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大捷的消息傳出,張邁的檄文傳下,從幽薊到河東,從河東到河北,從河北到洛陽,從洛陽到長安,無不譁然.
西都,長安城內.
這座大唐的首都,在李唐王朝滅亡後屢次改變名稱,但對安西舊部來說,這座城市的名字永遠只有一個長安!
自大唐中期以後,長安屢遭劫火,安史之亂就不說了,到了唐末,朱溫脅迫唐昭宗遷都洛陽,大肆拆毀長安的宮殿,民居,套取建築用材運往東方,對長安來說這是一次毀滅性的變化,自此隋唐三百年所經營的首都變成一片斷壁頹垣,百姓流離失所,昔日光耀半個世界的超級都市變得空蕩蕩如同鬼城,五代的繼任者乾脆進行改造,廢棄了外郭和宮城,南閉朱雀門,東閉延禧門,西廢安福門,在原來長安皇城的基礎上改造成一座"新城".
改造後的長安面積不及原長安城的十五分之一,隋唐時代的恢弘氣勢蕩然無存.
如今劉知遠就駐紮在長安城內,他爲了防止天策對秦東的滲透,有意識地順勢而爲,將將軍政分離開來,絲綢商道放在渭北收取稅賦,渭南重視軍事,因此長安的坊市更見蕭條,不再有國際行商的經過,只剩下能夠爲駐軍提供生活所需的坐賈,城市的周邊縣鄉,無數百姓或因戰亂逃亡,或爲謀生計而遷走,留下了大片空曠的土地,劉知遠也不設法招徠百姓,反而將所有荒地開闢成屯田,作戰部隊的訓練毫不放鬆.而輔兵民夫則受命耕種,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城中沒有娛樂,城外沒有廟會,使得魯嘉陵要安插細作也難以下手,至於說書人變文僧之類的輿論影響手段也難以施展.
這時的長安.像城堡多過像一座城市,非生產人口和非作戰人口減少到了極限但也因爲這個原因,使得長安光靠屯田就足以支應自身有餘,而劉知遠還不停向洛陽討要各種軍資,更別說秦東州縣的上繳物資幾乎都被他抽調一空,一年下來,作戰物資越積越多,士卒強悍,部伍嚴密.長安西線沒有天險,這座城市卻被劉知遠打造得固若金湯.
天策六年的關中大戰,劉知遠是攻擊方,郭威是防守方,但如今形勢已經反轉過來,郭威步步緊逼,而劉知遠則步步設防,到了現在雙方之間已經基本形成一條默認的界限.彼此不再輕越雷池一步,直到檄文的傳來.
檄文有兩份.一份是從東方傳入的抄本,另外一份是郭威派了一個使者直接送來.
劉,郭對峙以來,郭威一直在爭取這個老上司,希望他能改變立場,畢竟劉知遠如果肯答應,對天策大唐來說那將是巨大的利好消息.但劉知遠一直卻都是禮貌地拒絕.但是這次的檄文,對劉知遠來說觸動太大了!
"契丹果然還是敗了……"劉知遠將檄文傳下.
長安雖然監控嚴密,但並非完全地與世隔絕,來自渭北的商業利潤不停地流向城內,麾下部將或遲或早總能收到消息的.因此他乾脆將檄文公開.
靜默的殿上,無人說話,個個肅立.
"很好!"劉知遠似乎對部將們能謹守本分感到滿意,但是,他也沒有與屬下們商量的打算,在這種人心思變的時節,他要堵住所有不安定的念頭:"郭威剛纔又派人來了,說是檄文那一條‘以州路來歸者,不吝裂土’,正是對我而言!哼!不吝裂土,我是不信的!張龍驤到現在都未稱帝,楊易平漠北,克契丹,也未見他封贈王侯,當初沙州曹氏被迫歸附,這麼多年了,也未聽說曹家得到過封地!我們投誠,怎麼可能真的裂土?若真有其事,中原膏腴之地,我們肯定也不會有份!到時候給我們的,只會是邊荒蠻外之地,就像被充到西域去的折家一樣,或者是成爲寄人籬下的降將,就像曹元忠一樣這樣的結果,我是不願意的,你們願意嗎?"
不得不說,在長安就近觀察秦西變化的劉知遠,比其它邊鎮節度使更加了解天策政權的行事習性,張邁如果聽到他這幾句推斷,肯定也要讚歎兩聲,殿前諸將聽到了劉知遠的決斷後齊聲道:"要將我們充軍塞外,我等自然不願!"
