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出城延敵,打了個勝仗。擊潰了薩圖克的五百餘名前哨,後面千餘人望見,不敢來救,6續撤退。張邁怕對方有伏兵,也不窮追,引兵回城,諸將都來祝賀,雖然郭師庸想說“薩圖克精銳未出,不可輕敵”云云,但見全城上下士氣振奮,就忍住了沒煞風景。
張邁見奈爾沙希父子也在人羣之中,不問別人,卻問奈爾沙希:“老商主,我這一仗打得如何?”
奈爾沙希慌忙道:“特使神威無敵,我奈爾沙希一家得唐軍廕庇,真是三生大幸。”
張邁哈哈大笑,回營去了。
奈爾沙希和阿布勒回頭商量,阿布勒說:“看來唐軍是徹底與薩圖克幹上了,再扭不回頭了。這些天唐軍從張特使到楊都尉等,人前人後都對我們十分禮遇,這事將來一定會傳出去。以薩圖克的性格,一定不會放過我們,咱們沒得選了,只好向唐軍一邊倒了。”
他父親沉思了片刻,說:“如果唐軍真能擊敗薩圖克,這對我們摩尼教徒來說,或許也是一個機會。”
摩尼教即鄭渭口中的“明教”,因創始人叫摩尼,所以其教徒便自稱摩尼教徒,又因崇尚光明,崇拜太陽,因此漢人口中又稱之爲明教或光明教,至於漢文文獻正式有“明教”這個稱呼則比市井俗稱的出現要更晚一些。
明教起於巴比倫,盛行於波斯,因與祆教產生矛盾又敵不過對方,被迫出亡,來到河中地區才又落地生根,不料自天方教興起以來,不斷地蠶食西域各大宗教的生存空間,相對於佛教、祆教,明教因缺乏政權強有力的保護而尤其顯得岌岌可危,就連奈爾沙希這樣的虔誠教徒,爲現實壓力所迫,也常僞裝成天方教教徒,不過宗教與民族這種東西,第一代若爲了生存與利益而僞裝,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就可能久假不歸了。
這些年明教的激進者屢有起事的衝動。也暗中積聚了一定的力量,只是缺少一個強大的外援,而單靠內部的力量其長老又覺得不足以撼動整個西域的政局,因此遲遲不敢行動。
這時眼見唐軍起事反抗薩圖克,雖然唐軍並非西域最強大的軍事力量,但爭取不到強者,弱弱聯合有時候也不失爲一種選擇,因此奈爾沙希便有些心動了。
阿布勒道:“今天晚上我們就去求見張特使,探探他的口風。”
這一次,奈爾沙希沒有阻止了。
當晚張邁正與鄭渭李臏商議將來戰爭去向的問題,馬小春來報說奈爾沙希、阿布勒父子求見。
張邁道:“他們此來,是何用意?”
李臏笑道:“他們是明教教徒的事情,我倒是前兩天聽鄭伯渠說起才知道,但對明教在疏勒一帶蠢蠢欲動,卻是早有關注,這些年隨着西域天方化越來越嚴重,摩尼教徒在河中幾乎已無立足之地,逐步東退到了疏勒,眼看薩圖克又有意要在疏勒強制推行天方一神信仰,這些人心中之焦慮可想而知,這兩年他們暗中已有動作。只是反跡未露,薩圖克又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對付,這纔將將他們的事情且放下,只是羈縻着他們。如今白天我們纔打了個勝仗,晚上奈爾沙希父子就來,顯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一是探口風,若是口風對路,便會有交易與我們做。”
張邁又道:“這幫人的力量或許不強,但也是一個可以團結的對象,與他們做個買賣倒也可以,只是不知道他們心中的價錢底線是什麼,這個度可不好把握。”
鄭渭笑道:“明教如今縱然不是山窮水盡,卻也是窮途衰微了。所謂人窮志短,他們不敢和天方教那樣要求一統諸國、滅絕諸教盡歸光明的,若我們能答應他們待諸教平等,他們應該就很滿足了。”
其實摩尼教的信徒也不少,尤其在下層百姓中有不小的號召力,又因這個宗教在世界各地都長期處於非主流的地位,備受壓迫欺辱,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便養成了其教徒行動秘密、倔強能斗的性格,但李臏與鄭渭卻都認爲在西域這片宗教勢力強大的土地上,如果摩尼教不能與政權緊密結合起來,那等待着它的命運將會是一個悲劇。
這時張邁心裡已經有了個底,便命馬小春:“有請。”
奈爾沙希在阿布勒的攙扶下進門,一進來,奈爾沙希就說:“願張特使常得快樂無煩惱,願唐軍永處清淨光明中。”
這兩句話說出來,貌似祝詞。其實內中暗藏明教奧義,已在自報家門,張邁微微一笑,鄭渭代爲答道:“我軍誓將掃除諸惡,使西域重得光明清淨。”
這兩句話雖說不上是承諾,卻也是一種暗示,奈爾沙希大喜,坐下後再次向張邁道賀白天的勝利,他不會說漢語,得由兒子阿布勒居中翻譯,閒談數語後漸入正題,問道:“我父子自與唐軍接觸以來,常見唐軍多行仁義之事,西域各國王公將相均不能及,卻不知張特使尊奉的是哪一派聖賢的教誨。”
他這是問張邁信的是什麼教,在他看來,人是非有宗教歸屬不可的,可偏偏張邁一時卻答不上來,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東土之士,自然是尊奉先儒聖人的教誨。”
奈爾沙希對儒家的學說倒也有所瞭解,心想雖然要你信仰明尊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你不是信天方教就好。心放下了一大半。
爲何他心放下了一大半?因明教是一種雜糅型、開放性宗教。主張善惡二元論,對佛教、祆教甚至中國的道教都能接受、融合,縱然佛教對他們不待見,但也還有調和的可能,唯與一神教的基督宗教、天方教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敵。至於儒家,那可是一種有着宗教功能卻又不是宗教的學說,其包容性比起任何宗教來都更大。
阿布勒問:“卻不知儒家的聖賢,如何看待其他教派的教義。”
張邁道:“只要是能導人向善,崇尚正義,那就是好教、善教,若是導人向惡。危害天下,那就是惡教、邪-教了。”
阿布勒又問:“我們父子二人乃是摩尼教徒,或者張特使已有耳聞,那也不必諱言了,卻不知張特使又是如何看待我們摩尼教徒的?”
