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入口很快就跑到了。
眼前現出一個非常幽邃的深坑,是尹青經過實地勘測之後,選好最合適的位置,帶領工作人員和課題組的人挖掘的。
這種深坑其實和盜墓賊挖出來的盜洞性質完全一樣,箇中挖掘手法和盜洞也是如出一轍,盜墓賊所用到的洛陽鏟等工具,考古領域也會同樣使用,可以算作血緣兄弟關係。
最重要的不同就是,一個是合法,政府出資支持;一個是違法,政府嚴厲打擊。
深坑入口旁堆積了小山一般高的幾垛土堆子,師清漪這麼一路跑過去,登山靴上沾滿了鬆軟的泥土,略微帶出點紅褐色。
她在入口處蹲下來,撩了撩髮絲,將對講機貼在耳際再一次傾聽。
對講機裡雜音一陣又一陣,宛若不穩定的海浪,有時候非常安靜,有時候則咔嚓作響,就像是很久沒有上過油的老式軸承運作時發出的刺耳聲音。
“教授,我是阿清,收到請回答。”
師清漪定下心神,一面探頭去看下面漆黑一片的坑道,一面重複之前的呼叫,想通過對講機來聯繫尹青,結果還是沒有辦法得到尹青的任何迴應。
這是大學出資爲考古系專門配備的對講機,信號穩定,覆蓋面廣,質量非常好,而且用在落雁山考古項目的這一批還是全新的,師清漪實在不能相信這麼快對講機就出現了問題。
將對講機掛在身上,師清漪對着深坑喊了兩聲,得到的只是空靈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
沒辦法,她只得到駐地帳篷附近的物資堆積處找了一隻手電筒,順便把情況通知那幾個工作人員,自己再折返回來,抓住深坑入口處的尼龍繩索,身體懸在半空,藉助腳蹬坑壁的力道,輕鬆地落到了深坑的底部。
師清漪長髮細腰,眉眼溫婉,外表給人的感覺極其柔媚,宛若春日清泉,男人看了都會產生一種她比較溫軟柔弱的錯覺,從而帶出一種保護欲,實際上那些男人要是看見她此時利落下墓的颯爽之姿,絕對會大跌眼鏡。
師清漪是會功夫的,這點算是她的秘密之一,平常遮掩着,也只有師家那邊的人才知道。
裡面散逸出來一股潮溼黴舊的氣息,溫度比較低,像是走進了味道十分奇怪的冰箱冷藏室裡。
師清漪把手電筒擰亮,手電筒的光束亂晃,將坑道里溼潤的壁照得一部分昏沉,一部分青白,看上去有點猙獰之感。
她彎下腰,儘量小心地移動,走了一段路,看見腳邊上出現了一堆磚頭,顏色是暗沉的青色,斑斑駁駁,正是構建古墓的墓磚。墓磚都是從墓道的墓壁上卸下來的,一個形狀比較規則的洞打穿在古墓的墓壁上,近似方形,不用說也知道是出自尹青的手筆。
尹青爲人非常嚴謹,甚至近似於一絲不苟的病態。她要是主持發掘工作,入墓時的坑洞都要按照嚴格的幾何圖形來確定走向,直線就是直線,弧線就是弧線,圓就是圓,方就是方,半點也不能馬虎。
對於這一點,課題組的那些學生們其實都很難理解她這種怪癖,但是從來不敢當面忤逆她,只得在心底默默吐槽她,然後依言照做。
師清漪彎腰穿過方形墓洞,走到墓道上。
墓道左右延展開來,四周死寂,登山靴靴底與墓道上鋪就的石板相接,聲音空洞而寂寥。
沿着墓道往右邊走了幾步,等到快接近第一個拐彎的地方,那裡透出一抹淡淡的光,就像是探照礦燈照在遠處的餘光。
“教授?”師清漪深吸一口氣,舉着手電筒,對着那抹光低低出聲。
沒有人回答她。
除了她登山靴踩踏的輕微聲響,別的聲音她半點也聽不到。
這就是一座透着死氣的地下之城,神秘渺遠,那種絕望的死氣似乎要將此刻涌入古墓的生人氣息,吞噬得一乾二淨。
師清漪心裡開始感覺沒底,空落落的。
不可能。
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因爲古墓安靜,而且作爲一個密閉的空間,古墓裡的聲音傳播起來比外面要更爲透徹,就算是很輕微的聲響,在古墓裡也會被放大很多倍,從而聽得很清楚。
爲什麼她喊了那麼多聲,尹青他們卻怎麼也聽不見呢?
