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也不意外,坐進車廂,口吐黑血,捂住嘴巴道:“石磯,馬車緩些。”
謝石磯輕輕將行囊攤開在陳青牛腳下,柔聲道:“奴婢省的。”
出了車廂,不知從何處裹來一身嶄新黑袍子的謝石磯牽起繮繩,馬車慢駛下山。
陳青牛閉上眼睛,雙手捏訣,盤膝而坐。
二十條奇正經脈,四百零四氣穴,翻江倒海。
陳青牛現在的情況就是,體內沉睡着一頭猛虎,卻不知死活大肆吞納魂魄氣運,猶如引來另一頭猛虎,使得兩虎相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陳青牛就是這條在巨浪中死去活來的池魚。陳青牛能做的就是咬牙忍住諸多痛不堪言的遭罪,慢慢等桀驁難馴的八部天龍將外來者吸收乾淨。這一次,陳青牛即便是三品武夫體格,也覺得遠比十六年蟄龍刺目和猿洞溫泉灼燒全身之痛來得難熬,幾次都要昏厥過去,都被他死扛下來。
修道遭罪至此,也不多見。
馬車駛出東陰山地界,一路上遇見幾名運氣不佳的修士,都被殺機重重的謝石磯直接一槍捅死。大概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陳青牛斂財有道,謝石磯投其所好,從修士身上搜出了兩三本不入流秘籍,疊放在身邊,只等陳青牛決定是丟是留。
馬車通暢駛出靈州,陳青牛才勉強能夠壓住體內淆亂瘋竄的氣機,開口道:“王蕉沒有跟上?”
小心駕車的謝石磯點頭道:“沒有。”
陳青牛苦笑道:“也好。”
猶豫了一下,他一邊伸手撥弄攤開行囊內的道件財物,一邊問道:“黃東來去作甚了?”
謝石磯冰冷道:“不知。”
陳青牛臉色平靜,不再操心,她要殺人比別人殺她容易千萬倍。眼見行囊內的兩本宰相宗秘法典籍,一串招魂鈴,一座小巧青銅鼎爐,一柄青玉短劍,還有幾座純金打造的佛像,加上一些零散的玉器,琳琅滿目,陳青牛心情不禁轉好,如今陳青牛眼光挑剔,不再是得了一冊《太上攝劍咒》便欣喜若狂的門外漢,兩本秘籍一本叫《豹房術》,講解不下二十種採陰補陽的下品外道術法,例如食乳對爐,將女子作鼎,天葵爲藥。再如取胞衣造紫河車,煉尿爲秋石,食己精爲還元。更有一種,用五金九石煉製成丸,令婦人服下十月後誕下肉塊,採而服之,此類偏門不勝枚舉,看得陳青牛大開眼界,才知道《黑鯨吞水術》並不算最歹毒陰狠的旁門道法。
剩下一本是《勾點乾汞靈砂訣》,是道家丹鼎派一門小衆煉丹法,比起《豹房術》正統太多。招魂鈴造工精緻,獨具匠心,九顆鈴鐺分別由九種龍子的屍骨雕成,搖晃起來,並無聲響,卻能蠱惑魂魄,是趕屍的名-器,可算道件裡頭的上品,那青銅鼎爐篆刻有“烏兔”二字,正好以後用來研習《勾點乾汞靈砂訣》。
至於四座一臂高的純金佛像,兩尊密宗明妃,金剛亥母,一面二臂三眼,面呈紅色,她是勝樂金剛的明妃,另一尊金剛露漩,還有兩尊度母,陳青牛因爲對四大魔統之一的大日密宗尤爲好奇,所以對明妃度母都有粗略瞭解,在蓮花宮內經常拿無上瑜伽這類話題“調戲”王蕉,抱起一尊如來頂髻度母,仔細觀摩,見她結印似乎與正統不符,端詳許久,敲敲打打,也沒摸準門道,陳青牛本能問道:“王蕉,此處何解?”
