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燚上前幾步躍上臺階,擡着頭,舉着夜明珠細細查看出口的開關。
女刺客此時也到了臺階下,卻仍站在趙希孟和葉仁紹身後,靜靜看着,並沒有插手幫忙的打算。
機關很快被許燚找到,一扭動,他頭頂上的巨石便開始嘎嘎作響。漸漸的,出現了一絲亮縫,出口果然打開了。可是出口開到一半的時候,機關響動的聲音突然有了一絲異樣,在許燚聽到耳朵裡的同時,突然有無數支□□從頂上密雨般噴射而下,直取許燚站立的位置。
那□□動的極快,又極突然,饒是許燚,也只好狼狽的滾落下臺階,險險避開,身上也同時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一開始就明白她很可能會殺了他們兩個滅口,但她真這麼做的時候,剛剛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許燚終於還是耐不住性子了,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滾,怒而躍起:“二木頭,你果然夠狠!”
許燚猜得一點兒也沒有錯。他口中那個“二木頭”,也就是那位喬裝成葉林的女刺客,一早就知道出口的機關會觸動暗器,卻故意不去點破。
她的任務,只是讓葉長天殺葉夫人,葉仁紹殺葉長天的事情能夠順利進行。即使許燚不拖她去正廳,她扮成的葉林,也會找個藉口和理由過去,放了正廳裡被困的同伴和江湖人,最重要的,是放出葉仁紹。葉長天擅用黃泉路,僱主早就告訴過羅剎渡了。好在那兩個計劃之外的人並沒怎麼插手這件事,否則,會更麻煩一些。
只是,人稱易朗,擅長易容喬裝,不知其年齡性別的羅剎渡頭號乃至當今江湖的頭號殺手竟然是一個年輕女子,若是傳了出去,她蒲小晚以後做生意的時候只怕要加倍加倍再加倍的小心纔可以了。這兩個男人很可能猜到了些什麼,雖然不是很肯定,但她的直覺應該沒錯。身爲一個殺手,時常有千鈞一刻無法思考只能靠直覺判斷的時候,而那樣的時候,能依靠的,便只有直覺。所以對於他們而言,信賴自己的直覺就像信賴自己手中的武器一樣。雖然師父常常取笑她的直覺跟反應都比其他的徒弟慢上半拍,簡直是身爲一個殺手最大的破綻——遲鈍,但卻並不表示她比尋常殺手遲鈍一些的反應就不正確了。
所以,這兩個人都很有被滅口的理由。但是,真要做起來,卻也麻煩。她的內傷並未痊癒,硬要同時殺了他們二人還不如就裝作不知道,就此好聚好散的好。因爲她的直覺也告訴她,這兩人把這個不算什麼秘密的秘密說出去的可能性很小。
動手還是不動手?猶豫很久之後,蒲小晚做出了她殺手生涯裡最沒有把握的刺殺計劃。
就利用那個出口的機關試一次好了。出口的機關速度雖快卻不復雜,有解決掉或者傷到那個許燚的可能,即使傷不到,他被機關所擾,忙於應付的短短時間,也已足夠她對趙希孟完成一次刺殺的行動。結果或者是趙希孟死於她手,她只用對付剩下的許燚。但是那個趙希孟看起來並不好對付,若是一擊不能得手,便很可能重回二對一的局勢,死的便很可能是她自己了。仔細的估算,這個計劃成功的機率只有六成。六成……她看起來要做殺人以來,最沒有把握的一筆買賣了。
機關果然如預期般被觸發,但蒲小晚卻沒有出手。她的手已經握在了刀柄上,卻並沒有動手。因爲許燚旋動開關的同時,一直架着葉仁紹背對着蒲小晚的趙希孟突然側過頭,好像是正要和葉仁紹說些什麼。他背對她的時候,她還能有很大的把握刺殺成功,可他卻突然側了頭,視線範圍之內,可以看見自己,許燚也成功的躲過了機關,這筆買賣便是黃了。
許燚本以爲自己大吼的這句話會嚇她一跳,或者至少讓她小吃一驚,沒想到那女刺客還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對於朝自己看着的三雙目光視而不見,平平靜靜的發問:“你何時知道的?”並不是問怎麼知道的,而是問如何知道的,當真一點兒也不吃驚。
許燚有些沮喪,“偏廳外面拉你手的時候。”他放在身後那隻握過蒲小晚的手,偷偷的揉了揉又鬆開,“我號脈的功夫還是不錯的,”他突然嬉皮笑臉起來,“哪天不想做大盜了就做江湖郎中賣金瘡藥、跌打藥去,你來買的話不收錢,還買一送一,如何?”
