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蘭城的城門白天依舊開着,只是有士兵把守而已。
怛羅斯那邊還不知道俱蘭城被唐軍佔領,塞坎派來告訴巴加“阿里在下巴兒思遭遇伏擊”的使者想也沒想就衝了進來,結果自然是自投羅網。
“看來怛羅斯那邊已經知道下巴兒思的事情了。”
這其實是好事,說明之前張邁的推測都是正確的,怛羅斯方面的情報消息,比安西唐軍晚了好幾天,而這個條件,幾乎成了唐軍打敗回紇最重要的優勢,唐軍到目前爲止,所有行動都搶先回紇一步,就如下棋得了先手,唐軍實力雖弱卻着着領先,而回紇那邊實力雖強卻着着受制。
到目前爲止,塞坎都還被張邁牽着鼻子走呢。
只是接下來的行動該如何進行呢?
“據俘虜招供的消息,塞坎雖然貪婪、暴虐,但很會用兵。”連夜召開的軍事會議上,首先開口的是郭師庸,他關於塞坎的評價,除了有安九拷問到的消息之外,也從俱蘭城商戶口裡得到了一些印證。“雖然我們連續贏了他幾次,但實際上都還未正面交鋒過,都是奇襲,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再說,怛羅斯的兵力雖然有所削弱,但仍然比我們強大。”
“那麼,能否考慮依靠俱蘭城城和對方打上一仗呢?”郭洛說。這一天裡他巡視了整個俱蘭城的城防,發現這座城池東面南面依山,西北臨水,城池的規模和牢固程度都比新碎葉強多了,是個可供防守的據點。而且現在唐軍的兵力也比新碎葉城時強大了許多,如果將燈下谷的可用兵力都調過來,要守住俱蘭這樣一座中等偏下的城池是剛剛好。
“俱蘭城只怕不能久住。”楊定邦卻提出了與郭洛相反的意見,他說:“這裡和新碎葉不同,城內的居民對我們充滿了狐疑,而我們也沒有足夠充裕的時間和條件來和他們打好關係,一旦大兵壓境,我們非但不能指望他們幫忙守城,甚至還得防着他們造反,在內外交攻的情況下守城是很危險的。”
尤其是今天晚上的這個宴會,更讓諸將對俱蘭城居民的期待都打消了。
說到這裡楊定邦看了看張邁,如今張邁在唐軍中的地位已經越來越難撼動了。
“那麼楊校尉的意思是?”張邁沒有立即表態,反過來徵求楊定邦的意見。
“我認爲既然我們這次出谷的目的既是東歸,手段既是遊騎遊擊,就無需要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這次俱蘭城的物資到手以後,馬上撤走。還有,下巴兒思那邊還滯留的人也趕緊召回,回燈下谷。”楊定邦在心裡想了一會才說,顯得很謹慎。
“楊校尉說的有理。”張邁對這些中老年將領總表現出應有的尊重,所以開口贊成道,實際上往下巴兒思的使者他昨天上午就派出去了,劉岸等人此刻多半已經在來俱蘭城的路上了。
楊易道:“那我們如果撤出俱蘭城,以後該怎麼進行?繼續打游擊嗎?”
可是,真正的游擊戰和運動戰,是需要有羣衆基礎的啊。如果老是來了就搶,搶完了就走,那就完全是流寇的行爲,會讓整個西域所有的人都反感安西唐軍,往後安西唐軍到了哪裡都會遇到強烈的抵抗,那對唐軍東歸的計劃是很不利的。
在碎葉河以北時,張邁爲激勵士氣,高叫着“劫掠”、“劫掠”,但出發之後才發現現實的情況遠比意料中要複雜,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壞的一面比如部分地區的人對大唐的認同遠比他預料的要淡漠得多,好的一面則是他發現許多沒有唐裔血統的人也有爭取過來的可能性。
種族繁雜的中亞地區,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的人口占據絕對多數。有衆多的人口甚至沒有明確的民族歸屬概念。
回紇人羈縻着十幾個草原民族,控制着草原,以鐵騎武力佔據着政治上和軍事上的統治權,但他們不善經商,不會務農,高層依靠武力吸食着各族的鮮血,底層則依舊過着貧苦艱辛的遊牧生活,且其內部的族系矛盾也很嚴重。
昭武九姓歷史悠久,人口衆多,在商業、農業、牧業上都有建樹,卻缺乏政治和軍事上的保障。
其他如已經亡國的波斯人、遷徙到此的印度人,以及數十種張邁至今沒能弄清楚的民族在這片土地上犬牙交錯,形成十分複雜的局面。唐民後裔此時已淪爲衆多不主要的族羣之一了。
在宗教方面,由於大食君主及其割據政權君主的強制性推動,天方教已經在薩曼全境取得國教的地位,並影響到周邊地區,佛教則仍然還有一些據點,許多回紇人則信仰祆教,明教也還暗伏潛流,且天方教內部也有嚴酷的教派之爭。
這些都讓張邁覺得,儘管這片土地的華夏影響力已被摧殘得十分厲害,但事情仍有可爲。因爲華夏文化本身具有一種統合任何種族、任何宗教的內在張力。
現實情況和在碎葉河北閉門造車的預測完全不同,但也隱藏着可以制勝的機會。
可具體到眼前的話,則楊定邦的分析亦有道理。
俱蘭城西面有塞坎,這也罷了,如果只計算怛羅斯的兵力,唐軍合八營之力背城一戰也許還扛得住,問題是東面的八剌沙袞,那裡可有數萬、甚至十幾萬的回紇騎兵啊!一旦八剌沙袞得到消息,席捲而來,以安西唐軍如今的家底,別說一座俱蘭城,就算是一座絕險的要塞也守不住。
在個別戰場上,可以奇襲取勝,但戰爭打到最後的話,還是要看真正的實力!
