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戀人
砰, 砰,砰。
撞擊在青銅門上的響動不間斷地爆起來。
這動靜太過劇烈與震撼,猶如巨錘, 一下接着一下地敲擊,旨在摧毀所有。
通道窄而低, 在那種瘋狂的衝擊之下,整條羊腸般狹長空間劇烈地顫抖, 人躲藏在其中, 所遭受到的反衝力也更加巨大。
師清漪只能傾盡她的全部, 去護住懷裡的女人。
即便此時此刻, 她什麼也沒有, 所謂的全部, 也僅剩一個懷抱,和一條性命。
她伏低姿態,儘可能地將洛神抱得更緊一些,讓自己柔軟的身體覆蓋遮擋在外面。這樣一來, 也可以勉強抵消部分施加在洛神身上的衝擊力。
巨蛇瘋了般在外面拍過來, 師清漪思維處於空白狀態,不知道它具體撞了多久, 又將持續多久。
只是感覺就連短暫的一秒鐘,也幾乎有一年的光陰那麼難捱。
等到後面,那蛇漸漸感覺到疲累了,撞擊的強度開始減弱,頻率跟隨降低。青銅門固若金湯, 巨蛇自知攻擊未果, 慢慢選擇放棄。
等又這麼斷斷續續地過了大概五分鐘,外面的動靜終於停止了。
通道死寂非常, 只剩下兩個女人的喘息聲。剛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兩個人的神經緊繃,驚魂甫定,那種喘息便顯得分外的無奈與脆弱。
師清漪睜開眼,懷抱略鬆,將洛神的身子撈住,打算往後靠。
剛巧這時,外面的青銅門上突然又遭受一次撞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師清漪條件發射地做出反應,一手按在洛神流血的胸口處,另一隻手扣住洛神的背往下壓,再次裹住了她。
那蛇大概是不甘心,報復性質地撞出最後一擊後,最終無奈選擇遊走離開。
師清漪保持摟抱的姿勢,暫時不敢亂動。
過了片刻,她聽到懷裡的人低低喘一聲,說:“……走了。”
師清漪連忙鬆了手,讓洛神靠在自己身上,同時伸長手臂扯過揹包,拆開來翻找裡面的工具。
僅剩的幾盒餅乾,水,和罐頭被撥去一邊,目的只是那個野外醫用急救箱。時間寶貴,一分一秒都不可浪費。
碘酒,紗布,止血藥粉,抗生素,注射器,甚至是縫合針線,一一被她的指尖翻過,取出。她實在太過緊張,好像如果她再不快一點,自己便要失去什麼了。
可惜這種緊張,往往造就更爲麻煩的處境,於是拿碘酒和棉籤的時候,她連碘酒瓶子都差點摔了。
“慢……點。”洛神蜷起身子,伸手將師清漪柔軟的衣料扯了一把。薄脣毫無血色,卻還是勉強彎出弧度,輕柔安慰着那個正心亂如麻的女人。
她的聲音太輕了,師清漪從來沒聽過她這麼輕的聲音。
虛弱到極致,好像薄薄的青瓷胎,一碰就要碎裂。
師清漪眼睛酸澀,顧不上說話,將揹包墊在洛神身後,轉而迅速伸手,去解洛神襯衫的扣子。
胸前血淋淋的,整個襯衫被染成一片紅色,溼潤而粘稠地貼在肌膚上。
師清漪看在眼中,邊解釦子,手指邊發抖。
嘴裡卻還在顫抖地細細唸叨:“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聲音很低很低,不過是說給她自己聽,一種迫不得已的自我催眠,同時也是一種卑微至極的祈願。
洛神暫且無力說話,只是垂下眸,迷濛地望着忙碌的師清漪。目光柔軟,又帶着些許無奈與不甘。
她活了這麼長久,什麼苦都捱過,萬事看淡,於是便造就了她冷寂堅韌的性情。她當真沒有什麼懼怕的,倘若論起心中所懼,那就只有眼前這個女人。
她害怕這個女人爲自己操過多的心,憂懼這個女人爲自己流過多的淚。
只可惜如今這種情況,註定是要這女人傷心焦慮了。
師清漪不知道洛神此刻所想,正緊張地將洛神最後一粒釦子解開。
流血實在太多,衣料被浸潤透徹,與肌膚黏得十分緊。徹底的穿刺使洛神體內的血液迅速流逝,再無迴轉餘地。
師清漪手指顫抖地掀開那層衣料,除去內衣,便看見血肉模糊的一個口子張開在柔嫩的肌膚處,自背後貫穿到前胸,處於兩條肋骨中間的空隙,距離心臟不過將將分毫。
石蘭正是因爲被蛇信刺穿心臟纔會迅速死亡,如果位置再稍微偏一點,洛神恐怕也會……
師清漪不敢往下思考,緊緊咬住下脣,戴上急救箱裡的橡膠手套,拆開裝縫合針線的一次性包裝袋,開始對縫合針進行消毒。
因爲洛神體質特殊,血液已經有效地控制住了,並沒有接續流血,但還是必須縫合。師清漪不是醫生,沒有受過專業的縫合訓練,隨身攜帶的也只是野外應急用的縫合針,便只能將就湊合。
畢竟這種時刻,湊合遠遠比不作爲要好很多。
接下來的縫合過程,簡直是師清漪永遠無法忘記的噩夢。
彎曲的縫合針刺入那白皙的肌膚,如同縫補衣服一樣穿針引線。那肌膚曾經是那麼柔滑美麗,被她揉在掌心,令她如此戀慕,愛不釋手,如今她卻要狠下心腸去一針一針地刺穿,縫合起來。
沒有麻醉,洛神便只能生生受着。
她是隱忍慣了的女人,決計不會吭一聲,於是就連這種生生縫補血肉,也只是緊緊蹙起眉,頭偏向一旁,修長瓷白的脖頸處揉出一片溼潤的凌亂長髮。