陳青牛將度母佛像放回行囊,車廂裝飾奢華,鋪有一塊繪敦煌飛仙手織地毯,陳青牛躺在上面,大字型舒展身體,輕笑道:“*無情,士子無義,謫仙人也不過如此。”
繼而想到師叔黃東來,陳青牛閉上眼睛,嘀咕一聲:“狗日的陸地劍仙。”
謝石磯先將那幾本秘籍塞入車廂,輕聲道:“主人,靈州老驥城到了,可要進城,還是繼續趕路?”
陳青牛點頭道:“入城,需要置辦一些衣物。先去換些銀兩。”
兩馬神駿,謝石磯雖是女子,卻比尋常馬伕氣壯百倍,城門守衛根本不敢阻攔,馬車長驅直入老驥城。
老驥城極大,半百萬的繁密人口,匯聚三教九流,街道上人山人海,是涼州城少有的熱鬧景象。
陳青牛讓謝石磯找了家小號當鋪,賤賣了一枚冰油青翡翠鐲子,得了一疊銀票,兩千兩整,看油滑老道當鋪老闆如何都遮掩不住的竊喜,陳青牛就知道價格還能再翻一番,只是懶得斤斤計較,如果真要討個公道價格,去大當鋪更合適,只是大當鋪眼線多,平白無故多了件俏物,難免要被當做肥羊,暗中刨根追底,陳青牛隻想尋一處安靜地方歇息幾天,把身子養好,在一個大綢緞莊挑了三套上等衣裳,花去一百多兩,店主聽口音是外地人,欺生,陳青牛估摸着又被宰了不少冤枉錢,黃昏時分,在一家相對偏遠鬧市的招福客棧住下,是位女掌櫃,少婦年歲,生得胸豐腰細臀圓,尤其是胸前雙峰,鼓囊沉澱,風景旖旎,難怪客棧地段奇差還能維持經營,陳青牛脫去那身玉袍子,嫌晦氣,讓客棧準備了一桶熱水,浸泡半個時辰,終於略微緩過氣,再換上一身新衣服,紫金冠早在過城門時就在車廂摘去,謝石磯一直守在門口,身高九尺,進門都要低下頭。
陳青牛不打算下樓進食,宰相宗搜刮來的東西太重,得放在房中,陳青牛可不希望拿一朵紫金寶蓮換來的戰利品被蟊賊給摸走,光是四座實心純金佛像,就重達三百餘斤,真要兜售出去,且不論巧奪天工的手藝,就是三千兩黃金,市井人家一年亂七八糟的開銷加起來不過二十來兩銀子。
陳青牛做小廝時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將一枚一枚銅錢藏進青磚下的布袋裡,夜深人靜再翻出來,一枚一枚清點,典型市井草民心態,現在他除了腦子裡的財富,手上有四座純金佛像,這個最安穩,不好竊取,也最不值錢,一本《豹房術》目前排不上用場,那本《勾點乾汞靈砂訣》倒是講解一門速成的煉丹術,剛好有青銅鼎“烏兔”。
九子招魂鈴對付兵家將種因機緣演化而成的金銀甲殭屍很有用處,青玉短劍終於被陳青牛摸索出玄妙,被月光照射下,劍身晶瑩剔透,猶如凝脂玉槳,緩緩流動,裡頭竟有三尾白鯉魚模樣的靈物,輕快遊曳,可惜無所不知的王謫仙不在身邊,不能說出個名堂。謝石磯後面殺人越貨而來的幾本秘籍都是修士界的路攤貨,在宰相宗還算有點緊俏,對現階段陳青牛來說形同雞肋,棄之可惜,嚼之無味,剩下還有一對青銅錯金獨角瑞獸貔貅,這個與明妃度母佛像一樣,都是飾品,並非道件。還有一對天然冰糯種龍鳳鐲,比起先前換了三千兩銀子的冰油青翡翠鐲子,賣相更佳,皇宮大內藏品級別的好東西。
謝石磯站在房中,看着這位年輕主子坐在牀上左摸一下右拿一下,一件件都愛不釋手,嘴角微笑。
敲門聲響起。