而不湊巧的是,對講機也出現了問題。
莫非是被某種不知名的磁場干擾了嗎?
正在師清漪猶疑時,掛在腰間的對講機突然又咔嚓作響起來,跟着又是一聲刺耳的叫聲。
師清漪嚇了一跳,而與此同時,她的手臂被一隻冰涼的手從後面抓住了。
她今天穿的是短袖,光裸的手臂被陡然抓住,地點不是在家裡,不是在大街上,不是在公園裡,而是在陰森的古墓裡,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要去猛烈甩開抓住她的那隻手。
誰知那隻手準確地拿捏住了她,她根本無處可逃。
“師姑娘,莫怕,是我。”
女人輕柔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像是春日略帶涼意的微風,她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柔,卻又帶着讓人妥帖依賴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讓師清漪很快就安下心來。
師清漪輕喘一口氣,任由洛神攬住她,低聲說:“洛小姐,你剛纔這是從哪邊過來的,怎麼都……都……”
“都沒有聲音的。”洛神語調平穩,接下了師清漪的話茬。
手電筒的光芒爲兩人站立的位置劈出一圈亮光,周遭則是昏暗的,洛神整個人沐浴在略帶昏黃的光芒之下,姿容看上去比白日裡師清漪見她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麗精緻,眉心點染的紅色硃砂古雅,眼角眉梢都是自然帶出來的風流。
師清漪有些失神地看她。
這女人,實在是好看到過分了。
洛神答她道:“我從你的同伴那處折返過來,墓道深處的那些人是你將要與之合會的同伴罷?其中有你那位師兄,還有另外兩女一男。”
聽了洛神的話,師清漪心裡這才暗喜,說:“是教授他們。洛小姐,他們現在具體在哪個地方,不管我怎麼喊,他們好像都聽不見似的,對講機也沒有辦法聯絡他們,這太奇怪了。”
洛神平靜道:“此處古墓構造頗爲詭譎,聽不見不足爲奇。方纔我隨在他們身後稍近的地方,能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聲音,後頭其中一名女子不知因爲何事,尖叫起來,我怕靠太近被他們發現,便稍微又後退了幾步,豈知如此一來,他們的聲音好似消失了一般,只能看清他們的身影。我想大概是我站立的位置所致,因着構造問題,有些古墓存有‘消音域’,在某一個區域裡不聞聲響,而有些存有‘消影域’,會產生看不清物事身影的錯覺。”
經洛神這麼一提點,師清漪猶如醍醐灌頂,醒悟道:“原來是這樣,這就類似我以前聽到過的‘消聲帶’和‘視力誤差帶’,這和某種特定的環境有關,我還以爲只是沙漠和大雪山裡纔會出現這種非自然現象,想不到古墓裡也會有。”
洛神眉眼染了淡淡幾絲笑意,靜靜地看着師清漪。
師清漪尷尬道:“你用你那種古代的知識說明,我用現代的思維解釋,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兩交流起來有點吃力?”
洛神目光清亮:“不曾,我懂你的意思,就如你懂我的意思。”
師清漪笑了笑,說:“那就好。那你怎麼又跑我這來的?”
“我原先站立那處能聽見你同伴的聲音,退了幾步,便聽不見了,但是我卻聽見了你的呼喊,這纔回來尋你。”
師清漪點頭,在心裡慶幸起來。
她之前還緊張得要命,直到剛纔洛神出現,她才變得安定不少。
洛神身上有一種令人放心依賴的魔力,好像只要有她在,便不會有懼怕。
“看樣子你之前站的地方是一個‘消聲帶’的某個中介線,過了那條線,聲音能正常傳播得以聽見,退離那條線,人就進入了另外一塊區域,照這麼來看,這古墓難道是豆腐塊那樣分區域的?”師清漪自言自語地猜測性地說着,又舉着手電筒往前照:“洛小姐,你帶我去教授那邊,好嗎?”
