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進駐到烏宰河邊的營寨之內,一邊在嚮導兵的幫助下熟悉着周圍的地形,同時對能夠想得到的佈防進行了精心的佈置如今已經入秋,北庭盆地所有的河流其水源都不依賴降水而是依賴融雪,天氣越暖,數量就越大,天氣冷得一分,水量便減一分。烏宰河並非一條大河,隨着水量的減少,中游的一些地方已經可以騎馬趟過,下游一些地方更是漸漸乾涸了,所以這條河流並不足以形成一條天塹,這所有的細節都是郭威所要考慮的,少了其中一環就有可能導致來日的戰敗!
作爲明威軍的統領,他要考慮的事情比柴榮那種靈機一動的計策要複雜了十倍不止。
然而郭威所要考慮的事情,跟楊易此刻所面臨的盤算相比又簡直不值一提!
這次參與北庭戰役者三方面都不乏高人,而且三方面都有着強大的騎兵。唐軍方面還是步騎弓弩多種兵種結合,契丹與回紇就基本上是以騎兵爲主。
契丹方面趕到北庭的兵力已經達到九萬人,皮室軍出動了四成,漠北諸部響應而到者也有過半,嶺西回紇也投入了接近八萬人馬,不止是男人投入到戰場中來,一些接近成年的少年還有一些壯婦也被徵調來參與後勤與輔戰。
戰爭規模到了這個程度,雙方已經不能單純用士兵的數量來計算實力,彼此增減一二萬人,似乎也已經無法成爲決勝的關鍵。
胡漢雙方超過三十萬兵力活動在北庭地面上,但契丹人與嶺西回紇卻都未將兵力全部集中在北輪臺城,而是主動地發揮着騎兵的靈動性,從各個方面衝擊着唐軍。
楊易所構建的輪胎防區就像一個巨大的刺蝟,其所派出的遊騎兵時時突出襲擾,讓契丹與回紇無法順利會師。
契丹的前鋒已經接近回紇軍的最東部,而耶律朔古還不忘分出兩部人馬去進攻折羅漫山城——那是北庭進入伊州的大門。
耶律朔古十分明白,自己所帶來的漠北諸部平時並未參加長時間的集訓,有一些較爲疏遠的部落配合作戰的能力較差,既然這樣與其勉強將他們統合起來,不如將這些和主力配合較差的部落派去進攻東線,以牽制唐軍的注意力!
這一局大棋不止是張邁、楊易、耶律朔古、薩圖克在下,高層將領、中層將領甚至下層軍官也發揮着他們的能動性,或大或小地影響着戰爭局部的勝負。
柴榮引誘契丹騎兵進入陷阱是唐軍公開宣傳的一次勝利,兩天後在八百里外的東方又傳來了一次捷報,這次勝利卻大得多,由慕容春華安排設下的一個局坑掉了漠北阻卜一部三千多人,三千多人全部都被活埋,只露出頭顱在外面做成顱觀,這個決定是哥碩下的,這三千人是這個漠北部落男丁的全部,三千人全被坑殺就意味着這個部落滅族!他們的妻女將會成爲別人的妻孥,他們的幼子將會成爲別人的兒子——甚至奴隸!
這種可怕的結局強烈地對漠北諸部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極大地打擊了漠北諸部的士氣,但兩天之後同樣是在東邊,溫宿武卻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由於應哥碩的請求外出支援——這次支援是哥碩取得成功的關鍵性力量,可是當溫宿武回到他的駐防地瀚北砦時卻發現砦子的旗幟易主了!
在東面這是一次不容許的重大過失!因爲此砦儲存着足夠九千戰馬過冬的草料,是唐軍在北庭較爲大型的草料屯聚點之一,按照楊易的戰術要求,如果出現危機,這些草料就是燒了也不能益敵!但這次契丹驍將蕭叔祖的奇襲卻快得讓留守兵將連將草料燒掉都來不及!
類似的拉鋸在持續地發生着,耶律朔古一座又一座地強拔丁寒山所建立的砦子,楊易則一點一滴地讓漠北諸族流血。即便是皮室軍也有不少人用顱腔中的紅色來塗染這片草原。儘管從決策的時候就曉得這一仗不好打,但戰爭的艱難程度還是超過了耶律朔古的預期,他沒想到越過小金山以後仍然是這樣的舉步維艱,契丹的騎士們原本所期待的場景——越過小金山之後就一馳千里的情狀並未到來,每前進一步他們都得付出巨大代價!
