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馮道府邸。
後唐王朝的這位宰相,近一年來頗享太平。北邊的軍務,李從珂都不讓他插手,只是讓他去處理民政,至於南面,隨着李從珂地位日益穩固,東南西南諸國都不敢惹洛陽,荊楚甚至還派來了使者做表面文章地稱臣。李從珂正戮力對付北邊,因此也沒有向南邊開戰的意思,這讓秦嶺、淮河一線得到了和平,南方的物產也在這種局勢下陸續北運,一方面促進了中原經濟的復甦,而從更大的視角望下來則是促進了整個絲綢之路的繁榮。儘管整個世界還處於戰亂割據當中,但是絲路沿線卻是前所未有的景氣。
至於西北,天策唐軍則維持着一貫的外交政策,繼續維持着“兄弟之邦”的定位,本來在邊界接壤之處,就算沒有戰事也必然經濟蕭條,但在秦隴之間,由於後唐方面的剋制和天策軍方面的努力,西北邊境一日繁榮似一日,如果不是雙方還不在一個政權底下,讓有識之士對未來有隱憂的話,這簡直就是一個盛世的開端了。
對於這種形勢,馮道頗感欣慰,作爲儒家的信徒,他的心是向着百姓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做哪個君王的宰相無所謂,甚至是要去和外族妥協他也可以忍耐,而最重要的,就是能夠減輕百姓的痛苦,增加百姓的福祉。只要誰能做到這一點,馮道就會毫不猶豫地支持他。
從後唐常駐涼州的使者範質發回來的書信中,馮道察覺到甘隴的政治在走上正道之後,正處於迅速復甦當中——這種復甦就隋唐時代而言的。隋唐時代遺留下來的許多基建設施,在天策軍手中已經修復了八成,而且又有許多新的設施在修建,與此同時軟制度的建設,也有超邁漢唐之處。這種勢態對比起周邊的後蜀、吐蕃、契丹諸政權來都要高明得多。就是馮道所執掌(民政部分)的後唐也瞠乎其後。
近年來甚至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當天策政權頒發某項利民政策以後,洛陽方面和成都方面都會跟進,雖然會做一些修改,卻都是對涼州方面政治改革進行某種呼應。
對於這種變化,軍人和百姓尚不覺得如何,馮道卻敏感地意識到此乃天地倫常大變的先兆——涼州方面竟然引領了天下制度變革風氣之先!這可是國政爭衡上的根本大事!
“天策軍的每一步,都走在朝廷前面啊!”
馮道敲着範質寄來的書信,嘆息着。
將範質的書信放入秘囊後,他又取出另外幾封書信來——這卻是秦北的一些情況了。
這幾年,中原的佛教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幾乎每個州都多了一些與西北佛教關係甚深的高僧,這些人或者直接來自西北,或者是認同了甘隴政權下張邁所提倡的佛教精神。他們以世外之人而積極入世,賑貧濟弱,撫孤恤老,但又遵守當地律法,儘量與政府合作而不是與政府爭權,但這樣反而在民間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隱隱自成一宗,但又有糅合天台、禪、淨之勢。且這些寺廟聲氣相通,從疏勒到涼州,從涼州到長安,從長安到洛陽,再到太原、幽州、青州、徐州,形成了一個隱形的網絡。天策政權的許多情報,正是通過這個通路進行傳遞。
不過,懂得利用這一點的並不止張邁與魯嘉陵,中原的士階級對此也在爭取,知識分子常與佛門高僧有所往來,讀書則寄居,出行則寄宿——這是唐朝以來形成的傳統,他們也利用這個網絡構建了自己的信息網絡,有時候也與佛門共享情報——作爲知識界的領袖,馮道因此能夠收到各種各樣的風聲,有一些事情,李從珂被瞞住了,馮道卻瞭如指掌。
這時他所看的書信,正是連樞密院劉延朗也忽略的一些東西——那就是秦北的變化!