“好。”洛神瞥了師清漪一眼,淡道:“隨我來。”
沒等師清漪反應過來,洛神很自然地捉住了師清漪的手腕,領着她往右邊那條透出些微亮光的墓道走去。
師清漪看着被洛神牽住的手,還有點懵,想說話,突然又不想說了,任由洛神牽着她,往前走。
兩人高挑的影子映照在墓道的牆壁上,宛若融合在了一起。
走了大概七八分鐘,拐了個彎,師清漪看見前面光亮越來越盛,那是尹青他們打起的探照礦燈,光線非常耀眼。
同時,隨着師清漪越靠越近,腰間上掛着的對講機又傳出了尹青他們對話的聲音,對講機竟然莫名其妙地恢復了對講功能。
難道真是區域性磁場問題?
雖然針對聲音傳播這件事,師清漪可以理解,但是她對於對講機之前的失靈還是抱有幾分懷疑態度,不過眼看尹青他們就在前方,她就暫時放下心中疑惑,對洛神道:“洛小姐,我過去了,你自己拿捏着,暫時不要讓教授發現你,我等下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讓教授接受這件事。”
洛神站在原地,沒有表態,師清漪看着被她拉住的手,臉略微有點紅:“洛小姐,你……可以鬆開了。”
洛神還是不動,只是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師清漪手有點僵硬,臉色也有點不自然。
她心裡想着,這女人有點奇怪,她要多牽一會就牽吧,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
洛神還是鬆開了師清漪,只是眼神示意她過去。
師清漪舒了一口氣,打起手電筒往前面晃了晃,給遠處的尹青他們打指示。
蕭言正拿着攝像機進行古墓實況錄製,看見那邊手電筒光芒亂晃,師清漪從光中走出來,大聲叫道:“師師,這邊,這邊!”
師清漪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洛神,那抹白色身影掩在黑暗中,看得並不分明。
她猶豫了片刻,這才跑過去和蕭言打招呼,蕭言把攝像機放下,小聲說:“怎麼這麼晚,我本來還擔心你找不到我們,想在洞口等着你,教授她不讓,說要我們加快進度。”
師清漪微笑:“這不是找着了嗎,你們早點開工,等下也好早點收工休息。”
一個穿着粉色吊帶綢衫帶七分牛仔褲的女生走到蕭言身邊,手裡捏着記錄用的鋼筆和記事本,眼角吊着,陰陽怪氣說:“哎呀,師姐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找不到呢,師兄你少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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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清漪將臉轉向那名女生,眼神很淡,就只是看着她。
女生被師清漪的目光看得有點發怵,向一旁的蕭言抱怨:“師兄,我說錯什麼了,師姐那麼看我,我好害怕。”
蕭言之前就被女生糾纏得有點煩,也就沒什麼表示。
“謝家佩。”師清漪輕聲叫那粉色衣服的女生,聲音寡淡,玩味地看着女生:“我看你一眼你就害怕了,等下要是古墓裡出了糉子,你要怎麼辦?”
謝家佩立刻誇張地尖叫起來,抓住了蕭言手臂,蕭言苦着臉,任由她抓着自己。
蕭言研究生畢業後就跟着尹青做課題,謝家佩目前是研二,而師清漪研三,算是師姐。
考古系裡的人都知道謝家佩喜歡蕭言,經常跟在蕭言後面跑,扮無辜裝柔弱地討好蕭言,只是蕭言除了招呼他那些個所謂外頭的相好,在學校裡只和師清漪一個女孩子關係非常要好,經常照顧師清漪,這點讓謝家佩非常妒恨。
謝家佩經常給師清漪使絆子,行爲乖張而幼稚,平常師清漪也不和她一般見識,只有在某些時候纔會適當地諷刺一下這位所謂師妹。
師清漪一笑,對蕭言說:“把攝像機給我,我來錄。”
蕭言無奈地看着貼過來的謝家佩,把攝像機遞給師清漪,師清漪拿着攝像機開始錄製,過了一會,鏡頭裡看見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向她走過來。
師清漪立刻移開攝像機,禮貌地說:“教授。”
尹青擡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精緻得一絲不苟的面容上沒什麼表示:“怎麼這麼晚。”她今天臉上描了很淡的妝,恰到好處,烏黑的長頭髮盤起來,用一根木簪挽在後面,透出一股知性穩重的古典美來。
作爲考古系裡最爲年輕的教授,三十三歲的尹青在考古界卻極有權威,知識淵博,治學態度嚴謹非常,師清漪雖然算是她最爲看重的學生,平常得她很多照料,心裡頭還是比較畏懼她,輕聲說:“之前對講機出了點問題,又聽不到你們的聲音,就耽誤了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