可是比起西面來,契丹人和漠北諸部所付出的又還不算什麼!畢竟他們輸了也還有退路,可嶺西回紇呢?
爲了北庭的這次戰爭,薩圖克幾乎是傾盡所有,他們不止要供應自己——如果這樣還好些,畢竟遊牧民族遷徙起來容易,羊羣自己會走路,又是在夏秋之際進兵,一路吃着草過來就是,但是薩圖克還曾向契丹許諾:一旦兩軍接應上,他還會負責起契丹軍的後勤!當然耶律朔古也不至於因爲這個許諾就不帶糧食,實際上從東方來的畜羣與穀物也是川流而西,但薩圖克還是讓伊麗河的牲畜和碎葉河的穀物幾乎毫無保留地向東輸送着,就連夷播海的存糧也被搜刮一空,阿爾斯蘭多年的積攢眼看要被他的這個叛逆的弟弟在這場戰爭中敗光,當然,如果薩圖克能夠取勝的話,那嶺西回紇所失去的將會加倍地得到回報,但萬一輸了呢?
沒人敢去想象!
然而有背水一戰感覺的也不止薩圖克一人,張邁看着坐鎮高昌料理後勤的洛甫發來的一張倉促收支大略,只看了一遍就頭皮發麻。
天策軍戰前不是沒有做過物資消耗的評估,但古往今來任何一次大戰,再精明的文官集團,其在戰前所作的軍事預算往往會在開戰後不久便被徹底打破!天策軍這次也不例外。
現在真正的大戰還沒開始,高昌的軍倉就已經支應不起了,已經必須靠着龜茲、沙州的軍用儲備的輸入才能保證不至於空竭,如果不是從去年開始楊易就在北輪臺城地區進行軍屯軍牧,這筆開支至少還要加大一倍!儘管如此,靠着北庭地區戰時的生產力根本就不可能滿足十幾萬人的消耗,戰爭每過一天,後方就要爲這次戰爭而輸送大量的血液,一些文臣已經在不合時宜地催促着希望戰爭早點結束了,“最好在兩個月內!”因爲持續的時間如果太長,唐軍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只怕也要敗光了!
但楊易卻拒絕在後方文臣的建議下做出“速戰”的決策!實際上到現在爲止他也還沒有尋到制勝的契機,他對張邁、郭師庸等人說道:“並非說這場仗一定要拖得很長,或許這場大戰會在一兩個月內就結束,但或許它會熬到冬天。總之現在誰也說不準!我只知道:如果因爲後方的壓力而做出速戰的決策,那麼我們將會輸掉這場戰爭!”
今天的耶律朔古和今天的薩圖克,都是吃過唐軍虧的人,從戰爭爆發到現在,唐軍的陌刀戰斧部隊從未捕捉到哪怕一次的機會靠近契丹與回紇騎兵。陌刀戰斧部隊畢竟是步兵,雖然他們在抵達戰場之前也騎馬,可是作戰的時候需要下馬列陣,就是這個時間差足以讓契丹與回紇的騎兵避而遠之。
但是,契丹人與回紇人也不完全是望風而遁,他們只是避開了正面接鋒,而利用了騎兵的優勢轉向側面甚至繞到後方,然後進行騎射。有着強弩、鎧甲與盾牌的陌刀戰斧陣不至於在對射中落於下風,然而失去了肉搏接刃的機會,陌刀的鋒芒似乎也就被封存了起來。
當然,以輕騎兵爲主要兵種的契丹人與回紇人對唐軍騎步配合、步弩配合的強大剿殺力心存忌憚,這是至今爲止雙方不曾爆發大規模正面衝突的原因。楊易窮盡一切試探性動作,力圖引誘對方在一個對唐軍有利的戰場上開打,但耶律朔古和薩圖克卻都沒有顯出急躁來,這一次北庭戰役,雙方都做足了準備,情報功夫都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得很到位,小當彼此都上了一些,大失誤卻都沒有。
繼續熬下去的話,天策政權只怕會被熬破產,而嶺西回紇則有可能會被熬得餓死。
“我們最多隻是元氣大傷,而薩圖克卻要面臨滅頂之禍!”楊易厲聲道:“既然他們現在都還熬得住,我們怕什麼!”
