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大軍已經向南進發時,劉岸還正兒八經地率領了一個使團,再次出使回紇,與薩圖克討論以巴伊塔什等俘虜換取回紇境內所有淪爲奴隸的唐民後裔之事。
這時薩圖克已經撤到了俱蘭山脈東北麓,一邊暗中派人向八剌沙袞告急,一邊卻安撫唐軍,同時廣派探子窺探唐軍的行動。
不久楊定邦趕到,接管了俱蘭城與滅爾基,他選了一個身材與張邁相似的火長,戴上張邁留下的龍面具,在俱蘭城與滅爾基之間巡弋視察,那些探子望見,都以爲龍面將軍還在俱蘭城一帶活動呢。
按下郭師道、楊定邦經營瞞天大計不說,卻說負責過海開路的張邁召李臏、鄭渭、唐仁孝、奚勝等商議,張邁道:“要到疏勒,得先經過訛跡罕,兵勢有奇有正,現在我們各種力量都比之前茁壯了不少,但最緊迫的,還是時間。訛跡罕之戰,仍當用詭。”
郭洛問他想用什麼詭計,張邁道:“怛羅斯這邊的事情,塞坎一向遮掩着,等怛羅斯易手,咱們又關了城門,雖然逃走了不少兵民,但薩曼也好,訛跡罕那邊也罷,我估計都還未能得到確切的消息。”
後世人回顧一場戰爭,自然勝敗輸贏歷歷在目十分清晰,但身處戰亂之中的底層士兵與百姓,對戰爭整體形勢的把握就如瞎子摸象,或道北方贏,或道南方敗,具體情況就很難說得清楚了,各種各樣的消息都會有,對同一件戰爭大事,戰敗的潰兵、逃難的流民,幾千幾百張口的描述都會不一樣。
“我想就在這一點上博一博,”張邁說道:“咱們就冒充回紇軍,假裝是怛羅斯的軍隊,就說唐軍勢大,我們棄城退走,要回疏勒去,問訛跡罕借路。”
鄭渭道:“訛跡罕雖然是回紇屬國,但和薩圖克向來不對付,我們若打出唐軍的名義,他自然不放我們過去,但就算是假冒回紇軍,他們也未必肯放行。”
張邁道:“若實在不肯,那隻好強攻了。”
奚勝道:“驅馳數百里,跨山越河,攻人城池,只怕勝算不大。”
唐仁孝道:“要不像對付俱蘭城一樣,來個圍點打援。先把麥克利的主力引出來打敗,然後攻城。”
鄭渭道:“只怕有些難處,眼下麥克利就算還不大弄明白了怛羅斯這邊的詳細情報,但我有許多生意是經訛跡罕走疏勒的,通過手下的掌櫃和麥克利打過交道,這人雖然沒塞坎那麼兇猛,可手段卻更加靈活,處事也更加謹慎,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在怛羅斯、疏勒與薩曼之間立足?阿爾斯蘭也不會派他來訛跡罕了。要騙他是很難的。”
李臏卻道:“對付大膽的人,可以利用他的急躁,對付謹慎的人,則可利用他的膽小。麥克利長期身處重圍之中,一貫的策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其思維既習慣於此,我們可用移石封穴之計。”
張邁問道:“何謂移石封穴?”
李臏道:“路有蛇穴,行人將過,恐毒蛇暴出傷人,便先移大石封住穴口,然後經過,這就是移石封穴之計。不過要施此計,前提是假如麥克利引兵出城,我們野戰能夠取勝。”
張邁哼了一聲,道:“我們連薩圖克的主力都擊退了,還會怕一個麥克利?不用猶豫,進軍吧!”
這次唐軍分批出發,一路也不張旗幟,以第一折衝府居前開路,第四折衝府統合民部居中,昭武、烏護兩部繼進,第五折衝府斷後,楊易所率領第三折衝府雖然後發,卻很快就趕到了第五折衝府前頭,因郭師道還留在怛羅斯安撫民心,楊定邦又派人以龍面具假扮張邁巡查各地,因此大軍雖然轉移,但怛羅斯、俱蘭城、下巴兒思三地的居民卻還弄不清楚唐軍的動向。
那庫巴位於俱蘭城以南五百餘里,兩城所夾地區地廣人稀,中間有中亞第二大河——藥殺河流過,沿岸水草頗爲豐美,漢時爲大宛國的一部分,也就是名聞天下的汗血寶馬產地,大唐時受休循州都督府管轄,自大食東侵,大唐勢力消退,土著民族也逐漸式微,近數十年更是處於回紇、薩曼拉鋸交戰處,民生疲敝,部落淪亡,但方圓數百里間仍有牧民頑強地存活着。
這五百餘里山嶺錯落,雖然沒有蔥嶺、喜馬拉雅山那麼險峻可怕,但道路也十分難走,而且歧途衆多,若不是新歸附的鄭渭手底下有人深曉此間地形,唐軍進入到這個地區只怕非迷路不可。
唐軍遷徙,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個個騎馬,嬰兒也被騎馬的母親抱在懷中,也有一些老弱抵擋不住生病卻也得撐着,有熬不住病死的,民部便就地火化,夜間唱輓歌爲逝者送行,第二天則繼續趕路。
茫茫羣山,莽莽胡野,在未卜的前途中行進,血可流,淚水卻得往肚子裡吞。
長安在征途遙遠的彼端,在尚未到達之前,征途上的兒女連感傷都是一種奢侈。