張邁對明教的概念,更多的是來源於金庸的小說,然而他也不知道查大俠對明教的描繪是否可信,一時不好接口,笑着反問道:“貴教是教人行善,還是教人行惡?”
“自然是教人行善。”奈爾沙希父子倆異口同聲說。
張邁笑道:“若是教人行善,那自然就是好教了。”
阿布勒問:“若張特使將來有機會執掌這西域的權柄,卻不知會如何對待我摩尼教徒?”
張邁轉頭對鄭渭道:“伯渠,咱們大唐朝廷,是怎麼對待摩尼教徒來着的,你來說說。”順口將球傳給了鄭渭。
鄭渭微微一笑,說:“我大唐素來主張諸教平等。在我中土,儒家主政,佛、道兩家爲化外的正宗主流,但摩尼、景教乃至天方教,只要不觸犯國法,我大唐天子也無不盡量優容。自長安至揚州,名都大邑多有爲貴教建立的‘大雲光明寺’,這是貴教大事,想必你們比我更加清楚。”
奈爾沙希和阿布勒連連點頭,道:“大唐天子,對我摩尼教徒確實恩深情厚,雖然天子崇佛,又以道教爲國教,卻仍然容得我摩尼教徒自由傳播,這真是了不起的天可汗胸襟啊。反而是這西域之地,方圓萬里之地,又是我摩尼教的根源所在,光明寺卻已寥寥可數了。”說着甚是悽然,奈爾沙希又問:“當年大唐天子的恩情,我教上下無不銘記在心,只不知如今對我摩尼教徒的態度可有轉變?”
張邁道:“聖賢的教誨,天子的諭令。我等都不敢擅改的。我們這番起事,就是希望重定西域的秩序,驅除種種野蠻作風,重現我大唐包容一切、諸教平等的盛世。”
奈爾沙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指着窗外的月光,說:“願此明月爲證,張特使,你可要牢記你今日的承諾啊。”
“這可不止是我個人的承諾啊。”張邁道:“這是我華夏文明千年以降的行事作風。”
他這麼說,奈爾沙希和阿布勒反而更加信服,奈爾沙希道:“張特使,若你能夠立下決心,如大唐天子在中土對待我教一般,在西域也推行這樣的德政,那便是西域數十萬摩尼教徒的再生父母,我教數十萬信衆都將擁護你。不過,老朽冒昧說一句,這怛羅斯、俱蘭城,恐非能夠久留紮根之地,張特使,你可有想過向東南展?比如疏勒?”
張邁道:“疏勒是我大唐故土,安西四鎮之一,只是東面的道路被堵住了,過不去。再說疏勒是一座堅城,眼下又是薩圖克的地盤,要得疏勒,怕是甚難吧。”
奈爾沙希道:“疏勒自古爲華夏西陲重鎮,信佛者十之四五,祆教教徒佔十之一二,我明教教徒佔十之二三,天方教徒所佔不過十之一二,但這幾年薩圖克倒行逆施,扶持天方教,壓迫我們其他諸教,人心生怨,只是刀握在他們手中,我們實是敢怒不敢言!若唐軍能舉義旗,開至疏勒,倡諸教平等之義,諸教教徒必然夾道相迎。”
李臏哈哈一笑,道:“人情最惰於改變,又怕冒險,老商主這句話可說得太過了。若說我們佔領了疏勒,頒佈政令倡導諸教平等,各教會擁護我們,這我是相信的。但要說我們軍還在城外,各教一聽說我們舉起義旗就會主動開城投奔,這話卻叫人難以相信。”
這時張邁、鄭渭、李臏三人,雖然內心的目標一致,卻各扮一個角色,張邁中立,鄭渭示之以親和,李臏卻毫不客氣地質疑了起來。
阿布勒道:“疏勒本城,我們不敢說,但我們要是獻出下疏勒呢?”
李臏心中一凜,道:“獻出下疏勒?這種話,可不能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