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建成

唐太宗政變24小時 太子建成

魏徵一大早趕到東宮顯德殿,卻見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過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禮道:“叔玠何時到京的?我怎麼一點消息也沒得到,早知道你回來了,我定然第一個登門造訪,一壺老酒秉燭夜談,豈不暢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來耍我,哪個當得起你魏徵這等大禮。(

魏徵嘆道:“一年半啦!”

王珪點了點頭:“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這報應來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諭,不明就裡,這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直到昨天進了城,纔算明白了箇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縱聰明,恐怕當初構陷太子逼死文幹之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他微微笑了笑,問道:“拿到張亮的口供了嗎?”

魏徵嘆了口氣:“齊王辦事,還是不能讓人十分放心。張亮身居天策車騎,自非等閒之輩,不讓他絕了念想,他怎肯輕易招供?”

王珪嘆了口氣:“若論起人才,宏義宮可謂得天獨厚。房玄齡和杜如晦,哪個不是胸懷錦繡的經天緯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終歸沒個下場。段志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這都是戰場上一等一的猛將,如今寧在秦王府打雜也不願改換門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擺擺手正欲說話,卻聽得門廳外一陣笑聲傳來:“我來遲了,不恭得緊,讓兩位老師久候了。(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負在背後,擺着右手含笑道:“兩位老師不必多禮,各請安坐,我巳時要過兩儀殿覲見父皇,趁着時候還早,過來聽聽兩位老師敘話。”

兩人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尋常,頭戴袞冕,白珠九旒,紅絲組爲纓,打橫插着一根犀簪,兩縷青纊順雙耳勒下,在下巴處打了一個朝鳳結,裡面穿着白紗內單,外面罩着一件玄色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間繫着一條金鉤革大帶,左右佩戴瑜玉雙佩,腰後飄着兩根赤色大綬,足下蹬一雙加金塗銀扣飾的步雲履,腰間懸着鹿盧玉具劍。

魏徵皺起了眉頭:“陛下召見,殿下可知是爲了何事?”

建成緩緩落座,斟酌着詞句道:“昨日老相國那邊傳過消息來,大約是爲了二弟之事。”

王珪捻着鬍鬚問道:“老相國傳過來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詳細解說一二?”

建成點了點頭:“也不算多麼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兩儀殿與相公們議事,商議張亮一案的處置。蕭相一意維護二弟,觸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後來父皇留封相獨對,封相建議父皇封二弟於洛陽,收其兵權裁撤天策上將府。這是魏老師探得來的消息,不過昨夜父皇卻又召老相國入宮徹夜奏對,似乎是決意要將二弟的親王爵位削去,貶爲庶人。”

魏徵聞言以手加額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聖明燭照,這真是千古聖君之舉……”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卻垂頭默然不語。

建成笑道:“叔玠有什麼話,但講不妨,這裡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機密。”

王珪擡起頭來,雙眉緊鎖着道:“主上天縱英才,寬厚仁愛,就是心太軟。在儲位之事上,正因爲陛下聖心總是不夠堅定,這才引來秦王覬覦大位希圖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這一番確實下定了決心麼?這一層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歡喜一場了……”

魏徵聞言沉吟片刻,長嘆道:“叔玠所言確有道理,可我總是覺得,如此良機,若是錯過,就委實太可惜了。秦王只要兵權在手,就始終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龍馭,局面就危險萬分了。此刻我們佔盡上風,若是還不能當機立斷,一個蹉跎誤了大事,後世史筆如鐵,難免要笑話我們這些人臨機遲疑誤國誤君了!”

建成緩緩掃視了這兩個位居東宮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說道:“老相國說,父皇現在不擔心別的,唯一擔心的,就是異日他老人家龍馭之後,我們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屬。老相國帶給我兩句話,建成覺得至關緊要。”

王珪和魏徵對視了一眼,同時追問道:“願聞其詳。”

李建成緩緩說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這麼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義!否則東宮、宏義宮,在陛下面前還有什麼差別?只要陛下看到太子能夠以長兄的氣度襟懷爲秦王開脫罪責,老人家也就不必擔心龍馭之後秦王會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樞多年,果然不愧樞臣風範。(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xiati現兄長襟懷,何不擺下筵席,約請秦王過府飲宴?傳到陛下耳朵裡,豈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了看天色,說道:“不早了,我要趕去兩儀殿見駕了。請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師安排吧,時間就定在今晚,兩位老師慢慢用茶歇息,細務待我下朝慢慢商議。”說罷起身離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東宮與太極宮雖同在一座皇城之內,相互之間相連通的長樂門卻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輿出了顯德門和重明門便折向西,沿着皇城橫道行約數百步轉向北,轉由玄武門進入太極宮,繞過雙飛檐的紫宸主殿,轉過臨湖、神龍、甘露、長生諸殿,便來到了皇帝與內廷樞臣議政的兩儀殿。

李建成下了乘輿,按照規矩解下腰間的鹿盧玉具劍遞給迎上來的黃門內侍,邁步上了幾階臺階,向站在門口的內侍省少監趙雍道:“監國皇太子兒臣李建成奉敕見駕,恭候父皇敕見!”

趙雍躬身向建成行了一禮,轉身小步跑進殿內,不多時跑了回來,高聲尖嗓喝道:“傳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見駕!”

