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師宅第一夜(一)
因爲當初在古樓裡的經歷, 師清漪對千芊一直抱有一種複雜的態度,總覺得她飄忽不定,亦敵亦友, 難以捉摸。
再加上這女人是雙重人格,另有名爲“千陌”的冷漠一面, 於是師清漪的態度總是疏離的,點到即止。
千芊卻對師清漪的疏離淡漠早就習慣, 毫不在意地說:“兩位看見我的出現, 此刻, 是不是有着許許多多的問題?”
她媚眼如絲, 坐在明朗的燈光之下, 一副只等你們來問的模樣。
師清漪略微偏頭, 長髮垂下,姿態端莊地打量她,卻不說話。
洛神彷彿很喜愛千芊釀的酒,擱在鼻下, 就着那清冽綿柔的酒香慢慢品了品, 又抿了口,這才淡道:“千小姐邀請我們進來, 心中自然是準備了答,我們又何必多此一問。”
千芊輕哧一聲笑出聲來,笑意嫵媚:“和洛小姐說話,果然不需要太費勁去繞圈子。我個人其實也最喜歡直接,那就不藏着掖着了, 全都敞開來說, 以後也能好相處點。”
她說到這,瞥了師清漪一眼。
師清漪正捏着勺子攪拌碗裡的酒釀圓子, 白圓子溜溜地軟糯,在勺子底下翻過來滾過去的,她眉眼低垂,整個人也似乎有種慵懶之感。
“正所謂,近水樓臺。其實,我特地將我的店開到墨硯齋對面。”頓了頓,千芊笑說:“是希望和師小姐你,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師清漪的勺子凝住:“……”
勺子底下的一顆圓子卻在這種凝住的時刻,翻了過去。
眼前千芊這女人說自己直接,這點必須得承認,畢竟這世上還沒哪個女人能剛一見面,就敢去親人家手指的。
可是她有時候,卻也未免輕浮直接得過了頭。
砰。
只聽輕輕的碗底磕桌之聲,洛神將手裡盛酒的青瓷碗擱下來,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睨着千芊,目光卻是寒霜般幽冽。
涼秋時節的夜晚,溫度縱然不高,卻也不會太低,現在這茶廳裡卻好像是有了種入寒冬的錯覺。
氣氛莫名僵冷,一時之間,誰都不說話了。
千芊這才呵呵輕笑,曖昧地補充說:“哎呀,也許是我表達有歧義,好像有點令人誤會的樣子。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想和師小姐你們交個朋友。上次在古樓裡,我們曾共過患難,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們都是可以結交之人,現在我剛從貴壽村搬出來,也不打算回去了,就在這裡定居,只是剛出來人生地不熟的,希望你們能多多照拂。再怎麼說,以後也算是街坊鄰居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對吧?”
洛神淡道:“友人之交,最貴坦誠相見。倘若千小姐坦誠,我們自是樂意交你這個朋友。”
千芊說:“坦誠程度,也得看交情程度的。”
“不知現下這般程度。”洛神擡了擡眸,不緊不慢地問:“值當千小姐坦誠回答幾個問題?”
千芊是個明白人,當即豎起一根食指。
本來千芊做出這個迴應後,按照尋常套路,洛神大概會順水推舟問她一個問題。畢竟千芊身上有着太多秘密,而這些秘密,細想起來都和洛神以及古樓有太深的牽涉,就算能抓緊機會先問一個,以便解答心中疑惑,那都是好的。
而千芊現在也正是這麼揣度的,於是笑盈盈地等待洛神的反應。
誰知道洛神卻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頷首:“如此,我們往後還得好好交千小姐這個朋友,待得交情深厚了,纔有望看到千小姐將所有問題答案和盤托出的一天。”
說完這句,洛神再也沒有下文。
師清漪本來還繃着臉,現在嘴角也忍不住藏了絲笑意,跟隨站起來,心說你特地放魚鉤釣魚等着我們問,我們偏不問,反正以後面對面街坊鄰居的來日方長,看憋不死你。
眼見兩人竟都是要走的架勢了,千芊幽藍的眼睛裡略有怔色。
不過她到底也是個厲害角色,表情很快就恢復之前的笑靨如花,站起身說:“洛小姐,可真是個有耐心的人呢。我沒有看錯人,交錯你這個朋友。”
“習慣了。”洛神突然斜瞥了師清漪一眼,輕描淡寫:“這世上許多的事,沒有足夠耐心,總是不行。”
師清漪並不知道洛神剛纔說話時看了她,也就渾然不覺,只是將自己的錢夾摸出來,從裡面拿出幾張鈔票,雙手禮貌地遞過去,微笑說:“很晚了,我和洛神得回家去,這裡多謝千小姐招待的酒和圓子。千小姐既然要開業了,那我們剛纔在這吃的喝的,就算開張生意,是個好彩頭,只可惜沒帶紅包在身上裱一裱,千小姐應該不會拒絕吧?”
