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定國一聽,馬上將捷報遍告全境,這次東征的主力兵馬,除了從嶺西一路打過來的老兵之外,新軍主要抽調自疏勒地區,因此在唐軍統治的諸鎮當中,以疏勒男丁最爲奇缺,過去一年的農牧事務有許多都落在了老弱婦孺身上,百姓負擔極重,這時消息傳來,闔境歡呼雀躍,精神爲之一振,楊定國趁機下田野,走村越落號召百姓努力耕作——“在這樣一個亂世,我們能在後方平安生活,靠的是前方將士奮勇作戰,咱們這些老人、女人,無法直接上陣幫忙,也要將家理好,將田種好,將牛羊放好,讓將士們回來時看到滿野金黃,遍地牛羊,才知道我們在後方也不容易。”
百姓羣相呼應,父親想起兒子即將凱旋,婦女想起丈夫即將回家,均各振奮。楊定國又釋放了一批已經學會唐言的奴隸,授予他們耕地草場,以激發這批人的積極性。
寧遠那邊郭洛一接到信報,心中大定。便請劉岸,召郭汴、何春山等人商議。
郭汴興奮地幾乎坐不住,說道:“咱們也響應東邊,狠狠地宰阿爾斯蘭一刀,東邊的兄弟在立功,咱們若沒點功勞,會讓他們看不起的。”
劉岸卻道:“不可!我們可以用威,不可動兵。即將結束的這一仗咱們是以一敵四,實將我們的力量都用盡了。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們將會對外威名大震,同時卻是內裡虛弱,疏勒今年的收成必不如前,高昌身陷戰亂,來年只怕要生大饑荒,需要其它州鎮接濟,如果形勢嚴峻的話說不定還得從寧遠抽調部分糧食。如今寧遠的局勢極好:西有貪財畏戰之富鄰,北有山河阻隔之險要,防守起來不費功夫,一府足以控亦黑城,一營足以扼沖天砦,軍隊就地駐防,耗費的錢糧也少,正是如此大都護才能安心東征。這西守東攻的大略,要等到東面局勢徹底定下才可改變,否則的話只怕要出岔子。至於說功勞,只要我們穩住了西線,那麼東線的兄弟們每打下一座城池,裡頭都自然而然會有我們的三分功勞在,這個大都護心裡是明白的。”
郭汴道:“但現在這樣的大好局勢,如果不利用,不是太可惜了嗎?”
郭洛沉吟片刻,道:“東攻西守是我和大都護達成的默契,國策不是戰術,既然定下來就不可輕改。劉司馬所言甚是,我們的一切行動,都以爲東邊的兄弟提供協助爲依歸。”
何春山道:“若是這樣,如今高昌之圍未解,我想東邊大都護接下來不管要逼退還是反攻,都必定用兵北庭,我們可將消息泄露給阿爾斯蘭,叫他畏懼後撤甚至圖謀毗伽,如此可分北庭之勢,也就間接幫到了東方。”
劉岸道:“這事卻得小心,須防阿爾斯蘭恐我們勢大,反而與毗伽結成脣齒之盟。”
何春山笑道:“秦滅六國,六國也不是沒有能人,也不是不知道秦國坐大的危險,然而始終無法真心聯盟抗秦,爲的只是家家都心存僥倖。阿爾斯蘭這人我見過,他是嶺西回紇的嫡派繼承者,威權得來容易,在兩河唯我獨尊慣了,這些年來也沒有人敢違逆他,薩圖克全盛之時也在他面前裝小,其實他的才具不如薩圖克,當初薩圖克並有怛羅斯與疏勒時,儘管勢力仍然不及阿爾斯蘭但發展勢頭已漸漸在侵吞這個兄長,但阿爾斯蘭卻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已經失去對薩圖克的控制。同樣,如今我安西的勢力實際上已經凌駕於嶺西回紇,但阿爾斯蘭也不肯承認,仍然認爲自己可以和我們平手抗衡。而且他不是面子上過不去而已,而是心裡真有這個想法。所以這次他纔沒有按照毗伽所希望的直接攻擊我們疏勒。若我們將東方大勝的消息泄露與他,我料他心裡其實也會感到畏懼,但他不會就想到如何保命,而是會想着怎麼樣才能扭轉形勢,重新恢復到與我軍抗衡的局面。”
便在這時,北邊緊急來報:“阿爾斯蘭攻陷俱蘭城,張懷忠全體已經撤退到了怛羅斯!如今張懷忠的使者已經入境求援。”
郭洛劉岸都微微一驚,郭洛問道:“張懷忠麾下主要將領,戰死幾人?麾下兵馬,戰死多少?”
“兵馬不知戰死多少,千夫長以上長官,未聽過有陣亡的消息。”
劉岸問道:“滅爾基呢?”
“滅爾基還在薩圖克手裡,但受前後夾擊,已成爲一座孤城。”
信使下去後,郭洛道:“薩圖克敗得可真不是時候!若遲上半個月,這一敗當可避免!”
