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來見張邁,張邁正在洗馬——汗血王座雖是他的愛馬,但並非天天都由他自己打理,只是每次出征之前他必親自給坐騎洗個乾淨——這已養成了習慣。
見是楊易來,張邁也不擡頭,只是道:“我後天便走了,我走了以後,這北庭就交給你,你一邊養病,一邊練兵,現在的這些俘虜,裡頭有一部分經過教訓可以成爲新的兵力,其餘的變成奴隸,或者平民,這樣就能將北庭的一些原來務農放牧的壯丁解放出來,訓練成兵馬,將來這些就是出擊漠北的主力——有你練兵我完全信得過,等我回來的時候,或者再養上兩年力氣,咱們一找到機會就將契丹給平了!”
發現楊易沒有接口,一擡頭,問道:“怎麼,你有事情與我說麼?”
楊易看着張邁手中洗馬鬃的刷子,笑道:“古往今來的皇帝,未發跡之前或者幹過一些貧賤事,等他們成爲帝王之後,怕就沒有像你這樣,還自己洗馬的了。李從珂雖然也出身行伍,但現在我敢說他也不肯洗馬了。”
張邁哈哈一笑,說:“我又不是皇帝。”
“雖然不是皇帝,”楊易道:“但是此戰過後,契丹、小唐兩個大皇帝只怕都要忌你七分!而像孟蜀那樣的小皇帝,怕是連來進貢的心都有了。所以邁哥你雖然不稱皇帝,其實人家早把你當皇帝了。”
張邁笑了笑,道:“皇帝什麼的,只是個名號。真正能夠讓耶律德光和李從珂敬畏的,是我們手中的實力!古往今來多少人爲這個虛名打得頭破血流,實在無聊得很。咱們將來要建立的國家,不是一個人能夠統治得來的。勉強一定要做那得累死,如果想要圖安逸又會誤了國事,跟着把自己也捲進去。反正我不大想當這個冤大頭,我今年三十出頭,不想自己太短命,少說也得再活個四十年吧。現在我還能勤快些,但要我四十年裡像過去幾年那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只怕沒那麼好的長性。”說着又開始洗馬。
楊易道:“邁哥,現在你我都身居高位了,有一些事情,怕不能任性而爲。總得以顧全大局爲上!”
張邁忽然又停了下來,看着楊易道:“你今天忽然說這個,到底是出什麼事情了?”
楊易道:“有人想勸進。”
“勸進?”
“就是要勸你當皇帝。”
張邁看着楊易,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了一會,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楊易道:“我當然支持!撇開你我的交情不講,如今李氏已亡,天下無主,縱觀海內,除了你之外又有哪一個皇帝成材的?李從珂?耶律德光?還是孟昶?數來數去都不行!”
張邁道:“一定要有皇帝麼?”
楊易一呆,隨即道:“軍隊要有將帥,國家要有主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之前大夥兒沒有擁護你登基,是因爲我們還僻處西北,就這樣登基有僭越之嫌。但現在我們力克契丹、大敗回紇,威震天下、功蓋寰宇,聲名絕對已經壓過了李從珂,已經有資格稱帝了。若不稱帝,反而不妥,當初邁哥你在天寧寺曾說若李從珂有德則奉西北併入中原,這句話當時只是一說,但畢竟傳播得甚遠,你若不稱帝,將士們會怕你真有這份心,要學堯舜,將打下來的江山舉手送給別人——那他們之前的效忠豈不是白費了?就是百姓們也都會不安心。咱們打下來的天下,自然是咱們自己來當家作主,咱們自己來經營治理,豈有舉手送人的道理!但你若是稱帝了,不但將士安心,百姓安心,就是中原的有識之士聽說之後,也會知道咱們的雄心,只要咱們對小唐有了優勢,他們就會動念頭前來歸依的,那樣對國家的攻略將大有幫助。”
張邁甩了甩刷子上的水珠,道:“聽你這樣一說,我倒是非當皇帝不可了。”
楊易道:“這個自然,那只是時候到了沒有罷了。”
張邁笑道:“如果我不當,讓別人來當,那行不行?你知道的,咱們建立起來的基業,我雖有一份功勞,但說起總體能耐來,未必就勝過郭洛,治國的本身也不如鄭渭……”
“不行,不行!”楊易道:“邁哥,你不想現在當皇帝也成,但日後總逃不過去。而且除了你之外,誰都不能坐着個位子,這不是能耐的問題,而是大勢所趨!邁哥你要是想學堯舜,那隻會把國家搞亂!對你,對天下,都沒好處!”