千芊很落落大方地接過去:“師小姐的彩頭,我又怎麼會拒絕。有了你這好彩頭,日後肯定生意興隆。”
師清漪看着她的眼睛,說:“我還有個請求。”
“什麼?”千芊笑。
“你那罈子酒,還剩下多少?”
“剛起壇封,滿滿一罈。”
師清漪軟聲說:“請問,我能買下這壇酒麼?你可不可以幫我留着?”
洛神沒什麼表示,千芊卻不動聲色地看了洛神一眼。剛纔倒給師清漪的酒,師清漪幾乎沒怎麼喝,似乎是不勝酒力,洛神對那釀造的酒,卻倒是十分中意。
“當然可以。”靜了片刻,千芊眸中斂着流光溢彩的暖燈之色,輕聲說:“我會替你留着的。反正我就對面,你隨時可以和洛小姐過來。”
“謝謝。”這一次,師清漪卸去之前那種疏離,難得由衷地朝千芊一笑。
簡單說了幾句,各自交換手機號碼,師清漪和洛神告辭離開。留下千芊捏着師清漪給她的那幾張作爲開張彩頭的紅鈔票,在桌旁靜立。
站了許久後,千芊坐下來,開始摺疊那幾張紙幣。
巧手上下,直到紙幣摺疊出一隻只玲瓏的元寶模樣,她盯着那幾只元寶,看了看,嘴邊慢慢綻出略顯苦澀的一抹笑意。
她垂下頭,姿態卑微地喃喃着:“阿阮,謝賞。”
這個星期四夜晚,千芊的出現,使得師清漪原本並不平靜的生活,又添加了幾分波紋進來。而千芊的茶廳已經準備開業,就在墨硯齋對面,這種已經定下的格局,似乎開始預示着師清漪今後,即將開始拐入一個新的軌道。
而轉瞬,師夜然的生日就到了。
星期六下午師清漪有假,洛神也在家中休息,敞口的白衣軟薄,靠在沙發上拿平板上網。月瞳就慵懶地眯着眼團在她大腿上,一人一貓,享受窗戶外透進來的秋日陽光。
師清漪拎着青銅酒器的收納盒,從房裡走出來。
她平常衣着休閒,今天則穿得比較正式,加上天氣一天天涼下去,也就在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短款小西裝。
看見師清漪出來了,洛神擱下平板,又把月瞳抱了下去。
師清漪當然知道洛神這麼做的意思,不由笑了:“我只是去老宅的前庭把這東西送一下,放下就走。挺遠的,你就不用跟着我去了,晚點等我回來做飯。”
“你曾經的家。”洛神將略微挽起的袖口放下,走到師清漪面前,說:“我有些好奇,能去看看麼?”
洛神很少對師清漪提出什麼要求,尤其是像現在說這話時,聲音很輕柔,似乎是真的極想去看一看,這一點,最讓人沒有抵抗力。
“那我們一起去。”師清漪想了下,又輕輕嘆氣:“其實……那裡也沒什麼好看的,還有點陰森。”
“陰森?”洛神挑眉。
師清漪邊說,邊和洛神走到玄關換鞋:“對,我們師家的人住慣了,其實不覺得怎麼樣,外人看見了可能會覺得陰森吧,那裡地方遠,房子又複雜。你到時候看了,就會知道。”
“嗯。”洛神點頭,深邃眸中晃過一絲暗斂的光彩。
師夜然的總公司在市中心,至於其他省份的許多城市,也各有子公司,但是師家老宅,卻在市區極爲偏僻的一個郊區,從市裡開車過去,路程相當之遠。
那一塊郊區,就算是有房子,也大多是有錢人家修建的別墅,偶爾放鬆去住一住就好,但是因爲工作生活的原因,根本沒什麼人會長時間地住在別墅裡,畢竟並不便利。
可是師夜然,除去必要的出差之外,其餘時間她都是回老宅居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守着這片古老的土地,由始至終。
從城市邊緣開始,人煙就漸漸少了,路上往來的車輛也不多,越到後面,就越來越冷清,透過落下的車窗,能看見層疊暗淡的遠山,一層一層由濃轉淡,最遠方的背景呈現白灰色,好像是一副暈染而出的水墨畫。
現在是深秋時節,天高風爽,洛神坐在副駕駛席上,將目光瞥向外面,看了許久,又側過臉看向師清漪那邊的車窗方向。
兩邊都是高山,爲了防止水土流失,山體最下方都加了防護鞏固。
道路修得十分寬敞,道路兩旁也各植了樹,筆挺高大,鬱鬱蔥蔥,看來是很有年頭的老樹。另外道路兩旁還修了路燈,像這種地方,市政暫時還不會管到這裡,很明顯這些模樣奢華精緻的路燈,全都是師家自己動手鋪排的。
而那兩面高山像夾三明治般將這條路夾着,形成一道空曠的山谷,幽然冷鬱。
沿着這條兩旁是古樹和路燈的大道開下去,遠遠的,就看見一片的房子,錯落有致,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龐大的別墅羣。但是仔細一看,又和尋常的別墅羣不大一樣。別墅羣最外圍圍了一圈護欄,像巍峨大壩似地,將那片建築羣牢牢地圈了,保護起來。
洛神將師家外面的大致佈局看在眼中,狀似有意無意地問一句:“清漪,師家老宅的後面,有河麼?”