觀察氣機流動,只是那妖嬈寡婦掌櫃六七歲的兒子,小孩長得俊俏靈氣,男孩女相,惹人喜愛,想來他父親生前也是位美男子,所幸這小娃不曾被喜愛孌童的權貴瞧見。謝石磯等陳青牛收好行囊,走去開門,小名蟈蟈的孩童雙手吃力提着個大食盒,裡頭都是招福客棧的拿手菜餚,遠近聞名,光靠老闆娘姿色招徠新鮮客不難,想要回頭客,還得靠勾住胃口才行,客棧內的醬牛肉和烤鴨堪稱老驥城雙絕,謝石磯接過食盒,放在桌上,見孩童一臉好奇望向坐在牀沿的主子,不肯出門,謝石磯剛要出聲趕人,陳青牛擺擺手制止,走到桌前,不用筷子,雙指夾了一塊醬牛肉入嘴,香,真香,心情大好,陳青牛看了看一直欲言又止的俊秀孩童,笑問道:“想說就說吧,童言無忌。”
孩童使勁搖頭,跑出這間招福客棧天字號房間。陳青牛卻知道他只是出了房間,在走廊裡蹲着天人交戰。陳青牛招呼謝石磯坐下,將食盒內的飯菜都雲捲風涌一乾二淨,滿足了口舌,這才喊道:“進來拿走食盒。”
孩童怯生生略帶着希冀小跑進來,捧着食盒,見陳青牛這位客棧大主顧似乎不像難說話的公子哥,輕輕道:“公子,蟈蟈能去摸一摸你的駿馬嗎?只是摸一下,不騎。孃親說那是上等青驄,整座靈州城都難以找到第三匹。”
陳青牛笑道:“小孩還會夾槍帶棒偷拍馬屁了。”
蟈蟈慌張搖頭道:“孃親說過夾槍帶棒不是好聽的詞,蟈蟈可不敢對公子不敬。”
瞎用成語的陳青牛臉皮厚,看不出臉紅,謝石磯輕輕一笑,陳青牛似乎想起自己年幼時的諸多心願,其中就有一個騎高頭大馬遊涼州,會心一笑,對謝石磯吩咐道:“你在房內呆着,我出去走走。”
謝石磯點頭道:“省的。”
陳青牛先將當國劍挎在腰間,偷偷從行囊中抽出青玉短劍,藏在袖內,那世面不多的蟈蟈見挎劍後的陳青牛,只覺得這公子英姿勃勃,氣宇軒昂,又是一陣孩子氣的羨慕崇拜,陳青牛收拾妥當,道:“走,看馬去。”
客棧老闆娘眼毒識貨,一眼就看出那兩匹青驄是萬一挑一的神駿,不敢怠慢,吩咐一名下人專門在馬廄那邊守着,生怕出了紕漏,沒從那對富貴主僕身上賺出銀兩,還要賠掉半座客棧。那下人見着陳青牛,扯開嗓子吆喝一聲陳大公子,陳青牛知道不成文的規矩,掏出一塊碎銀丟過去,那下人兩眼放光,偷偷掂量一下,乖乖,發大發了,才喚一聲便得了半兩銀子,回家後黃臉婆娘還不得高興死,指不定她一開心,還能用小嘴兒伺候犒勞一下自己,這中年男子頓時擠出一臉諂媚燦爛的謙卑笑臉。蟈蟈將食盒放回,就一路飛奔到馬廄,踮起腳跟站在馬廄圍欄外,睜大眼睛望着廄內兩匹罕見駿馬,目不轉睛。
得了一筆橫財的下人嘴甜,嘖嘖稱奇道:“陳大公子,你這馬可真稀奇,對一般馬草一眼不看,後來換上精糧,它們才吃上幾口。果真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牲口,比起咱們人還要精貴。”
蟈蟈伸手去摸馬頭,青驄打了一個響鼻,竟要咬孩子一口。這兇狠一口下去,還不得咬斷蟈蟈的整隻手腕。
陳青牛冷哼一聲。
兩匹青驄同時驚恐倒退數步,焦躁不安,低下頭顱。
那下人目瞪口呆,這就是傳說中的馭馬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