前軍第一折衝府人強馬壯,當地牧民、盜寨遠遠望見,或遠遠避開,或就來依附,或跪於道旁相送,或送來羊馬奶酪,張邁讓偵騎隊那些來依附的考察後若無疑點便接納,若有疑點便驅逐,對那些於道旁相送的加以安撫,對那些送羊馬奶酪的,就以等價的物品如織品、小帽饋贈。沿途牧民無不歡喜而去,各無騷擾,加之這一帶沒有足以撼動唐軍的強大部落,因此行三百餘里除了山川之險外並無**阻礙。
一路翻山越嶺,走到大唐休循州都督府舊址,原本在這裡放牧的一個小部落不知唐軍根底,已經望風遠遁,奚勝道:“我們已經連續走了十天,隊伍不可拉得太長,最好停下休整兩天,同時等候後面的同袍。”
兩天之後,楊定國以及第四折衝府以及民部到了,他來到休循州都督府舊址上,在斷壁頹垣邊放聲大哭,對張邁說起一段舊事來:“當年我大唐將士破西突厥於此,置休偱州都督府,軍務隸屬於安西都護府,民政則由大宛舊民自治,後大食東侵,大宛王奔龜茲求救,我安西大將張孝嵩率兵萬餘人,長驅數千裡,大破大食軍,因改此國名寧遠,嫁義和公主至此,世爲藩屬……”
張邁這時已經知道疏勒就是喀什——那也是共和國最西邊的城市,而此處尚在疏勒西北近千里,聽着楊定國述說盛唐往事,遙想當年大唐鐵蹄長驅至此,救亡圖存、立絕國、嫁公主,以威以德,聲勢炫於千古,不由得悠然神往。
然而如今,休偱州都督府所在卻已經變成了一座廢墟,只剩下若干破房子供來往牧民遮風擋雨。
張邁見郭汴和幾個少年就在身邊,說道:“老祖宗的這些功績,我們要記得,但記住它不是拿來感傷,拿來懷舊,而是拿來時時激勵自己!我們這些做子弟的,要思考着如何強爺勝祖,而不是想着如何依靠祖宗留下來的遺產不思進取!”
郭汴等紛紛叫道:“是!”
更有一個剛剛趕到的老婦人放聲大笑:“對!對!說得好!”跟着便猛烈咳嗽起來。
那老婦人卻是郭汾的母親,她在怛羅斯時就病了,卻強撐着不肯留下,每日仍在馬背上顛簸,但來到這附近終於撐不住,得靠人用擔架擡着了。
張邁趕緊跑過去,只見她面色泛紅,老人家久病之餘忽然如此可不是什麼好徵兆,見到張邁走近,郭老夫人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張邁的手腕,不斷地喘氣,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張邁,又看看在旁邊默泣的女兒,楊定國在旁瞧見會意,道:“大嫂,你是還在牽掛汾兒的婚事嗎?”
郭老夫人連連點頭,張邁噗的跪下了道:“老夫人,你放心,我在怛羅斯時已經向郭令公求親了,他老人家也應允了,等打通了訛跡罕,到了疏勒,我們就成親。”
楊定國也道:“大嫂,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你儘管放心。”
郭老夫人大喜,郭汾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哀傷,剛纔郭老夫人是怕自己最後一件事情交代不完,緊張過度以至於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口氣漸漸舒緩,脫口對張邁道:“還叫我老夫人?”
張邁就在擔架前磕頭:“岳母大人。”
郭老夫人眼神中流露出無憾的光彩來,捉住了兒子郭汴、女兒郭汾的手道:“我去了後,就按這一路來規矩辦事,隊伍千萬不能爲我耽擱!不然你們就是不孝!”
郭汾姐弟倆含淚答應了,郭老夫人指着休偱州都督府的遺址道:“我的骨灰,你們……也不用……帶着,就,葬在……那裡!我知道,有一天,你們會打回來的!我……等你……們……”就此長逝。
當晚郭汾郭汴就依母命火化了郭老夫人的遺體,掘地爲墳,堆石爲墓,不敢立碑——是怕被可能跟來的胡虜掘去,只是刻了一幅《乳燕》圖爲志,葬在休偱州都督府遺址裡,全軍聽說無不感涕。合舍裡和奈爾沙希等也都來給郭老夫人送行,女人摘一朵野花,男人摘一個野果,供奉於墳墓前,奈爾沙希放下野果後心道:“這支安西唐軍,將來必定大有作爲!”對唐軍又多了幾分認同之心。
第一折衝府到達藥殺河的上游真珠河畔,選了一個水流平緩處,花了兩日時間,搭了一座浮橋。第一折衝府還沒上橋,楊易已經騎着他那匹汗血寶馬趕到,薛蘇丁指着前方,道:“從這裡往西南,是庫巴,往東南,則是訛跡罕了。”
楊易對張邁道:“邁哥,接下來就由我來開路吧!”帶着敢死營在嚮導的指引下先行,第一折衝府渡河未畢,楊易忽然派人傳來警戒:“前方發現可疑兵馬!請後方小心戒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