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譚家灣還是原來的譚家灣。譚家菜依舊食客絡繹不絕,來往車輛川流不息。
一天夜晚,華燈初上,月亮隱逸在雲層裡,像吐着黑煙的小船,身後留下黑色的煙霧,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是譚家菜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菜館露天道場、大廳和包間均已客滿,譚起峰站在菜館的三層頂樓朝下鳥瞰,食客五顏六色,花花綠綠,到處都是人。
喧譁聲、炒菜聲、傳菜吆喝聲,還有來客的招呼聲不絕於耳。這時候,只聽得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一時間哀嚎聲、哭聲、喊救命的求救聲裹雜着各種喧鬧聲傳了過來。
譚起峰望過去,一幫土匪拿着梭鏢長矛涌向稻場,爲首的正是洪一昆。洪一昆一手拿着砍刀、一手叉在腰間,大聲吼道:“譚起峰,你給老子滾出來。”
譚起峰從樓頂走下來,站定,指着洪一昆的鼻子罵道:“逆子,你還有臉來譚家菜館鬧事,識相的話就給老子滾回去,我不想見到你!”
“好好好,我是逆子。對對對,我差點忘了,我是叫過你幾天家叔。我滾回去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你要看看我的弟兄們答應不答應。”
說罷,就跟譚起峰一個巴掌抽過來,譚起峰頭一偏,打空了,當他第二個巴掌打來時,感覺一股勁風襲來,氣浪把他掀了個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在地上。當他準備爬起來的時候,一隻大腳踩在他的腰間,使其動彈不得。
這人足有兩米,濃眉大眼,瓜子臉絡腮鬍。一對眼珠子充滿殺氣,只聽一聲斷喝:“你這畜生,來譚家灣學藝不成,反生怨恨,你恨誰?不思悔改,應該恨你這畜生一樣的德行。老子今天就留你一條狗命,下次如果在譚家灣見到你,就廢掉你一條腿,滾!”
一腳踢將下去,洪一昆疼得哇哇大叫,忙叫爺爺饒命。此人聲如洪鐘,字字鏗鏘。待譚起峰迴過神來,準備上前搭話求饒時,此人一陣風似的,已不見了蹤影。
洪一昆招呼着一幫小嘍囉灰溜溜地逃走了。
後來譚家灣來了又兩個神秘的人,開了醫館,名叫重德醫館。醫館也就兩個人,一男一女,均三十來歲。
男人似乎略知中醫,主要帶了一些西藥,風寒感冒、頭痛腦熱和一些小病,這個醫館還是應付得了的。因此,醫館在譚家灣還是很受人尊崇。不久,在醫館的斜對面,又來了兩個裁縫,也是一男一女,約摸二十出頭。
醫館的男人,自稱董銀醫生,女人叫碟子,別人問他從何處而來,他說從滿洲里來,黑龍江人。
聽說譚家灣富甲一方,就帶着家眷來混飯吃來了。
裁縫鋪的一男一女,男的叫劉一剪,人們叫他劉師傅,女的叫朱美美,譚家灣幾個大戶爭相請他倆做衣服,他們手藝好、服務態度好,時間長了,人們都叫劉師傅和美美姐。
這兩戶人家平時很少做飯,因爲離譚家菜館不過百十米遠,平時吃飯,他們都要菜館的人送飯上門。
醫館的董銀醫生,對人特別親熱,一口北方話稱兄道弟的,見得男人比自己略大一點的就叫哥哥哥哥的,叫得可甜了。
見着比自己大一輪的,就是叔叔叔叔的叫着,他揹着藥箱,走街串巷,不出半年,整個譚家灣他都走遍了。