劉岸卻道:“他也還不算一敗塗地,我們仍然有機會幫他挽回頹局。”
郭汴道:“要不咱們直接出兵,趁機把怛羅斯收了吧。”
郭洛搖頭道:“不行,現在還不到時候。且不說能否收了怛羅斯,就算能夠,一旦我們收了怛羅斯,薩曼那邊也要警惕起來,薩圖克失了領地亦必怨懟,而我們對阿爾斯蘭也得用重兵與他在俱蘭城一帶對抗,怛羅斯到俱蘭城之間補給不便,取一邊城而樹三大強敵,太不划算。”
便傳令要增援薩圖克,何春山叫道:“將軍,要幫薩圖克化解危局,不用出兵,兩封信就夠了!”
郭洛醒悟過來,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薩圖克,信中仍然是安慰、激勵的話,並說東方已經取得了大勝,大都護已經奪取了敦煌,要他堅守怛羅斯,自己會盡快設法逼阿爾斯蘭退兵;一封給阿爾斯蘭,卻甚簡單,開頭說了一句我軍已取敦煌,正揮師北進圍攻毗伽,跟着問阿爾斯蘭爲何對上次會獵天山北麓的邀請不作響應,“莫非大汗嫌北庭水草瘦瘠,願獻八剌沙袞爲獵場?若果有此美意,則郭洛當自來取。”
話說的客氣,卻是霸氣盡露。同時命溫延海在亦黑大張旗鼓地砍樹做舟筏。
給阿爾斯蘭的信送過去容易,但由於俱蘭城已經陷落,阿爾斯蘭取得此城後馬上就派兵封鎖了南部通往寧遠的路口——寧遠與怛羅斯之間都是山間小道,封鎖容易突破難,郭洛便派人送信經由庫巴、白水城輾轉進入怛羅斯。
薩曼在東方的守將這時也收到了薩圖克的求援書信,他們也不願意阿爾斯蘭吞併怛羅斯,因此便放開了道路。
信使不久進入怛羅斯城,將書信當面交給薩圖克。薩圖克默默垂淚,向東而跪接過,對使者道:“我兄長阿爾斯蘭大汗對我恨之入骨,如果怛羅斯失陷,我兄長勢必不容我活命,請郭將軍儘早出兵,若是晚了,只怕懷忠便再見不到大都護與郭將軍的面了。”
郭洛上次爲了安撫他,本已經將他的兒子送到怛羅斯讓他們父子相聚,這時候薩圖克又請使者將兒子帶走,“萬一怛羅斯城破,也好讓我們張家留下一點血脈。”
送走了寧遠的信使以後,薩圖克召集諸將,說:“郭洛說張邁已經取了敦煌,這事是真是假?他們說馬上就會派兵逼退阿爾斯蘭,你們看這話是不是真心?”
蘇賴道:“從語氣來看,不像假的,而且推算時間,也應該是這個時候了。至於說派兵,他們不會派兵的。這麼說只是要堅定我們防守之心罷了。”
霍蘭怒道:“老將軍是說他們將不顧我們的死活麼?”
“那倒不是,郭洛也不願意見到我們滅亡的。不過如果張邁真的已取了敦煌,那他也不一定要派兵,派出一個使者就行了。”
胡沙加爾道:“俱蘭城雖然失陷,卻也在我們計算之中,我軍主力並未折損。如今寧遠、薩曼都不願意見到我們被滅,接下來一定會增援我們,背靠薩曼與阿爾斯蘭周旋,足以耗到冬天叫他們不退也得退。”
蘇賴道:“張邁若真的已經解決了東方之勢,兵鋒隨時都會掉轉。阿爾斯蘭背後有這樣的大患,是沒法全心攻城的。所以怛羅斯一定能夠守住,這一點卻不用擔心。滅爾基那邊雖然只有一千多兵馬,但糧草屯得足,我們又與術伊巴爾有過約定,守他個半年也沒問題,不過我卻以爲,既然形勢對阿爾斯蘭不利,不如我們趁機向他投降吧。”
胡沙加爾與霍蘭都爲之愕然,霍蘭叫道:“形勢既然對他不利,爲何我們還要投降?”
蘇賴沒有向他解釋,卻看着薩圖克,薩圖克思忖了好久,才道:“你認爲郭洛一定不會動手?”
“一定不會。”蘇賴道:“張邁麾下幾員大將裡頭,郭洛最是沉穩,最有大局觀,因此不會貪功,不容易受誘惑,而且他是張邁的大舅子,又是郭師道的兒子,張邁如今的位子,一半出於安西軍民的擁戴,一半也出於他的遜讓,因此他本身也不需要貪功,只要鎮住了寧遠,將來不管安西的事業做到多大,他都不會被別人壓下去。再說從安西這兩年的行動看來,他們的大方略必然是向東擴張、對西防守,既然國策如此,像郭洛這樣的人,就算有大利在前,他也不會輕易改變的。波斯海的商人有一句諺語:船大行得穩,船小易掉頭。郭洛是給大船壓艙,所以不妄動纔是最大的智慧,因此這不是郭洛的缺點,而是他的優點,然而他的這個優點,卻又正是我們的機會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