着,事情都做完了,一切都在計劃當中,無論是師妹還是朋友,都全須全尾,好端端的,他心情甚好。
“師妹這一手行雲布雨之術,倒是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滋味!”
季睦簡直都看笑了,他這師妹,果真是年紀小,童心未泯的很。
誰家符籙這麼用的?
氣勢卓然,仙氣飄飄,但未免有些浪費。
盛紅衣笑了一下,不解釋。
以季睦嚴謹的性子自是不能理解“讓自己高興”這件事兒是多麼重要的。
她就樂意看着那雨絲飄飄渺渺的落下。
清理完這一切,三人又回了季睦的宅子。
明月當空,藍塘醒了。
他倏然睜眼,一眼便看到熟悉的屋頂。
這裡是季睦的宅子,他回來了。
他坐起身,還心有餘悸。
他本以爲自己是必死的,可惜,那魅鬼連死都不讓他好好死。
看到那灰黑色的魂靈朝他張牙舞爪而來之際,他絕望的當時便要自盡。
若是如此,他還不如死,至少死了,就不會墜了他祖父的名聲。
可惜,他的速度沒有魅鬼快,那魂魄如猙獰的惡鬼,一瞬間便鉗制住了他,由不得他掙扎。
最後,是他看到一朵黑蓮極速往他而來,而若有似無涌進他鼻翼的氣息是那麼的熟悉!
是九妹的!
原來,那一日,她對戰周玉蜈和周子嚎之時,出手間那縹緲又詭異的黑色的……花瓣兒是黑蓮啊!
而今,一切串連了起來。
他醒來了。
修爲居然穩定在了築基後期?
他指尖一擡,一點魔氣散逸而出,湊的極近去看,黑色的魔氣之中有一點微微的白色。
似黑暗之中的希望,又似破曉!
世間,最純正的魔來自魔蓮子,如何鑑別,便是在極近之下,能看到純黑色的中心處是一點微白。
祖父說,魔蓮子的魔靈氣乃是魔道正統,因爲此暗合天地之道。
天地分陰陽,陰陽化五行,五行分八卦。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這魔氣也是這般。
黑與白,暗合陰陽平衡之理,而只有這般的魔氣纔是萬魔之祖,才能生生不息,化五行,生萬物!
祖父死了,但他的話,他藍塘記得很清楚。
這大概也是祖父當年幫助魔蓮子的原因所在。
在他心中,魔蓮子那是萬魔之祖,纔是真正的祖師爺。
神魔城那一幫亂臣賊子居然把祖師爺給抓了,藏在暗處加以迫害。
祖父知道自己的想法驚世駭俗,可他同他這個孫兒無話不談,便也告訴了他。
而今,藍塘意識回籠,想起他醒來之前做的那個模糊的夢。
夢中,黑茫茫的世界裡,他看到一個影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其中傳來淡淡的女聲:
“我是魔蓮子,今日幫你,乃是了卻與你家長輩之因果,順便替他看一看後人,你過得好,他便安心了。”
“報仇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這是你家長輩之前說給我聽的話,而今,我替他囑咐於你。”
藍塘眼眶紅紅,祖父果然知道,藍家那羣人可能要對他下手,只是他爲何不躲?
自是躲不過的,他們蓄謀已久。
藍塘閉起眼,再睜開,眼中似乎多了什麼,亦少了什麼。
他出了門,宅子裡一片安靜。
他轉過身,走過迴廊,到達另一個亮着微光的廂房門前,輕輕敲了門。
一陣風起,門開了,藍塘走了進去。
他看着在桌前獨酌的盛紅衣並不意外:
“魔蓮子?”
“不,你不是?你是魔蓮?亦或者黑蓮?”
盛紅衣襬了下手,示意他坐下。
“算是吧,你與魔蓮子有因果,我便等你一等,你果真來了。”
魔蓮子已熟睡過去,睡得很沉,盛紅衣是猜到藍塘會來的。
魔蓮子既然了卻因果,自然會告知他自己是誰。
而以藍塘的聰明,若是他知道的內幕更多些,必然會猜到她同魔蓮子有關聯。
果然,他來了。
“等我做什麼?”藍塘也不客氣,同之前兩人相處一樣,毫不見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皺了眉。
這是靈酒,不是魔酒。
盛紅衣笑:
“想請你看在魔蓮子的份上,幫我保密唄,我可不想被神魔城的人追殺!”
“我若是不願呢?”藍塘追問。
盛紅衣擡起眼,愜意的姿態如同在自家一般,但一瞬間,藍塘敏銳的感覺到她全身氣勢變了:
“你是想試試我的天地銖有多鋒利是不是?”
她自然不想殺藍塘,但若是偏要圖窮匕見,她亦不會退讓。
藍塘輕嘆,一夕之間,好似學會了數十年都學不來的圓滑和服軟:
“你啊你,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個恩將仇報的小人是吧?”
“今日來,一則道謝,二則送行,我願發誓,絕不將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他眼神清正,黑白分明,坦然又正直。
“不用發誓,我信你,那就此別過,所有的話,都在這杯酒裡了。”
盛紅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