其實,在他偷到溼毛巾的時候,趙希孟就已經笑眯眯的告訴了他,葉林是一個女子易容的。不過,他卻不是很想說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他就是不願說。況且這也算不得撒謊,之前聽了趙希孟所言只是將信將疑,號脈之後才確認的。就是這樣的,他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趙希孟眼色略變,有些微訝,但旋即收斂,笑眯眯的,也不和許燚爭論解釋。而是從懷裡掏出兩支小瓷瓶端詳了會兒,把其中一支遞給葉仁紹,“葉少俠,這是上好的金創藥,方纔我灑在葉少俠傷口上的就是這種,止血生肌的效果很好,還有止痛的藥效,葉少俠不嫌棄就收下吧。”
送上門的好東西,似乎並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葉仁紹禮貌的道了謝,將藥瓶揣進懷裡。趙希孟自己也將另一瓶沒給出去的揣回懷中,笑道:“這一瓶,也是上好的傷藥,對內傷很有療效,不過葉少俠好像用不上。”
葉仁紹顯然對這有些莫名冒出的一句有着些微的困惑,而且,怎麼感覺雖然他是對自己說的,但又不像說給自己聽的呢?他倒也不深究,道了謝,收了瓶子揣好。
蒲小晚算是默認了自己就是葉林的事,不辯駁,也似乎沒有再暗算他們的打算。許燚雖然心中覺得憋得慌,倒也沒有因此就和她動起手來,鼻子裡哼了聲,拾好方纔滾下來時從懷裡落出的珠寶,重又爬上臺階,先從出口出去了。他沒和她拔劍相向,也不再和她爭執她是否提前知道暗弩的事,就這麼算了。
趙希孟託着葉仁紹跟在後面出了密道,剛出去,就聽見背後一聲響,密道又從裡面關上了。
趙希孟看着密道口,有些無語的苦笑,還真是,小心謹慎的緊啊,還是擔心四火可能會報復麼?他一手託着葉仁紹,另一隻空着的手悄悄摸了摸懷內,悄悄看一眼許燚,自顧自的偷笑一下,四火兄弟恐怕,很樂意再被暗算一次的。
趙希孟身上,原本有三個藥瓶,有一個,他並沒有拿出來。那瓶子裡只裝了一顆藥丸,一顆遊魂丹。那是二妹趙希韻的心血,半年方能煉成一顆,而煉藥的方子也是二妹千辛萬苦經過無數次的嘗試纔得到的。這藥丸得來的及其不易,家裡人也只是每人隨身帶着一顆。遊魂丹,顧名思義,哪怕只剩下一絲遊魂,這顆小藥丸也能把人救回來。但這遊魂丹也並不是仙藥,不可能什麼都能治,只是對內傷很有療效。
雖然她一直不動聲色的忍着,但是趙希孟確定她是受了傷,而且還是很重的內傷。是否要把遊魂丹送給她?這個想法立刻被他自己否定了。把這麼珍惜的藥送給一個幾乎素不相識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曾經想要自己性命的女刺客,似乎,太浪費二妹的心血了。他還是,捨不得。算了,還是把那瓶普通的內傷傷藥送她就足夠了。
直接送她,她一定不會收。不過好在旁邊還有一個擅長偷雞摸狗的許四火。他那句多餘的話,雖是對着葉仁紹說,其實卻是想說給許燚聽的。
蒲小晚伸手入懷,果然,摸到了一個小瓶子。一隻陌生的小瓶子。掏出來看看,正是方纔趙希孟揣回他自己懷裡的那隻。她轉回看了看方纔的出口,卻已經看不到了。不知不覺的,她在密道里已經走的很遠了。
她知道小瓷瓶是方纔許燚偷偷放進她懷裡的。就在管她要回那顆夜明珠的同時。身爲一個大盜,他的手法極快,手腳也夠輕。但終究沒能瞞得過她。她是六感比起常人來都敏銳異常得多的訓練有素的殺手,若是連有人往她懷裡偷偷放東西她都察覺不到,那她早不知中了多少次暗算死過多少回了。就在許燚的手伸進她懷裡的那一瞬,多年來的習慣讓她全身的殺意驟然爆漲,又被她自己強行壓下,由着他做着自以爲不爲人知的小動作。
她打開瓷瓶,猶豫了一下,終究又塞上瓶塞,放回懷裡。這次的買賣耗時太長,隨身帶着的百靈丹早就吃光了,又因爲執行任務妄動過真氣,原本快要痊癒的內傷因此又加重了些。這個瓶子裡的藥應該也很有效,但她終究沒有動。明知那丹藥其實應該沒有問題,她也還是沒有動。
