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地區由兩大內陸河流域組成,一條是藥沙河(今錫爾河),一條是烏滸河(今阿姆河),薩曼王朝的精華地區就位於這兩大內陸河流域中間——烏滸河的支流那密河沿岸,薩曼王朝最大最繁華的五座城市——那密、撒馬爾罕、貴霜、木鹿、布哈拉,全都位於這條支流的沿岸,因這個地區位於兩河之中,故稱“河中”。
天策四年六月,西域迎來了最炎熱的季節,這也正是藥沙河河水大盛時期,薩圖克那邊才攻克布哈拉,馬上將戰略重點轉向東方,布哈拉局勢未穩,他的大軍一時無法東調,因此用的辦法是派遣遊騎兵巡河,主將是伊斯塔。
伊斯塔熟悉薩曼情況,又進入河中作戰經年,可以說正是本土用兵。張邁、郭洛、郭威等唐軍大將卻都是靠着情報用兵,雖然說軍中有不少嚮導,甚至還有許多河中地區的兵將,但是這並不能夠抵消核心決策層沒有本地人的缺憾,因此在用兵上顯得比較謹慎。郭洛和郭威都認爲,形勢到了如今的地步,打敗薩圖克也不算奇功,要小心的反而是遭遇像赤壁之戰、淝水之戰那樣由盛轉衰、被人以少勝多的巔峰之敗。
“如今我們身在異域,可能會水土不服,地理不熟悉,若完全依靠西鞬降降也有一定風險,補給線又長,將士屢勝之餘都有了驕心,一旦被對方找到一個破綻,那就千里堤防,潰於蟻穴了。”郭威認爲,現在天策唐軍的種種特徵,和赤壁之戰前的曹操軍有很多的暗合處,因此需要小心。
郭洛亦道:“我們是遠來之軍,這一百多年,天方國家的宣傳是以天方教爲正統,以大唐爲外國,因此我們進入在河中地區百姓心中乃是侵略,對我們的來意還存着戒心,十萬大軍可以是很大的兵力,但放到方圓千里之中卻只是很少的人。因此用兵宜乎謹慎。”
這時候,馬繼榮提出了天方教問題——在河中地區,最大的問題就是宗教問題,這裡和寧遠、碎葉、疏勒不同,寧遠、碎葉、疏勒在唐軍進入的時候,都是剛剛確立起天方獨尊政策不久,境內還有許多的非天方教徒,甚至天方教徒本身就有許多是剛剛皈依者,信仰並不堅定,因此唐軍一推出宗教自由、宗教平等政策,非天方教徒就都十分擁護,天方教中的初皈依者也沒什麼牴觸,張邁的宗教政策受到的壓力就很小。
“可是,河中這裡不一樣啊。”馬繼榮道:“天方教在這裡植根已近百年,百姓信仰天方教信到了幾乎迷信的地步,簡直認爲自開天闢地以來,這裡就是天方教的教土,所有天方教的一切他們都認爲理所當然,所有跟天方教牴觸的一切他們都認爲是邪道、是魔鬼!我們若還要推行宗教平一政略,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張邁問魏仁浦,魏仁浦道:“新立之國有兩種治政,一是從俗而治,一是從正而治。”張邁問:“什麼是從俗而治?什麼是從正而治?”
魏仁浦道:“當年西周征服商朝,分封列國,在離鎬京最遠的東方,安下了兩個大國,一個是姜太公的齊國,一個是周公的魯國。”
姜太公就是姜子牙,是周朝的開國丞相,又是伐商的統帥,同時還是姜氏一族的首腦——歷史上姜子牙可不是那種“渭水遇文王”的白丁,而是一大族系的首腦,他和周文王之間的關係不是“知遇”關係,而是一種政治聯合,伐商的聯軍,就是以姬、姜兩氏聯合作爲核心班底。至於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這等親近關係就不煩贅述了。
魏仁浦繼續道:“西周初年,整個天下還未穩定,尤其是東方!而這時候周武王又忽然病逝,周公不得不居鎬京攝政,而派了兒子前往封國魯國,同時姜太公也去了齊國。但兩人治理國家的手法卻完全不同:姜太公是從俗而治,就是不改變齊國原本的習俗,因應當時的環境與民情,所以見效很快,三個月就回報鎬京說齊國已定。周公的兒子到了魯國,卻是從正而治,就是用西周正統王朝的禮樂文化,一項項地教會了魯國的居民,硬是將他們改造成了周人,因此整整用了三年,纔算成功。”
張邁問道:“那麼是從俗而治的好,還是從正而治的好?”