他每次出診,女人都留在醫館,女人的嘴巴也甜,兩個人在譚家灣很快就有很多朋友了。有的送菜、有的送肉、有的送水果,醫館被塞得滿滿的,像個雜貨鋪一樣,嶺南特產,應有盡有。
又過了一段日子,離醫館不遠處,又開了一個麪食包子鋪,取名東江面館。來吃麪的人,都是流落於譚家灣的一些窮棒子,有拉車的、挑擔的、做小工的手藝人,也有一些諸如剃頭、打馬掌的散客,總之,麪館的生意不會影響譚家菜館。譚家菜館的固定食客大都是譚家灣部族的豪紳和顯貴,也有一些很會賺錢的手藝人和商人。
譚起峰喜歡吃東江面館的麪條,每天早上八點,譚起峰買菜購料回來總要吃上一碗東江肉絲麪。
麪條爲手擀麪,有勁道,湯水不肥不膩,香噴噴的。肉絲兒一根一根兒的,嫩滑可口,吃起來香中帶甜,譚起峰認爲這一碗麪做得那可是地道!麪館不大,只有三個人,兩男一女。
兩男分別叫阿華和阿寬,女的叫翠翠。因爲他們都會說白話,也許因爲同行的緣故,譚起峰對他們頗有好感,經常到麪館聊天交流,有時譚起峰還叫幫工把譚家菜館的特色菜端過來,邀請阿華等人品嚐。
譚起峰有時發現,在買菜或購料的途中,會經常碰見董銀醫生。開始,董銀醫生有些慌張,好像故意迴避似的,裝作沒看見譚起峰一樣。
譚起峰這個人眼見別人僞裝,也就起了疑心,這人怎麼經常遇見我?這以後出門,他每走一段路,都回頭望望,看看身後有沒有“尾巴。”
待到他留心的時候,有一回穿過一個巷口,去到購買香料的藥房,偶一回頭,發現一個腦袋縮回了牆角。
於是,譚起峰跑到一個門店的旁邊,那裡有一堆泥灰,泥灰上有一個籮筐,譚起峰就把籮筐套在身上,蹲在泥灰旁邊。他看見董銀醫生鬼鬼祟祟、躡手躡腳地跟上來了,站在路口四下張望,看不到人,又揹着藥箱回去了。
打那以後,他確信董銀醫生經常與他巧遇絕對不是偶然,他斷定自己已經被這個神秘醫生盯梢了。
譚起峰迴到麪館把自己的心思告訴阿華和阿寬。二人都說:“這人絕對來路不正,於是要對他多加防範。”阿華還說:“眼下,日本人已經佔領了南京和上海,鬼子的戰術是先臥底偵探,再配合大軍裡應外合,我們都要擦亮眼睛,盯住他,是狐狸終究要露出尾巴的。”
正說着話,裁縫鋪的劉師傅和朱美美說笑着來吃麪條,見着譚起峰打了招呼。譚起峰見有客人來,就對阿華和阿寬說:“來客人了,不打擾你們做生意了。”
劉師傅說:“我們一來,你擡腿就走,多不好意思呀,一條街坊,擡頭不見低頭見,留下來陪我們聊聊,才顯得親熱。”
譚起峰一想:這話在理,我們都在一條街上混飯吃,不能這樣生疏,見了面要多黏糊粘糊,才顯得親近。於是他又坐下來,劉師傅問這問那,好像對譚家菜館的前世今生格外感興趣。
臨走時,譚起峰在麪館的一角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洪一昆鬧事時,替他解圍的人。
看起來,他漫不經心若無其事,在專心享受美食。譚起峰不敢打擾他,走到結賬處,掏出一個銅板,順手一指,對翠翠說:“那個吃麪條的人,面錢我付了。
記住今後這個人來吃麪,不管吃多久,你記賬就行了,我來付賬。”翠翠說:“他是你什麼人?”譚起峰覺得翠翠問話有些多餘,於是隨便一說:“我表弟。”說罷,就回譚家菜館了。
那人吃了麪條,來翠翠處結賬。翠翠告訴他譚家菜館的老闆,已經替他付賬了。並告訴他,以後來麪館吃麪,都不用付賬。翠翠假裝不認識他,一本正經地說:“你是譚老闆的表弟?”