後方,後方……唐軍仍然還是欠缺一個後方!欠缺一個穩固的地盤,一個可持續的補給來源。
“唉,真是吃力啊。”忽然之間張邁空前嚮往起中原來,如果有大唐做背書,提供人口、物資甚至哪怕只是國威上的支持,安西唐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空落落的,做什麼都無着力處。那些商戶雖然懼怕着唐軍,但張邁明白得很,許多人心裡只是將唐軍當作一夥強盜而已。
“甚至鄭渭,大概也是這麼想吧。”
不過,現在一切都只能按照眼前已有的這點條件來行事了。
“我也贊成楊都尉的決定,到目前爲止,我們還是不能與回紇硬碰。”張邁說。
得到俱蘭城對唐軍來說是一個有些喜出望外的戰果,但要是爲此而被牽絆住,失去了唐軍賴以制勝的靈動,那就不值得了。
楊定邦見張邁肯定自己的判斷,甚是欣然,諸將當即商議起戰略轉移事宜,楊定邦預計,怛羅斯那邊就算髮兵應該也得在五日以後,樂觀的話甚至可能十幾天乃至半個月後纔有反應,“所以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可以退走。”
第一批轉移爲後勤隊伍,由郭師庸主持大局,將物資陸續遷往燈下谷,以振武營作爲保護隊伍,從即日起陸續出發。
第二批爲豹韜營主力,押解五百多名等待改造的俘虜,兩日後出發。
在此期間,龍驤營必須完成其發動民衆、增募兵員的計劃,在五天之內作爲第三批人馬撤出俱蘭城。
最後則由機動力最強的驍騎營與鷹揚營殿後。這兩個營是清一色的輕騎兵,沒有負擔,驍騎營訓練有素,鷹揚營行動迅疾,在安守敬與楊易的率領下就算撞上了怛羅斯的主力,也有全身而退的能耐。
命令發出後,安西遊騎軍就忙碌了起來,唐軍的真正目的與去向,只有副校尉以上級別和若干隊正知道,俱蘭城的人見這些唐軍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都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後勤營撤出下巴兒思時,劉岸以“邀請加入”的名義向奈爾沙希家要了一個人質,老奈爾沙希的小兒子阿布勒·伊本·奈爾沙希雖然是自願接受“邀請”,但唐軍一撤出下巴兒思,奈爾沙希家馬上對外宣稱阿布勒是被“劫走”的,而這在某個角度來說也是事實。
與此同時,龍驤營與鷹揚營的將士則穿起新的衣服,拿着剛剛配給的武器,深入到城中各處,尋找着目標。
“兄弟們,到城內城外去,去找牧民、農奴、苦力或者商鋪中的夥計,去找那些樸實、有力量又想改變生活現狀的男子!”張邁對已經升爲副火長的小石頭、馬小春他們說:“告訴他們你們這段時間的際遇,還有你們的體會,如果他們願意跟我們走,那麼就推薦他們入伍。”
俱蘭城中的貧苦人,生活狀況比起當日藏碑谷的“唐奴”那是不遑多讓,也是三餐不繼、衣不蔽體。
這些龍驤營的士兵大多數都沒什麼口才,然而發生在龍驤營士兵身上的變化卻勝於言辭的鼓動,還在藏碑谷的時候,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過着吃不飽穿不暖、日受辱夜受罵的生活,有些人甚至還戴着腳鐐,如今鐐痕還未消失,而現在他們卻已經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飽飯,獲得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俱蘭城的許多窮漢子見到他們,心想:“難道我還比不上他們嗎?不,我比他們強!”
亦有人想:“有飯吃,還發衣服?可以去試試,不行的話最多逃走。”
可是還有更多的人並不相信這夥“強盜”,直到目前爲止,安西唐軍都尚未建立起她在西域地區的公信力來——這可是比打十場大勝仗都難的事情,加上這次又不是強制徵兵,因此招到的這些人,要麼就是質樸到直愚,要麼就是抱着投機思想而來。
三天下來,共有四百多人被龍驤營的將士打動,但張邁並不打算濫增兵——唐軍的糧食也很吃緊啊,他又帶領郭洛他們,進行了兩輪的挑選淘汰,最後留下了兩百七十多人,加上之前從俘虜中挑選出來的幾十名強健男子,共三百人出頭,組成一個預備兵營。
“又多了一個營啊,”郭洛楊易都有些欣喜,不過這仍然無法改變這個地區胡漢實力的對比。
“還是得有一個重大的突破啊!”張邁心裡明白這一點,雖然這時他心中卻還無法形成全盤的可行戰略。
“我們,還缺少些東西。或許,是還缺少什麼人。”
張邁腦中浮現出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是鄭渭,一個是謀落烏勒。他隱隱覺得這兩個人身上隱藏着巨大的力量。
“如果他們能真心加入,那或許能幫我打開這個死結!”————————————————今晚我儘量趕回來,趕不回來明天三更補上。^_^請大家繼續支持《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