馬繼榮也讀過不少書,見魏仁浦尚在沉吟,即說道:“姜齊從俗而治,見效快,而且其後齊國之強,與周同始終,爲諸侯之長三百年,稱霸春秋戰國五百年!魯則一直有名無實,從西周初期數一數二的大國,到春秋淪落爲第二流國家,到戰國已全不入流!因此齊政優於魯政,更何需言?”
張邁也沉吟着,不置可否,又問魏仁浦:“你的看法呢?”
魏仁浦道:“若論齊、魯的差別,確實是齊強而魯弱,然而魯國後嗣延綿不絕,幾乎與周代同始終,齊國卻自春秋而斬,進入戰國之齊國已經被田氏替代,雖然還叫齊國,卻已經不是姜齊,而是田齊了。魯國雖弱,卻衍爲文宗,春秋以後道統全從魯而出,儒墨兩家都從魯起家,聲勢之盛故不待言,漢家道統,主幹也都從魯文而來——此是兩週已滅,而魯能存周道統正宗之故。當年則齊強而魯弱,今日之山東地面,稱魯而不稱齊。當年則齊盛而魯衰,今日華夏文統宗魯,而齊國之俗則泯於千年之中矣。”
張邁點了點頭,魏仁浦又說道:“且當時之山東地面,雖與西周異俗,其實尚在華夏之內,乃是上古華夏之兩大系,是統內之別。至於今日之天方,則全在華夏之外。若以齊政治河中,不出百年,其必因俗自立,即便仍由元帥之子孫爲王者,則元帥之子孫已是天方之王者,而不復爲華夏之王者。軍政之強弱爲百年事,道統之強弱爲千年事,族統之強弱爲萬年事!魯政難成,齊政亦治,但仁浦以爲,寧可先難而後易,而華夏道統不可失!”
郭洛喝彩道:“不錯!是這個理!易俗之事不可留給子孫——若我等都覺得難,那子孫就更不可能有魄力去做了!”
郭威也在點頭,馬繼榮看看情形,也點頭道:“魏先生想的可真是長遠啊。”其實這是因他出身於闐,雖然本人已經效忠天策大唐,內心深處仍然有一種爲藩自治的想法,不像魏仁浦來自中原,對漢家道統深刻入骨,因此想事情的方向不同。
張邁見臣下基本與自己達成了一致,而這個說法與之前的殖民思路也一脈相承,說道:“既然這樣,那就慢慢進兵,咱們的宗教政策也都不變。繼續向西推進吧。咱們現在正處於上升期,一場仗的強弱勝敗不算什麼,但不能留下讓子孫淪爲化外的隱憂!”
唐軍大軍繼續西進,一路上仍然主張宗教自由,以政權統御宗教,並不承認哈里發的神聖性,在政府層面將默罕默德視爲與釋迦摩尼、耶穌、瑣羅亞斯德等宗教創始人相近的偉大人物之一。
這其實已經是天策政權對天方教的一種尊重,承認它乃是一個偉大宗教,偉大的形容本身沒什麼問題,問題在於“之一”!
天方教認爲默罕默德乃是“唯一”,怎麼可以是“之一”!
因此政策確定之後,果然激起了河中地區的劇烈牴觸。
河中地區無數天方教堅定信徒憤怒非常,激進派更是跳腳狂怒,認爲博格拉汗的宣傳沒錯,這個張邁果然是來自地獄的大魔頭,意圖顛覆天方教的正統!他們將矛頭一下子轉了過來,對準了天策唐軍!無數教民自發發動了起來,沿着藥沙河埋伏,整個河中地區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就連許多原本來投靠張邁的河中族長也都偷偷逃走了,甚至與薩圖克暗中勾結。
更有一個族長在臨走之前一把火燒掉了許多船筏,河中的戰況一時間從天策唐軍的絕對優勢轉爲變幻莫測。張邁在碎葉推行的宗教政策河中這邊不是不知道,但他們總以爲到了河中這個元帥應該不敢也這樣!