劉知遠笑道:"好,就該如此!只憑一道檄文,一句空諾就想要我十萬帶甲之士?我劉知遠還沒那麼好騙!更別說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劉某再不肖,也不能有負陛下的知遇之情!只要陛下一日還穩坐洛陽,我劉知遠便絕不會有負聖恩!"
收到檄文的當天,劉知遠便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同時向洛陽方面催要錢糧.
石敬瑭在洛陽收到劉知遠催要錢糧的奏報,不但不怒,反而一喜.劉知遠肯要錢糧,那就是無心叛變,態度縱然跋扈些,胃口卻需要滿足.當即下令,將襄漢地區再刮一遍,以滿足劉知遠的需求.
雖然如今石敬瑭的名聲在讀書人中已經爛了臭了,但劉知遠的忠心還是博到了士林的讚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能夠恪守一個"忠"字,這個臣子就足以令人高看一眼.
一個背主之臣,降附之後通常沒什麼好下場的.手中握有的兵馬再怎麼強大,事前得到的承諾再怎麼豐厚,也難擋新主對自己的不信任!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劉知遠一般堅守自己的立場,至.[,!]少,河東的安重榮就動心了.
雁門關與張邁最近,他也是最早接到檄文的大將之一,收到檄文當晚安重榮就找上了藥元福,在燈光燭下他攤開檄文,對着藥元福一言不發.
藥元福明白安重榮的意思,眼前這位河東籍大將,私底下從來沒隱瞞過自己對石敬瑭的不滿.文字的力量再華麗也是有限的,但擊破契丹的兵力現在就在長城外頭,隨時都會南下!那纔是實打實的威懾!天下大勢已經明顯偏向天策,他們如果還要繼續強撐石晉,那是吃力不討好的逆流而行,但如果奪取兵權.獻出河東,那就是轉手可得的裂土之功了!
但安重榮一個人卻還做不到這一點,這段時間來,石重貴對藥元福越來越信任,給予的權力也越來越大,如果安重榮想要架空石重貴,奪取河東軍,他就需要藥元福的支持.
不過,他也沒有把握藥元福會答應,平時私底下再怎麼不滿都好.造反的事情一旦揭破就再無退路,因此他只是沉默.
藥元福看着檄文,許久,許久,才道:"留守守晉以來,能容直諫,守土安民,北上雖然無功.自守卻是有餘.我等當輔佐留守,爲河東保住一方太平."
安重榮眼神閃爍.跟着便拍大腿道:"沒錯,沒錯!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張邁這道檄文包藏禍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其蠱惑了,咱們得趕緊去見留守,讓他有所防範!"
他說着就向藥元福伸出了手,藥元福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好!帶上檄文,咱們一起去!"
長安和太原兩大重鎮,在這場颶風中一陣飄搖後,勉強穩了下來,但處於颶風中心的河北.其動盪程度卻處於不可控制的邊緣!
幽州城內,杜重威拿着檄文,喃喃自語着:"裂土……裂土……"
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他知道得比誰都確切,遼國中京已經落入天策手中他也早已知道,大定府薛復的兵力是何等雄壯,杜重威更已得到一些情報!莫說現在西,南兩個方向都已經告急,就算只是薛復率衆南下,杜重威也沒有守住長城的信心!
密室之中,連符彥卿這樣的重將都不在,有的只是杜重威的次子,作爲隨軍參謀的杜宏璉,他早已看過檄文,這時忍不住上前道:"父帥!你還在猶豫什麼!居庸關外,易州城西,雄州之南,那只是天策入關的少部分兵馬!長城以北的千軍萬馬如果真個南下,我們……我們怎麼可能抵擋得住!"
抵擋不住,就得南撤,但退到哪裡去呢?退入河北?河北十有**勢必難保!退入山東?山東就安全麼!退入洛陽?喪失了河北的石晉王朝,面臨的將是三面受攻的局面,外則四面受敵,內則民心盡失,這樣一個國家,還有希望麼?
儘管是親戚,但杜重威從來就沒有未石敬瑭守節的打算!現在手掌大軍,又遠在幽薊,只要一聲令下,的確是能使得燕地變天!甚至爲天策前驅,南下盡收河北也是反掌間事.
但是,杜重威卻忽然撕掉了檄文!
"爹!"杜宏璉有些急了:"你是在顧忌娘和兄弟們麼?"