那人抿嘴一笑,輕輕喊了一聲:“翠翠,裝什麼裝,我是你大哥。”
翠翠也笑了,說:“看你這個小小鐘隊長,混吃混喝還是蠻有一套的嘛。”原來,這人正是八鄉山游擊隊派來組建成立大夫山游擊隊的鐘靈隊長,這個麪館就是他們落腳、接頭的聯絡站。
又是一個夜晚,譚起峰一個人在狹小的製作間調製湯料,突然一個瘦小的黑影從窗戶閃了進來。
一把鋥亮的刀子抵在他的胸口,用低沉細弱的聲音告訴他:“把你湯料的配方告訴我,否則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譚起峰猝不及防,胸前的硬物似乎已經戳穿了肚皮,火辣辣的,又有一股冰涼的感覺,他猶豫着,正想把配料單拿出來,左手朝褲兜抹去,發現胸前已是粘糊糊的,料定這來賊已經將尖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一個踉蹌撲了過去,賊人慌忙將尖刀收回來,一隻手把譚起峰擋住,扶正正要搜身的時候,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腦勺已經被一根硬管頂住了:“別動!小心我的槍走火。”
譚起峰一擡頭,一個高大魁梧的身材蒙着臉戴着斗笠,拿着一把短槍對着賊人的後腦,還沒等譚起峰反應過來,蒙面人已經奪過了賊人的尖刀,他用刀背在賊人的後腦一拍,“啪的”一聲,賊人重重地倒在地下。
賊人也蒙着臉且全身裹得緊緊的,好漢正要摘下他的僞裝時,賊人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身手極快,一低頭從好漢的褲襠裡鑽了過去,好漢揪住了賊人的褲子,賊人不要命地一拉,只聽“譁”地一聲,半邊褲腿被好漢拉了下來,賊人不顧一切一個箭步跳窗逃跑。
好漢雖說力大無比,但與賊人相比,騰挪的速度不如瘦小的身材,待他追出屋外時,賊人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好漢攥着半塊褲腿,放在鼻子處嗅了嗅,香水味道和藥水味道很濃。這時候,譚起峰也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好漢遞過半邊褲腿,對他說:“你嗅嗅,什麼味道?”
譚起峰接過來,也嗅了嗅,被濃濃的香水和藥水的混合味道嗆得非常難受,眼淚快要嗆出來了。
“這一定是個女人,而且還與西藥打交道。”譚起峰說。
“沒想到到吧,這人就在前面的街上,開醫館的。”好漢說。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洪一昆派來的?”譚起峰說。
“洪一昆那幫小嘍囉,哪這樣的身手。根據她逃生的招數,我想一定是訓練有素的日本特工。”好漢說。
“日本人?日本人要我這個譚家菜的湯料配方有何作用?”譚起峰疑惑地問。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跟蹤這個醫館。”好漢又問譚起峰:“你也不想知道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有什麼目的?”
譚起峰說:“我知道你是誰?洪一昆找我發難時,你已經替我解過一次圍了,你有什麼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直覺感受到,你是一個正直的中國人。”
“說得好,這話我愛聽,記住我一直在你身後。”好漢說完,把斗笠正了正,拍拍譚起峰的肩膀,走了。
好漢走到重德醫館,小心翼翼地來到門口,還有一股香水和藥水的味道沒有散去,他用手在門邊一摸,溼溼的粘稠液,藉着月光一看,好像是新鮮血跡,心想:難道我剛纔用刀背砸傷了她?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退出來,大步流星地來到譚家菜館門前,就地一躍,飛身上得矮牆,一個大鵬展翅,穩穩地落在院中,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譚起峰的住處,遠見窗戶還亮着燈光,於是大步走到窗戶下,輕聲喊道:“譚老闆,譚老闆,開門!”
“你怎麼不從窗戶進來了?”譚起峰問。
“這不是怕嚇着你嗎,快開門,我有急事相告。”好漢說。譚起峰輕輕地拉開門栓,好漢閃了進來。譚起峰警惕地朝外望了望,關門。
好漢摘下面罩,告訴譚起峰說:“我叫鍾靈,是大夫山游擊隊隊長,這些天來譚家灣主要任務是準備發展游擊隊員,沒想到剛到譚家灣就碰上了日本特務,你們譚家灣有危險了。
剛纔我砸傷的人,估計是重德醫館的那個女人,醫館門框上有血跡。”說着,鍾靈伸出手指頭在燈光下一照,果然是凝固的血跡。
“她爲什麼盯上你,你們譚家莊園還有什麼秘密沒有?”鍾靈問。譚起峰思來想去,說:“難道是日本人看上了我們譚家莊園?這個莊園在譚家灣也不值一提呀?這是爲什麼?難道是爲譚家菜的做法而來的?也說不通啊。”
鍾靈說:“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我曾聽民間有人講,你們譚家菜的配料圖是一塊針絲布,背面繡着各種圖案,這些圖案的玄機就是藏寶圖的路徑圖。
聽說當年你們的老祖宗譚述志來到譚家灣,把一路搶來的金銀財寶全部藏在譚家灣的某一個地方,要找到這些財寶,拿到這塊繡花絲布是第一步。”
譚起峰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心中埋藏的秘密,怎麼被此人打聽得如此詳細?他心有餘悸地望着鍾靈,鍾靈一雙如鷹的眼睛始終望着他,一言不發。
鍾靈出得門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滿世界漆黑一片,毫無生氣。他加快了腳步,向大夫山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