碎葉畢竟是新皈依的國土,有所“退化”也正常,河中地區的天方教傳統卻已經確立了上百年,所有人都認爲自己的血液裡流着真神的高貴血因,怎麼還可以退化成卡菲爾呢?這對激進派來說,和退化爲豬狗一樣難受!對溫和派來說,則是對張邁充滿了失望。
原本在河中地區,只有激進派擁護薩圖克,而這擁護中還存着幾分猜忌——山中永生者的代理人對薩圖克是否真正是,還是有所疑慮的,可聽到張邁到達屏葛之後繼續推行碎葉的那一套而毫無“悔改”之意,所有激進派便自覺放棄了這種疑慮,認爲張邁的威脅實在是大到亙古未有!全都緊密地團結在以薩圖克爲核心的回紇貴族身邊,天方教與回紇族的結合空前地緊密起來,進入第二個蜜月期。
不但激進派,就是溫和派和有很大的一部分轉爲支持薩圖克——至少薩圖克還承認天方教的唯一性啊!
至於最早投靠張邁的騎牆派,原本是看準了唐軍必勝,現在看見這種形勢也動搖了起來。至少就輿論來說,形勢變得對唐軍不利了。
薩圖克從碎葉一路逃來猶如喪家之犬,雖然攻下了布哈拉卻仍然算不上已經站穩了腳跟,直到這時才狂喜起來,對蘇賴道:“張邁這次可大大失策了!他如果以西鞬兵馬爲先鋒,以精兵爲中間,不犯天方之俗,打着擁護薩曼王族的旗號一路掃到布哈拉城下,我們只怕未必有能力能正面將他們擊退!現在卻是犯了衆怒!他自己造出個如此對他不利的時勢來,這個時勢卻將造就我第三次崛起!”
蘇賴卻道:“大汗,還是要小心啊,張邁不是剛愎寡謀之人,而且麾下善於遠謀者甚多,既然做出這種短期十分不利的決策,我看他已經做好了最慘烈的打算!”
“什麼打算?”
蘇賴道:“他既要光復大唐,那麼恐怕即便屠盡河中,也在所不惜!”
周圍包括山中永生者的代理人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薩圖克轉爲沉默,但就在這時傳來了消息:“撒馬爾罕投降了!”
這時候藥沙河西岸,那密、貴霜、木鹿、布哈拉都已經被薩圖克攻陷,而最大的城市撒馬爾罕則仍在堅持,但在六月初旬,堅守了將近一年的撒馬爾罕忽然宣佈投降,作爲一座完整的大城市投靠了薩圖克。
布哈拉雖然是薩曼的首都,但撒馬爾罕纔是河中第一大城,在這個時代甚至可以算是超過疏勒、媲美巴格達的超級城市。這座城市的人口至今仍然超過五十萬人!而且城市的周邊還擁有能夠養活這五十萬人的農田水利設施!這是一個可怕的潛力!
薩圖克聽到消息後驚喜若狂,之前因蘇賴的提醒而警惕的心放下了,忍不住大笑道:“真神佑我!真神佑我!張邁,你的武運就到這裡爲止了!”
————————————唐軍之中對這種變化內部也有人不適應,一些兵將覺得是魏仁浦這個腐儒誤了事。有一部分人開始發出一種質疑的聲音。馬繼榮也動搖了起來,對張邁道:“元帥,此事是否可以斟酌一番?在河中這個地方得罪了教民,對我們這一仗將大大不利啊!”
張邁冷笑道:“現在我們如此威勢,受到的阻力都這麼大,若是將來我們軍力稍退,那還了得?形勢越變得不利,就越說明魏仁浦的推斷是沒錯的!這一仗必須我們要得到的不止是戰場的勝利,更是要將河中地區的愚昧、專橫連根拔起!”
“可是,我們可以先取河中,再推政策啊。等我們統治了河中,到時候要改俗不就更容易了麼?”
“你錯了!”張邁道:“我們所面對的,不是白紙一張的野蠻人,而是一羣已經有了錯誤信仰的老舊民族。對敵人,用強容易,而且不算什麼污點。對於統治下的國民,用強卻反而難了。對外用刀是戰爭,戰爭但講勝敗。對內用刀就是屠殺了——屠殺是催發宗教發酵的最好溫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