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妻子便是石晉的長公主,和兩個兒子自然都在洛陽,但杜重威顧忌的卻不是這些,他指着檄文冷冷道:"從張邁的過往,可以看出他是愛惜自己名聲的,這道檄文,是要拉攏一些人,打擊一些人,而我……就是他要打擊的那一撥!千人坑一事,他在檄文中都已經點出來了,字面上雖然罵的是你舅舅,但做出事情的可是我!現在他人在定安,距離幽州快馬不過三日,他卻連一個特使都沒派來,意思還不明顯嗎?我的人頭,對張邁來說,大概是祭旗的上品吧."
杜宏璉的臉色一下子白了:"那怎麼辦?死扛到底麼?"
杜重威道:"非是我想死扛,實在是真個投降,我們父子倆也不會有好日子!"
"怕只怕……"杜宏璉道:"就算我們父子想死扛,一旦兵勢不利,下面的兵將,也未必能與我們父子同心啊."
杜重威道:"沒辦法,只能尋求援軍了."
"援軍?洛陽還能派出援軍嗎?"
"洛陽,自然不可能!"杜重威道:"現在還能給我們搭一把手的,怕是隻有契丹了……"
"可契丹已被天策擊敗……"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契丹這艘船再爛,也比洛陽那頭強!"
除了杜重威與安重榮,範延光算得上第三個收到檄文的重將!他素信鬼神.張奇蹟之所以能成爲他的心腹門客,靠的就是一手請神與算命的能耐.
收到檄文後,當天晚上範延光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猛虎壓在自己身上,他驚醒之後連夜召見張奇蹟,讓他一佔吉凶.
張奇蹟聽說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後.早就嚇得惶惶不安,這時閉上眼睛,口中唸唸有詞了許久,才道:"猛虎壓身,此大凶大吉,小厄小福之兆也."
範延光大奇:"大凶就是大凶,大吉就是大吉,怎麼會有大凶大吉之兆?還什麼小厄小福!"
張奇蹟道:"龍從雲,風從虎,虎者風也.猛虎逼.[,!]近,大風之兆!順大風之勢,則是猛虎加身之威,大吉,而不免有血光小厄;逆大風之勢,則是猛虎襲身之禍,大凶!雖然將有加官進爵之小福.吉凶之變,在於順逆而已."
範延光若有所悟:"那怎麼樣纔是順風?怎麼樣纔是逆風?"
張奇蹟道:"行之易而能成就大功業者.就是順風;行之難而身家性命未必保者,就是逆風."
範延光看着檄文.好一會,才道:"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張龍驤那邊纔是順風.如我能堅守鄴都,石天子自然要爲我加官進爵的,但如果最後擋不住天策鐵騎,封我爲王也是無用!若是順風而行,洛陽的家人勢必無幸.這也罷了!只是我與張龍驤沒什麼交情,也不知道那邊是什麼態度,就這麼貼過去,一來不知道那邊是否見容,二來不知道對我是否信任."
張奇蹟見範延光表了態度.說道:"恩主以前不是曾出訪天策麼?怎麼會沒交情?"
範延光苦笑道:"就是因爲我曾出訪天策,所以才更加避嫌,不見石天子將我養在洛陽多久了?"
張奇蹟道:"如果恩主的確有意,小人卻有一條線索."
範延光大喜道:"是何線索,快快說來."
張奇蹟道:"先前恩主召見那李沼,他的應對,分明是爲張天子打算,而非爲石天子打算的.這個人啊,他就算不是張邁派來的,也必定有些門路."
範延光道:"這個我早也看出來了,哼,也虧他大膽,若非我有心優容,早就砍了他了!"
張奇蹟道:"恩主當初優容他,想必也是爲了今日留下一條後路.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去探探他的口風."
範延光道:"好!此事也只有先生能幫忙,就請先生勞苦一番,將來如若成功,必有重酬!"
張奇蹟從帥府出來,直接找上了李沼,將檄文拿給李沼觀看,李沼讀了一遍道:"文采不錯,範文素的才學,於我河北士子之中也是第一流的."
天策政權東樞的設立並非秘密,範質執掌東樞一事早就傳遍兩河,尤其是河北士子更是暗中興奮因爲範質就是河北人!
張奇蹟雖不是讀書人,但他消息靈通,自然知道範質範文素的近況,當下接口道:"李大夫與範東樞有交情?"
李沼道:"範文素嘛,以前他還在中原未西向時,倒也曾見過一面.今年他出使洛陽,在馮相府中也曾一晤,但也沒有深談.不過我與他的父親範守遇卻是舊識,範文素得志之後,使人密召其家人西行,範守遇西行之後,也來信託我照顧他老家的親族."