張邁見楊易說的有些急了,笑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堯舜,我也沒打算學他們!但做皇帝的事情咱們再商量商量,你讓勸進的人啊,彆着急,現在還不到時候!”
————————————天策二年冬,舉世矚目的北庭戰役終於結束,消息在冬末就傳遍了安隴,第二年春天又傳遍了整個周邊,天策唐軍力敵二胡,幾乎將回紇打殘了,又將契丹驅逐出境,嶺西回紇幾有滅族之患,漠北諸族投降者二萬有餘,斬首五千,消息傳出,漠北、中原、河中,吐蕃無不大震!
儘管各方對這場戰役早有了種種預判,但也都沒有想到形勢會是這樣的一邊倒!
安隴軍民的熱情空前高漲,農民們固然安心,商人們再對外人說話,聲音也響亮了幾分!
于闐國主李聖天又驚又喜,對自己當初沒有押錯寶大感慶幸!李王后對於當初安西軍吞併歸義軍本來是心懷怨念的,畢竟沙州是她的孃家,只是不敢表露,即便後來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張邁、一個嫁給了楊易,也不能完全消除這種怨意,然而北庭大捷傳到于闐之後她的心態卻也變了,暗中對李聖天道:“當今天下,弱肉強食,縱無天策,以我父兄之資質,只怕也難以永保祖業,曹氏先行併入安隴,成爲新國子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天策軍橫掃西北,又擊敗兩大霸主,威勢如日方中,陛下宜善事之,此保國保民之唯一途徑。”
李聖天深以爲然,當下派了使者同時前往北庭、涼州道賀,又準備讓太子到張邁身邊從學。
——————————————蜀國君臣聞訊也甚是驚恐。
蜀主孟氏並非巴蜀土著,其君主與重臣都是從後唐分出來的,所以對北方的形勢頗爲了解,而且對契丹的實力同樣十分敬畏,北庭開戰以來他們一直關注着,司空兼門下侍郎趙季良與另外一個顧命大臣王處回當初曾在蜀主孟昶御前推算形勢,兩人都認爲天策軍此番多半要糟糕,趙季良認爲世上絕無一個國家能夠同時抵抗契丹與回紇的聯手一擊,他認爲天策軍最好的結果就是退回天山南麓自保,甚至因此而丟了整個安西、退守隴西也有可能。王處回對此也深以爲然。
當時也正值天策軍的使者曹元忠出使到此,但是蜀國的外交併不因爲天策軍可能戰敗而對曹元忠加以冷遇,相反趙季良王處回還是很熱情地接待了對方,因爲趙季良認爲一個削弱了的天策軍對蜀國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後蜀政權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跟他們聯合共抗後唐的割據政權罷了,甘隴經濟力量比不上巴蜀軍事力量卻會比較強大,巴蜀軍事力量進取不足但卻比甘隴更加富庶,而且兩個國家既有商路可通又因接壤處比較狹隘,彼此不會起吞併之心,正是天然的互補互惠之國。
然而北庭一戰卻讓趙季良王處回都大吃一驚,他們想不到天策軍竟然在同時與契丹、回紇開戰的情況下還能獲勝,更萬萬想不到是如此近乎壓倒性的大勝!就連少不經事的蜀主孟昶這時候也坐不住了!他主動召來了兩位顧命大臣還有曾經出使涼州的盧紀成,問道:“趙司空,耶律德光與李從珂孰強孰弱?”