在這一刻楊易徹底地站在前線將軍的立場上了,而完全不去顧及後方大臣的難處!該要錢要糧要物資的時候他還是照樣伸手,但後方的文臣對前線一些指手畫腳的建議他則連看都不看一眼!
“難道,真的準備熬冬雪戰麼?”洛甫打了個寒戰,他雖是文臣,卻也懂得軍務的,儘管在楊易面前是敗軍之將,然而正因爲那次失敗讓他學到了更多的東西:“那可是兩敗俱傷,或者一傷一亡的局面啊!”
在涼州,聽說了前線將帥的跋扈以後,張毅等人都忍不住有氣。
儘管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打贏這場仗,但對後方的意見,前線也不應該這樣看都不看一眼啊!只有作爲文臣之首的鄭渭,出乎意料地沒生氣:“如果元帥是留在涼州,那麼也許會傾向於我們,但他現在去了前線,態度就已經很明顯了:不管如何,我們都得滿足前方的需要。”
薛覆沒有說話,心裡卻是贊同鄭渭的判斷。作爲天策軍元首的張邁跑到北輪臺城去最大的作用只怕不是親自指揮,而是向全部軍民表明一種態度和決心。
“所以,”鄭渭道:“他們要打長仗的話,那我們就預先將過冬的糧食也準備好!畢竟薩圖克也做到了,不是麼?我們的情況要比他好得多,如果薩圖克熬得下去,那麼我們也就能熬過去。”
“那不同啊。”張中謀嘆道:“薩圖克是光腳的,我們是穿鞋的,薩圖克已經是榨盡全民的力量了,而我們……真的要榨取民間資財的話,只怕這一仗贏了後,整個安隴也得回到戰前的破落,那可會爲我軍的長治久安埋下極大的隱憂啊。”
張中謀所說的這句話,正是華族政權與胡人部落在發動戰爭機器時,經濟方面最大的區別——雙方對戰爭帶來的後果,其能夠忍受的程度是不同的。
“準備借錢吧。”鄭渭說:“我們之前有借有還所建立的信譽,應該足以籌措到不少錢的。”
張中謀一聽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深深明白“富借錢易、窮借錢難、閒借錢易、急借錢難”的道理:“當日我軍如日方中時,借錢不難。現在北庭戰況未定,只怕商人們都還會觀望,尤其麻煩的是,薩曼的內亂讓絲路被截斷了,許多商家的貨源與銷路都被堵死,現在他們也自身難保啊。”
“自身難保的窘態,很多都是裝出來的,爲的就是怕我們找他們要錢,一旦真到了有錢可賺的時候,這些人的錢馬上又會從不知道哪裡冒出來!”鄭渭道:“當日高昌被圍時,我們比現在還要困難得多呢!照樣借得到錢!”
張中謀道:“要加稅麼?”
“不能那麼蠻來。”鄭渭道:“這可是一個比倉司諸庫破產欠債更可怕的舉措!”
如果換了強盜出身者,就會下令對某座城市“大掠三天”,那樣就可以緩解財政危機,而官僚出身者第一個反應就是加稅,鄭渭畢竟是商人出身,又算是個有良心的商人,所以他想了想道:“先想辦法散播利好消息!那樣才能借得到錢。”
“利好消息?哪裡來的利好消息呢?”張中謀問。
鄭渭沉吟着,忽然西面傳來了郭洛的飛信,鄭渭打開一看,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比聽說郭洛攻克是一百座城池還要歡喜:“郭洛啊,不愧是郭洛!”
薛復問道:“怎麼了?他出兵西鞬了不成?”
“不是。”鄭渭笑道:“是解蘇那邊,郭都督用了四個營的兵力就將那條商路打通了,而且天竺那邊的第一批貨物也運到了馬鞍山口,現在正轉往疏勒、莎車!貨物的量雖然不多,不過有這個消息就足夠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