兩人一來一回,說的話一點也不涉及當前最敏感的降叛話題,但李沼一表露自己的這一道人脈,張奇蹟馬上就心知肚明,忙道:"怪不得李大夫穩坐鄴都,絲毫不懼北兵逼近,原來有此通天門路!"
李沼笑道:"老夫早已辭官,閒居林下,不問世事.不管是南兵北兵,東兵西兵,來了只要能守土安民,便不誤老夫讀書修身.天下豪傑爭鼎,我輩只待太平!"
張奇蹟說道:"李大夫的胸懷我等望塵莫及也.不像我張奇蹟,受了範將軍的大恩,就只能爲恩主馬前奔走,只有等恩主得到太平了.我輩纔有太平."
李沼道:"範將軍也有意於太平?"
張奇蹟道:"這個自然,如今四海之內,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天下大勢,我我們將軍也早有思慕太平之意,只是未得其門."
李沼笑道:"太平日子,只需順勢而爲.有何難哉!"
話說到這裡,彼此便都有默契了,張奇蹟道:"那還請李大夫賜教!"
李沼指着城頭道:"換一面旗幟而已,這還需要老夫來說?"
張奇蹟沉吟道:"換一面旗幟容易,只是卻有一個顧慮."
"哦?"
張奇蹟笑了笑說:"不怕大夫笑話,在下以前是跑江湖,算命混飯吃的,以在下的經歷來說,但凡來客是心有所求,前來問卜求卦.則事半功倍酬金豐厚,且出手爽利,若是在下生意冷淡,兜售生意找來的客人,其人必半信半疑,酬金也未必能夠到手.今日張將軍換一面旗幟,那是容易,但就怕上門賣卜.自折身價!"
李沼呵呵一笑,道:"原來如此.這卻容易,老夫雖然退居林下,但在河北卻還有幾分薄名,各處軍州也都有幾個朋友,若範將軍果然有意,老夫亦可作安排.勸北軍勿動刀兵,遣使以和,使者到來之際,便是攜金問卜之時,此‘反主爲客’之計.張先生以爲如何?"
張奇蹟大喜道:"妙計.妙計!好一條反主爲客的妙計!還請大夫速速行事,功成之日,將軍必不吝厚謝!"
李沼笑道:"我等聖賢門下,儒家弟子,但求太平而已,能爲將軍解憂,亦可酬這些日子來的眷顧之情,非爲禮謝."
他送走張奇蹟後,便將屏風後的兒子李昿叫出來,說道:"河北定矣!馮相所謀,功成泰半!"
李昿道:"昨天檄文才到鄴都,今天張奇蹟就來找父親,這個範延光可真是着急啊."
.[,!]李沼道:"爲父當初提出那等建議,範延光沒有殺我,那就是早有叛意了.而範延光行動涉嫌,石敬瑭竟然也沒敢下令撤換他,反而給他加官進爵地籠絡,可見石氏對諸邊都已經失去控制.如今範延光分明想降,卻還要忸怩一番,求的不過是要一個更高的價碼罷了,但這也正常,鄴都畢竟是要害重鎮,如果鄴都易幟,河北其它軍州勢必望風景從.相反,如果範延光決意抵抗,以鄴都的雄兵堅城,天策要強行攻下只怕也不容易.爲早得太平計,我想張龍驤不會吝嗇一個好價錢的."
李昿道:"聽說趙則平人就在邢州,孩兒這就去見他."
趙則平,就是趙普.趙普雖然不算有名的讀書人,但在唐軍進入河北的人馬中,他身爲參謀,算得上是文臣班列,又是河北人,所以河北士林也就放寬了標準,將他拉入河北士林的圈子.
李沼卻道:"不!那趙普不過是個新晉少年,他能作出多大的決斷?令出其手,範延光也要心生懷疑,必須是張邁面許纔可!再說,若是趙普能成此事,那功勳便都計入其手!於我等何益!你得設法北上,直接去見張龍驤!"
他摸了摸李昿的頭髮,說道:"我和你叔父都老了,還能有多少前程?但你如果能借着這樁功勳,從此追隨在張龍驤身邊,那我深州李氏之大興便指日可待了!"
李昿雖然年幼,但他爲人早慧,這時卻也已經有幾分頭腦,說道:"範延光雖然忸怩,但畢竟是有心歸降,我們只是順勢而爲.只憑這點跑腿的功勞,未必能得張龍驤的青睞吧."
李沼嘿了一聲道:"範延光的變節,一半是出自自願,但還有一半,是他從一開始就落入我們的局中.河北的這盤大棋,後面有長樂老佈局,這邊有我和你叔父牽線推動,如果成功,能爲天策爭取到的又豈止一個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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