師清漪邊開車,邊說:“河沒有,但是有一個湖。怎麼了?”
“無事。”洛神眸子慵懶地垂下來:“既然有個湖,那這裡風水,倒很是‘不錯’。”
師清漪將車子停在一塊石碑附近,和洛神一起下了車。
道路總是在翻新修建,各項基礎設施也常年有師家的人在保修,所以都比較全新完好,可是那塊石碑,卻和周圍那種現代化格格不入。
石碑很古老,斑斑駁駁,像個老舊的牌坊,立在道路旁邊。洛神打量了那石碑一眼,她眼睛如同鷹隼般銳利,雖然隔得有些遠,卻能看見那塊牌坊似的老石碑上,寫着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百無禁忌。
天官賜福,百無禁忌。
看見那四個字,洛神嘴角淡淡勾起一絲笑,不動聲色地跟着師清漪往護欄方向走。
“外面有人。”師清漪看了一眼,突然說。
護欄大門那個地方,的確是站着一個女人。
那女人背影筆直肅然,穿着純黑色女式西裝,高跟鞋,左手似乎是拎着個紙盒,右手擡起來,去按旁邊門壁處的門鈴。
只是剛按了一下,一道巨大的黑影突然不知道從哪裡晃出來,伴隨着可怕的一聲嘶吼,那龐然大物猛地撞到鏤空花紋的防護大門上,鋒利的牙齒如同匕首般咬合在精鋼鐵鑄的門條處,距離按門鈴的女人不過咫尺而已。
“嗷嗚!”那黑東西大嘴一張,再次咬過來,鐵門發出嘶啞的撞擊顫動聲。
那女人看見那排雪白尖利的牙齒,還有那雙暴戾猩紅的獸眸,整張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低叫一聲,整個身體往後退,可是她穿着高跟鞋,很不幸的,後面細腳伶仃的高跟將她狠狠崴了一下。
不過她即便就差摔倒了,卻還是下意識將那隻紙盒抱在懷裡,崴着腳顫顫巍巍地後退幾步,好歹穩住身體,原本嚴肅的黑眸眼角處,卻梨花帶雨般紅了起來。
她抱着那隻精緻漂亮的紙盒,對着門鈴監控那裡,紅着眼低聲罵:“師夜然,你……你混蛋!”
教授?
師清漪連忙快步跑過去,洛神跟隨在她後面。
這邊前來赴約的尹青又怕又氣,並不知道後面師清漪和洛神過來了,也不敢去看門裡面門神似的那隻凶神惡煞巨獸,只是顫抖地補充一句:“師夜然,你……你給我出來啊!”
那黑東西比一般體型巨大的藏獒還要大出許多,眼睛血紅,朝尹青眥出牙,身形高大健碩,戰神般威風凜凜,尤其是渾身烏黑的毛髮好像是流水般順滑,賽過最上佳的貂皮。
“鬼郎,趴下!”師清漪從後面喝道。
那被喚作鬼郎的東西聽見了,突然嗚咽一聲,瑟縮地往後退,跟着果然聽從師清漪的指示趴在地上,爪子墊着腦袋,只將那雙血紅的銅鈴眼珠擡起來,小心翼翼地盯着師清漪看。
之前還是死神級別的兇物,現在被師清漪喝住,突然乖覺得如同一隻溫順綿羊。
這一前一後的差別,足以讓尹青的臉色又由白轉青。
師清漪走過去,攙住尹青,訝然說:“教授,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阿清,你怎麼又會在這裡?”尹青也同樣是既恐懼,又驚訝地問。
兩人相互對望,都是不解,倒是洛神在不遠處站定,目光不鹹不淡地將大門後面那片廣袤漂亮的別墅羣前庭打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