無處抓握,只能扣住地面。她內息渾厚,手指所在的堅硬地面,居然被扣出了隱約的抓痕。
沒有什麼能比這更殘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鋒利的刀,切在洛神身上,也割在師清漪的心上。
兩處縫合,上藥包紮好之後,洛神頭低着,竟是沒有半點回應了。
師清漪以爲她疼得暈過去,忙丟開手中紗布,將她輕輕摟在懷裡。本來想緊緊抱住她的,卻又怕揉疼了她,便只能珍寶似地捧在手中。
洛神勉強睜開眼,蜷在師清漪懷裡,輕輕喘息。
師清漪將臉貼在洛神脖頸的亂髮處,眼角通紅,泛着淚光。
她呢喃着說:“不要死。”
不要死。
她求她。
她曾經許過許多願望,有過無數期盼,大概都是希望她所愛的這個女人,一生無憂,平安喜樂,不知流年。她會好好體貼她,疼愛她,過一輩子。
如今,她只求她不要死,可以熬過這一關。
簡單而卑微的祈願。
師清漪真的很怕懷裡的女人會離開,之前被貫穿的那一瞬間,她幾乎真的以爲就要失去洛神了。在那個剎那,她甚至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洛神死了,她也不打算反抗,兩人就這麼抱着,直到死神腳步來臨,那也是極好的,至少最後一刻,她們都是在一處的。
她可以與她一起死。
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這麼喜歡她,這麼愛她。
世上戀人何其多,各自過着各自的伴侶生活,方式不同,愛情深淺也不同。戀人們約會,牽手,擁抱,接吻,各自幸福。當然,也各自煩惱,爲外界的阻礙憂慮,爲第三者的插足而吃醋惱火,甚至爲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不可理喻,這些都是現實的一部分。
無數對戀人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似乎驗證了一個說法——這個社會,沒有誰會真正離不開誰。
可是如今,她真的無法離開她了。
彷彿認識洛神千年萬年,歲月長久,這種情感的厚重沉澱,一層一層地累積起來,快要將她溺斃。師清漪無法想象,如果這個女人不在她身邊了,那會怎麼樣,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要怎麼夠勇氣活下去。
師清漪低下頭,貼着洛神的肩窩,感覺到洛神的手顫顫巍巍,已經扣在了她的手腕。
“傻姑娘。”洛神擡起腰,略微迴轉了身子。
氣力不夠,她只能勉強撐着,輕聲笑說:“我怎……會死。你咒我的麼?”
她原本膚色白皙,卻一直是那種玲瓏剔透的美玉姿色,此刻因爲流血過多,而呈現出輕紗般的蒼白與羸弱。於是就連她那笑意,也十分飄渺虛浮,如同落下的白梅雪,註定融入地面,不得長久。
師清漪怔怔地望着她。
洛神靠好,師清漪想去扶她,卻被她捉住了手。
她太累,目光便顯得倦怠與迷濛,卻還是真真地看向師清漪掌心紋路。又將那隻手牽着在胸前虛空比劃了下,輕聲說:“我喜歡一個姑娘,她的手……漂亮又靈巧,替我將傷口縫補得這般好……我又怎會死?”
師清漪眼裡隱約有淚花閃爍,澀然說:“我傷口縫合技術太差,我真沒用,早知道就去多學一些急救知識,也不用在這手忙腳亂的,你也不會那麼……那麼辛苦。”
洛神只是望着她,眸中亮晶晶的:“很好了。比裁縫……可好得多了,真賢惠。”
師清漪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想笑又笑不出來,只能小心翼翼地問:“很疼嗎?”
這句話自然問得多餘。她當然知道會很疼,還是那種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疼痛,可她就是想這麼問洛神一句。這就和日常寒暄差不多性質,到點用餐的時候會問對方餓不餓,天寒的時候會問冷不冷,穿衣服了麼,即便對方明明穿得很厚實。
她想關心她,呵護她,和她說說話,讓她感知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在乎她。
即便那麼可笑。
“疼。”洛神眉眼彎了彎:“倘你親我下,便……不疼了。”
即使是在這種徘徊生死邊緣的關頭,她還是強撐着與她開一個玩笑,逗一逗她,也好讓眼前女人面上的憂慮與苦痛減少些許。而換做平常,師清漪也許會羞得滿臉通紅,嗔怪地回一句“不正經”。
這一次,她卻只是擡眸看着洛神。
“真的麼?”師清漪呢喃着,聲音就像是羽毛一樣輕柔。而她看得這麼專注,琥珀色的眼珠溫柔而繾綣,帶着十分的憐惜與愛意。
洛神被她這種目光望着,蒼白的神情略微怔了怔。
下一秒,師清漪跪着擡起腰身,手撐在地面上,貼過去,吻上了女人的脣。
舌尖顫抖地抵開兩片柔軟,那裡苦澀而甜腥,是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