“魯和尚做的好事!”馮道喃喃道:“不過他以爲他的作爲無人看得透?真當我中原無人麼!”他合上了書信,尋思:“不過他們能如此破費,救得數十萬百姓,卻也是大功德一件。聖上如今一門心思地要先對付駙馬、契丹,對秦北的纖芥之疾沒有興趣知道,然這個苗頭看似微小,卻需杜其漸!只是我若貿然將此事捅穿,到頭來不但於國家無益,且以劉延朗等人的行事風格,多半會害苦了這數十萬人!我當想個法子,使百姓既蒙其惠,又將折、楊拉回來。”
他的能耐當世罕有人能比得上,就算是天策政權下久經歷練的鄭渭、張毅等人,火候上也要弱他三分。然而鄭渭魯嘉陵等與張邁是一條心,行事之際可以動用天策政權所能動用力量的全部,馮道與李從珂卻是兩條心,李從珂的目的是要稱霸,要的是讓他的君權覆蓋四海,對馮道只是利用他來幫自己牧民收稅,而馮道之所以會與李從珂合作,爲的卻是如何最好地保護百姓與天下。正因如此,他雖然位居宰輔,但所能動用的力量卻十分有限,韓昭胤劉延朗等人還常常會掣肘他,甚至就連獲取情報這樣的事情,馮道也還要利用自己私人的影響力來完成。
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快地想出了一個辦法,要在現有的後唐體制內將魯嘉陵的滲透化解於無形。
正待喚人行事,忽然間外面兩個弟子闖了進來,聲音急促地說道:“師相!出大事了!”
“怎麼?是何大事,令爾等如此慌張。”
“東北來的消息!石駙馬進入幽州了!”
“什麼!”馮道如此的修養,也驚得一振手拂得几上鎮紙掉落在地!
“你說什麼!”他重複地問道!
“稟師相!”趙德鈞從進犯檀州到突破到幽州城下只是短短兩三日間事,一開始劉延皓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就沒有第一時間向東都告急,等到事情鬧大,卻是將前後事宜都向東都傳遞了,馮道的門人將事情經過簡要述說了一遍,道:“石駙馬突至幽州城下,城內軍心大變,劉延皓驚駭之餘,下令關閉四門,並不出戰,將還失落在城外的兵馬棄之不顧,大寒士心,他當晚又暗中聚集精銳兵馬,打起了守不住就逃的打算,不想城中將士恨他如此,第二日還未破曉就譁變了。聽說領頭的是在軍中頗有令名的張令昭。”
馮道變色道:“譁變!城外就有大敵,城內再譁變,那還了得!”
“師相說的是。”
馮道又問:“那劉延皓又如何應對?”
“他聽說有變,就帶了親信兵馬從南門逃跑了。”
馮道是何等修養,這時也忍不住雙眉一揚——不過也就是一揚而已,跟着就平復了,神色仍然如一口古井一樣:“哼,他確實也是這般人。”跟着又是一嘆:“只是這樣一來,幽州便守不住了。”
“是啊,聽說劉延皓逃出幽州之後,石駙馬就跟着進駐了。”
馮道道:“連石駙馬進駐的消息都傳到了,那麼之前幽州被圍的消息,怎麼現在纔來!”
“師相容稟,”門人道:“幽州之圍來的突然,幽州失守也突然,而且聽說劉延皓南逃之後,又沿途戒令不許將消息傳回東都,我們知道這些消息,那是因爲石駙馬進駐幽州後傳檄河北,河北不隸屬於劉延皓的守軍才急忙向東都傳警,因此我們才知道這些事情。”
馮道怒火暗燒,不過他的臉色一鎮定下來,就不會再有波動,只是道:“誤國子,誤國子!若是他能守個幾日,等待援軍四至,何至於如此狼狽?或者早些將消息傳來,朝廷也可以有個防範。再不就是毀掉糧草輜重——石駙馬本該在雲中西北,忽然出現在東北,必然帶不了多少糧草輜重,只要焚了輜重,他就想長呆也不行了,聽你剛纔所述,現在幽州的積穀怕是都落入石駙馬手中了。”
“怕是是了。真不明白,他打了敗仗爲何還要遮掩,還要一錯再錯。”
馮道說道:“這個是有道理的。”然而他卻不肯說這道理是什麼,怕教壞了學生,又問:“現在駙馬的前鋒殺到哪裡了?陛下知道這件事情未?”