李建成口稱謝恩,快步上了臺階,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緩,躬着身走進了兩儀殿。

大殿中光線略有些昏暗,大唐皇帝李淵端坐在丹墀之上的龍椅上正在看奏章,旁邊除了負責宣敕的內侍監黃文廷再無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兒臣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着隱隱發痛的太陽穴,揮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謝恩後站起,擡頭打量了一下父親,原本俊朗清癯的臉上此刻泛着幾縷蒼白,眼圈黯淡內陷,似乎睡眠不足。(

李淵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他拿起奏表道:“山東這次蝗災,魏徵處置得還算妥當,歷亭周圍的幾個郡都安定住了。崔元遜上表,請敕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錢糧,你怎麼看?”

李建成垂頭思忖了片刻,擡頭答道:“歷亭彰南是劉賊造逆之地,人心向來不穩,崔元遜是降將,口碑不好,郡縣鄉里多有不服者。何況王小胡嘯聚勇衆,隱匿鄉間,也在圖謀不軌,欲爲劉賊復仇。現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斷斷不能再有反覆。兒臣以爲,應允准元遜所請,加恩免去歷亭、深州、兗州、瀛州、銘州、饒陽六郡三年稅賦,以撫慰百姓,恢復生產,使土地有所馳養,庶民得以生息!齊魯臨海,可改戶課爲鹽課,如此則數年之後,此道或爲朝廷財源之重亦未可知。”

李淵微笑點頭:“說得不錯,另外御史臺諫劾諸葛德威廣攬錢財荼毒地方,應予誅戮以戒百官,魏徵對此未置一詞。你怎麼想?”

李建成毫不猶豫地答道:“書生之見不足爲考,諸葛德威人品敗壞盡人皆知!但山東初定,若此時誅戮劉賊舊人,勞神兩載方得撫定的諸道郡縣歷時又要岌岌可危。兒臣以爲,德威在地方確實不利撫民,不如詔其歸朝追加祿位善加撫慰頤養天年,可參照李密先例,授祿不任職,養起來就是了。那年若不是四弟魯莽誅了建德,當不復有劉賊之亂。殷鑑不遠,萬不可重蹈覆轍。”

李淵輕輕拍了拍御案:“說得好啊,這纔是謀國之論!治大國如烹小鮮,爲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亂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這個時候朝廷若是仍持黷武之策,則大唐也將仿秦隋,朕所不忍見啊!”

他又笑了笑:“你與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們兄弟倆對撫平山東道郡的主意卻是如出一轍。這豈不奇怪?”

說罷他隨手又撿起一本奏表,說道:“你看看吧,這是天策府呈來的表!”

黃文廷急忙接過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墀,來在李建成面前,雙手展開奉上。

李建成接過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齡那一筆規規整整的漢隸,題頭書着“臣王世民上撫平山東策要”幾個大字,展開來讀時,通篇八百餘字,其中要義,與自己方纔所言一般無二,只是並不針對六郡,也非單說諸降將個人處置,言辭懇切,筆意油然。

看畢,他緩緩合上表卷,雙手奉還黃文廷,對父親道:“只要是實心爲國之人,所見大多略同。二弟天資聰穎,多年在外掌軍,務實多於務虛,兒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夠想到。父皇所謂兄弟齟齬,事出有因,兒臣也不多作辯解,不過若論國家大政,兒臣與二弟並無分歧。”

皇帝哈哈大笑:“也不盡然,在如何防範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見就相左,這也是實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兒臣主張遷都,是因爲南方局勢已定,關中險要,卻是以西防東,防不得北。目下國庫緊張餉帑不足,要和突厥進行持久之戰恐不可得。若論速戰,中原軍力目下不可與塞外驍騎相比,遷都也是無奈之舉。漢高祖天縱之才英明神武,卻也有白登之恥。漢初四帝,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國恥而養民力,這纔有得兵強馬壯的漢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濫用民力妄興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內憂又起,北疆亂而天下不寧……”

李淵擺了擺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朕今天叫你來,不是爲了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長篇大論。在這件事情上朕會權衡左右,這是國策,朕不會輕下論斷。”

他長噓了一口氣,沉下面孔道:“張亮一案,你也聽說了吧?你是怎麼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道:“父皇,這個案子不能再繼續審下去了,再繼續審下去,會審得百官驚懼,朝廷不寧,會審得父皇傷心兄弟傷情,皇家體面無存……”

皇帝面無表情地站立起身,負手走到丹墀的臺階上,淡淡應道:“哦,你這麼看?這個案子牽扯到了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朕心裡自然明鏡一般。那年處理楊文乾的事情,情形大約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頭道:“前年兒臣用人不淑,險些造成塌天大禍,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兒臣。所以兒臣希望此次張亮一案,陛下能夠比照前事處置。”

皇帝回過頭,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掃來掃去,寒聲問道:“你要朕赦了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着父親道:“正是,張亮謀逆一旦坐實,必然牽連世民。二弟在外征戰多年,功勳卓著。縱有小過,不應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間,有什麼話不能攤開來說的?若爲一點點小事就傷了父皇的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兒臣以爲,此事二弟縱有過失,父皇將他傳至內廷,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切不可將此案置之朝會公議,那樣的話,於大唐損一功王良將,於父皇則痛失愛子,親者痛仇者快,無人受益卻殆害天下,此事萬不能爲……”

李淵呆呆地注視着自己的長子,似乎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大唐帝國的儲君一般,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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