趙季良對這個問題琢磨了好一會,才道:“中原之富庶非契丹所能及,不過若論爭霸圖強,或者契丹猶壓小唐一肩。”
“小唐”的說法本是天策政權內部分人背地裡對後唐的稱呼,但自從涼蘭與巴蜀聯繫日益緊密以來,西北的話語習慣不知不覺間也影響到了西南,因蜀人其實也不是很願意承認洛陽朝廷的正統性,所以對這個稱呼接受起來很快。
孟昶皺起眉頭來,說道:“聽說那嶺西回紇,雖然不如契丹強盛,卻也是第一等的強國,如今契丹、回紇聯手,卻還是被天策打得大敗,這天策軍的力量,豈非比契丹更強?既然強過了契丹,那是否也就強過了小唐?”
趙季良一時無法回答,以前他心目中的天下,在諸國中契丹與後唐是屬於第一階梯的,他也總認爲天策再強大,其實力比起契丹後唐來還是比較弱小的,而且不是弱小一點,而是弱了一個檔次,但是實戰結果纔是體現綜合國力最權威的天平!天策軍既能戰勝契丹,則孟昶剛纔的推論便未必不成立!
“這……”趙季良嘆了一口氣,道:“老臣在戰前的推斷看來是錯了,天策與契丹、中原,如今當可稱爲並世三大霸者!”
“那麼誰更強呢?”孟昶問。
“這……”趙季良一時不好回答了。
王處回接口道:“臣以爲,契丹此次雖敗,但畢竟不是傾國而動!而天策軍卻是出動了全力,所以誰強誰弱,卻也不能因一戰而論定。”
孟昶道:“契丹是沒有出全力,但我聽說這次他們也出動了將近十萬大軍!這可不能說是偏師。而且他們還有回紇幫忙,回紇人聽說也出動了差不多十萬大軍。結果卻還是敗了,而且敗得這樣慘。我想此戰之後,回紇再不能幫忙,契丹就算傾盡全力再要來對付天策軍,只怕也未必能贏了吧。”
趙季良與王處回面面相覷,微微點頭,齊聲道:“我主英明。”
孟昶皺着眉頭,道:“現在我不想聽你們來誇我英明啊,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天策軍這樣厲害,萬一張邁挾大勝之威東進關中,那我們到時候是幫小唐,還是幫天策?”
這個問題,又問得兩人無法回答!
後唐與後蜀之間敵意甚深,最近一年雖然罷戰,但至今未達成外交關係,因後唐一直將後蜀孟氏視爲叛賊,而孟氏也不準備承認後唐宗主國的地位,所以雙方雖是停戰卻彼此敵視。
而天策軍那邊與後蜀卻正處在蜜月期,經濟上巴蜀的商人很渴望得到絲綢之路的西方奇貨,而西域的商人又很需要蜀繡等精良商品,政治上雙方分別都派遣了大臣級別的人物(蜀國是盧紀成,天策是曹元忠)互訪,張邁又與孟昶結成了兄弟,雙方互親互補,而且在軍事上又有秘密盟約:若是後唐攻擊涼蘭則蜀國出漢中襲其後,若後唐有下巴蜀之意則天策居中調停,調停無效則助之以兵!
從這一層關係上講,若是張邁東進關中後蜀是應該支援的,但如今時移世易,天策軍在衆人心目中已經從一個割據政權變成了一個有資格問鼎天下的霸者,一旦讓天策軍進軍河洛,吞併了中原,偏居一隅的後蜀豈能獨全!