“學生探聽到的最新消息,是定州守軍告急!現在的話不知道到哪裡了。至於陛下知道否,就不曉得了。”
馮道整理了一下衣裳,道:“待我入宮!”
他的轎子纔出府邸,竟然就有樞密院的人來攔住,並請他前往議事,馮道剛纔的震驚只是片刻,這麼會兒已經將事情的經過以及發展趨勢都算到了,並不意外,便來見韓昭胤、劉延朗,只見他二人皆戰慄難安,馮道道:“二公如此,是爲了幽州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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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延朗愁眉苦臉道:“相公真是消息靈通,竟然已經知道了。”
馮道道:“聽劉公這麼說,莫非陛下尚未知曉?”
劉延朗唉聲道:“這事我們如何敢去說?又有誰敢去說?我們已經向劉皇后通了聲氣,可劉皇后也不敢說。”
跟隨馮道來的門生聽得義憤填膺,心想國家將有大難,你們居然還“不敢去說”!馮道卻一點也不意外,他一聽說劉延皓逃跑途中還在遮掩消息,就知道他爲的是讓自己的人先行入東都,待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再以李從珂能夠接受的方式稟明皇帝,否則的話,若讓別人先行一步來說此事,就算他劉延皓是國舅,只怕還沒等逃到洛陽,李從珂的追命聖旨就到了!
然而也正因此,又將備戰的良機延誤了許多!
馮道心中雖惱,不過他這些年看透了帝王興滅,比這個更加荒唐的事也經歷過,因此並無憤然,他的意思也要趕緊去稟明李從珂,但他也不着急,知韓昭胤劉延朗既然攔住自己,那就是不想自己去說,他並不打算人——無論是韓、劉二人,還是劉延皓,或者劉皇后。
這時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此大事,終究難以久瞞,早一日稟報,陛下雖然怒火大盛,不過沖着掌兵之人去去,若是遲延下去,只怕到時候承受陛下怒火的,就前線,連我們都中掌管軍政的都要遭池魚之殃了。”
只輕輕一點撥,韓昭胤劉延朗便都臉色大變。
馮道卻捶了捶腰,道:“老夫這就回去擬奏章,待得明日早朝,便向陛下奏明。”說着便回。
路上他的門生忍不住道:“師相!兵事急如火!您又是能進宮面聖的,爲何卻還要等到明日?”
馮道既不回答,也無反應。
他的門人卻哪裡知道,馮道這邊一走,韓昭胤劉延朗馬上轉身入宮——馮道的話已經挑得清楚了:這件事情終究瞞不住,劉延皓雖然有劉皇后做靠山,但李從珂可不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皇帝,幫他隱瞞的代價卻可能是跟着陪葬!
且馮道主政,事情一發他干係不大,韓劉兩人掌管的可是樞密院,一出事第一個問責的就是他們!因此雖然害怕李從珂怒火,兩人還是趕緊轉身入宮去了!
馮道回到府內之後,也不換便衣,就坐在大廳等着,沒多久便有宮中太監火急火燎地一路跑來,急召他入宮議事,且要馮道無論在做什麼,聞旨即行,遲到者斬!馮道問道:“公公,什麼事陛下這麼着急?”
“我們哪裡知道,”那個太監雙腿發軟,道:“但自陛下登基以來,從未見過龍顏如此盛怒!相爺,你應該也聽說,平日陛下最愛吳越進獻的那對唐三彩,以陛下這等馬上萬歲爺,竟然也常自己拂拭,但今天我進去的時候,卻見那對唐三彩已經碎在地上成幾十塊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可想而知……相爺,別說了,快動身吧,若去的遲了,奴婢的這條賤命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馮道點頭答應,又上了轎子,臨上轎前忽然朝西北望了一眼,以別人聽不清楚的聲音呢喃道:“中原兵力雖然漸漸恢復,人力又富,英才又衆,但風氣如此**,斜陽之光如何能與中天之日爭輝!”搖了搖頭,坐進轎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