自從認識了他們倆,她發現自己經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例外表現——例外的在不該多嘴的時候多嘴,例外的有了出道以來第一次失敗的刺殺計劃,甚至例外的收下了那瓶藥。這不是好事情,她眉心未皺,嘴卻不知不覺抿緊了,露了太多的破綻,放下了太多的防心,對於一個殺手而言,不是好事。收下那瓶丹藥大概已經是她對自己放縱的極限了,內傷其實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療傷的藥,不吃也罷。撐回羅剎渡就可以了。
不出半月,通緝葉長天的江湖令就傳遍了大江南北。從一葉山莊活着回來的人,沒一個提起葉長天不是咬牙切齒的,恨不能將其剝皮拆骨。
又半月,有人開始猜測葉長天的小兒子在葉長天逃出一葉山莊後還見過他。因爲他重返一葉山莊時被人發現腹間有傷,顯然是與人打鬥所致。然後任由傳聞滿天飛,葉仁紹卻對自己的父親隻字不提。
再一個月後,大家都在傳說葉長天已被羅剎渡的殺手殺了,死狀慘不忍睹,甚至很有可能屍骨無存,所以葉仁紹纔會對此避而不談。
漸漸的,又有傳言,說看見荊門趙家的趙希孟曾和葉仁紹一同出了一葉山莊,同行的,還有一個家丁打扮的高手。那個家丁打扮的高手易容過,衆人無法得知他是誰。但趙家的趙大公子卻很好認,只是那些想尋葉長天的、想找羅剎渡刺客尋仇的人在找上趙希孟的時候,趙大公子笑一笑,卻也和葉仁紹一樣,隻字不提。對那些各種各樣的離奇傳聞,不否認,也不承認。
每一天,江湖上都有新的離奇的事情開始流傳,真真假假,有誇張的、有歪曲的,甚至,是虛構的。過了一段時間,江湖人便漸漸對一葉山莊的事失去了好奇心,傳播起其他的離奇事件來。對於一葉山莊事情的結局,雖然衆說紛紜,但大部分人都已認定,葉長天已經死於羅剎渡刺客之手。否則,追殺葉長天的行動在白道里如火如荼的展開時,接下買賣的羅剎渡又怎麼會一直一點動靜都沒有。
偶爾還是會有人好奇的找上葉仁紹和趙希孟,問詢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羅剎渡刺客,真身究竟是什麼。前者斜眉冷眼,用眼神將問話的人從頭到腳殺死了一遍便揚長而去。後者眼光一亮,“羅剎渡的刺客?”激動的走近問話人一步,狠狠握住對方的手臂,“你見過羅剎渡的刺客麼?見過幾個?長什麼樣?武功如何?哪裡見的?……”正在問話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又匆匆結束,“下次有機會見的時候記得叫上我,我一定一個個將他們繩之以法!”神態殷切、言辭誠摯,恨不能立刻見到羅剎渡的刺客。
立刻見到麼?趙希孟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滿月,那月亮還真的很像許四火那一堆寶貝的夜明珠子。江湖這麼大,可比那一葉山莊的迷宮大多了,江湖上的人,比那藏寶室的夜明珠還多。就算他真的想立刻見到,又豈是那麼容易的。說不得,此生都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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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門趙希孟、呂梁葉仁紹、無錫許燚,天德四年,初識於呂梁,一見如故,終成莫逆之交。趙希孟晚年,與友人道曰:人生逆旅,無憾足以。若是重行,諸事隨緣,無可無不可,唯天德四年,必往一葉山莊。
——《江湖志》第十一卷第三冊二十八章第一百五十七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