正因如此,趙季良和王處回纔會感到爲難,在北庭戰役一事上他們已經判斷錯了一次,這回若是再判斷失誤,只怕要承受的就將是亡國的代價了。
趙季良左思右想,終於道:“老臣以爲如今天策軍氣勢已成,我蜀國就算有什麼行動只怕也難以撼動其根基了,只會徒增其惡感罷了。天策軍自起家以來尚未聽說有背信棄義之事,我主既已與張元帥有兄弟之盟,則這一層友愛不宜輕棄。眼下既聞彼取得大捷,自當再派大臣前往涼州賀捷,並一窺天策軍是否有繼續東進。同時另派使者前往洛陽與李從珂修好,以備來日或有不時之需。”
孟昶道:“李從珂對我們向來恨不得先滅亡之而後快,我們派使者前去,會不會拿熱臉去貼對方的冷屁股,再說讓天策軍那邊聽說,會不會影響天策與我們的邦交?”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王處回道:“當初小唐自以爲必能橫掃**並以此爲己任,除契丹之外其它邦國都不放在眼裡。但現在形勢已經不同,張元帥一戰之威震動宇內,陡見強敵,中原士人必皆觀望。從此李氏對天策之畏懼恐怕將會在契丹之上,與我修好乃是樹一大援,李從珂只要還不糊塗,自然當會分得清楚此間的輕重緩急。”
趙季良接口道:“而且張元帥與李從珂本身也有兄弟之義,兄弟之邦與兄弟之邦建交,他們有什麼理由反對?”
孟昶道:“好,那就這樣辦吧。”當即派了使者同時向涼州、洛陽出使——在這個時候,東方諸國都正式承認了天策唐軍的實力,並將之視爲有資格問鼎中原正朔的最強勢力之一。
小國們還只是張望,契丹與後唐兩大國卻是感到了自身的地位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儘管契丹這次耶律德光未曾親征,可是投下的本錢之重也不因爲國主未曾臨陣而應該低估,更何況北庭這一戰契丹不是單獨行動而是聯合了嶺西回紇,兩大胡族幾乎投入了傾國之力結果戰敗,則天策軍的戰鬥力可想而知!
在漠北諸族眼裡,天策軍是一個從西面逆向升起的太陽!這個“自稱漢人”的強大政權在北庭大勝之後會不會繼續東進呢?這幾乎成了漠北諸族心裡所關注的問題,而且他們之中也因此而分成了各種派系,有的人心中很害怕漢人的進入,但一些沒在契丹所建立的漠北體系中得到好處的部族卻有些期待着唐軍的進入,希冀着能夠因此翻身。
耶律德光和述律平在接到戰報以後都徹夜難眠!當即就商議了種種措施,意圖穩定契丹在漠北的統治。
小孤山之議和只是一個臨時的軍事和議,雙方並未承諾對彼此不作冒犯,天策與契丹本無仇而契丹爲了維護霸權而進軍北庭,在這個時代這已可視爲契丹對天策軍的冒犯!幾乎所有國族都認爲張邁或遲或早肯定要報復耶律德光!
“天策……唐人!”耶律德光那睥睨漢人的姿態,在這一戰之後忽然間被迫扭轉了!漢人在他眼中再不是文弱的替代詞了,天策軍的實力,變得可怕而不可測!
他再次拿出了郭汾給他下的那封書信——半個月前他纔拿到這封書信時不屑一顧地將之扔到了一邊去,但現在卻又派人將書信重新拿來再讀一遍,信中是郭汾對耶律德光的斥責之語,話還是那些話,但半個月前耶律德光只當是一個“狂妄女子”在亂叫,但在北庭戰敗之後,郭汾的斥責竟也變得帶上了霸氣!她的每一句語氣平淡的斥責再落到耶律德光耳中,都彷彿帶上了冷豔的威脅!
這不是郭汾的這封信變了,而是因爲天策大唐的國力變了,因爲天策軍在國際上的地位變了,因此郭汾言語間的力量也就跟着變了!
“涼州的使者回去了麼?”述律平問。
“七日前已經回去了……”
“把他追回來!”述律平道:“我曾聽說張邁的這位夫人也是能夠衝鋒上陣的,張邁領大軍西進,卻留了她鎮守後方,這必也是一位有擔當的漢家英雌,我有幾句話,要讓使者帶回去給這位天策女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