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日,微雨。
小羅眯起了眼往驛道遠處望去,只見得一片空茫,入眼的惟有黃色的沙土和遠山的翠綠。吸一口氣,空氣也是溫潤而潮溼的,涌動着春意。他的妻子早上叫他帶傘出門,他還不以爲然,說今日不會下雨。出門的時候,妻子在窗前梳着她流水般的黑髮,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真下雨了,我可不送傘給你。
春日微雨的黃昏總叫人多愁善感。小羅嘆了口氣,再度確認了遠處並沒有人來後,決定去守備房裡把躲着打瞌睡的老蔣叫起來,一起把城門關上。
今日是要淋雨回家了。
老蔣睡得像條豬。小羅花了好大力氣把他搖醒,然後自己先走回城門關卡處。
突然發現有兩個人,已經到了城門口。
這兩個人,都年輕而且英俊,雖然淋着雨,也毫無狼狽的模樣,反而像是從容閒適地像從自己家的書房走到客廳。小羅雖然是男人,卻也覺得他們二人非常的儀表不凡,叫人心生仰慕之意。
等這兩個人進了城,老蔣纔打着呵欠從守備房裡出來。小羅剛想說話,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呆住。
他進去叫老蔣時,驛道上根本就沒有人。再出來也不過片刻功夫,那兩人是如何突然就到了城門口?
而且那兩個人,並沒有騎馬,卻是走着過來的。
回過頭一看,那兩人也是如普通人一般緩步前行,並無特異之處。只是在迷濛細雨中,青衫紅衣的飄然身影,竟不似塵世中人。
春日微雨的天氣,總叫人倦。
一種寂寞透入骨髓般的倦意。
溫柔,卻不惆悵。
若是在洛陽,這樣的時節,王憐花便喜歡穿着素色的衣衫,一個人坐在溫暖的廳堂裡,用邢窯產的白瓷杯,來喝七年陳的竹葉青。
現在的情境也相仿,只是面前多了個對飲的人。
這是家很小的旅店,但是乾淨而整潔,正如掌櫃身上洗得發白卻沒有一絲污漬的衣衫。因爲天色已晚,僅有的幾個客人都已用過晚餐,所以店堂裡除了他們之外,便只有掌櫃趴在櫃檯上寫帳目。店堂裡的燈光溫暖而昏黃。
一路奔波,難得有這樣安寧的夜晚。原以爲蘭州城中已是各路人馬彙集,沒想到平靜如斯。難道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是特別寧靜?
其實他們本應該很忙纔對。起碼首先要打探消息,或者,尋找秦四孃的行蹤。
但這兩個人此時卻安然坐在店堂裡,除了一杯杯喝酒以外什麼也不做。
也許理由只不過是,在這樣寧靜美好的春夜裡,談那些腥風血雨的江湖事,簡直是煮鶴焚琴般的舉動。沈浪和王憐花雖然並不是風花雪月,多愁善感的人,可他們一向都非常懂得享受生命中的美妙時光。
只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急促也太短暫。
兩人方纔喝了三杯,門外便有預謀似的響起了三下敲門聲。
掌櫃拖着腳步去開門。
只聽得一個明朗而快活的聲音叫道:“胡老闆!”
竟是如此熟悉的聲音。
當那個人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直盯着他的沈王兩人,先自笑起來,非常瀟灑地行了個禮,道:“沈兄,王兄,別來無恙?烏河鎮一別,不想在此處相見,真是有緣。”
這人果然就是,董少英。
王憐花自認爲自己臉皮已經厚得少有敵手,此時卻突然發現這個人也非常不賴。
只見他笑得不僅一如往常的善良無害,而且還老大不客氣地往他們桌邊一坐,向掌櫃的叫道:“再來一付碗筷!”
桌上只有些下酒的小菜,可是董少英仍然就着吃了三大碗半冷的飯,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此時沈浪便注意到他彷彿還是穿着那身褐色衣衫,洗得比掌櫃身上那身還白。
有他這樣的智計武功的人,原不應該這麼窮,除非他自己高興。
突然覺得對這人有了一些好感,彷彿看到少年時落拓卻自由開心的自己。
直待他吃完,滿足得抹了抹嘴,王憐花還很體貼地問:“你要不要喝酒?”
董少英笑道:“多謝。”
然後又自己倒了三杯,每次都一飲而盡,方纔笑道:“現在我是不是應該毒發?”
王憐花粲然笑道:“不急,這毒發得很慢,你且先告訴我,你明知那藏寶圖是假的,爲什麼還要搶?”
董少英很坦然地回答道:“爲了賣錢,反正看到我搶了你的藏寶圖的人不認爲這是假的就可以。”
王憐花笑道:“那你賣了沒有?”
董少英道:“我到蘭州來,就是想在三月二十的英雄會上賣掉。我這麼辛辛苦苦地一路躲避追殺,到了這裡總得賣個最好價錢不是。”
王憐花點點頭,道:“有理。多謝你告訴我英雄會這個消息。我雖聽明虛說起三月二十有大事,卻不知這其中詳情,你可否詳細說於我聽。”
董少英道:“以沈大俠與王公子之智,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也不過是江湖中的各大門派,以衡山派爲首,起頭說要叫你們交出藏寶圖,以免如十幾年前一般造成武林浩劫。於是在這裡聚首罷了。我也只知這些。”
王憐花道:“最後問一個問題,你怎知道這杯酒中,真的沒有毒?”
董少英道:“王公子要殺我,難道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只是真要我死,也不會是現在。”
王憐花卻突然笑道:“我卻有現在非殺你不可的理由。”
“願聞其詳。”
“因爲你實在太聰明,也太危險。”說完這句話,王憐花便站了起來。
然後用一種很溫和很從容的語氣對沈浪說:“沈兄,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沈浪依言站了起來。
兩人上樓的時候還特地關照了老闆一句:“掌櫃的,我兄弟在這裡喝酒,酒帳記我帳上。”
董少英看着兩人離去的身影,嘴角浮現出一抹奇怪的笑容。
當胡老闆終於過來提醒董少英要打烊的時候,發現他還是在一直微笑着。
笑容還在,人卻已停止呼吸。
胡老闆突然變了臉色,卻沒有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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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這樣一個老實本分的小生意人,遇到這種事情爲什麼能忍住不叫?難道真的是被嚇傻了?
可他之後的行爲又堅決果斷,一點也不傻。
他輕輕地打開門,把董少英抱起,然後丟在了隔壁花粉鋪的門口。瘦小的胡老闆,抱起這麼一個高大強壯的年輕人,竟似完全不用力氣。
明天花粉鋪的李姑娘開店門的時候,估計會大吃一驚吧。只是這之後的事,與他便毫無關係了。
然後他便坦然地去整理桌子,收拾碗筷。卻突然發現,董少英的位子下面,有一灘水漬。
不,是酒漬,還是七年陳的竹葉青。
若是這酒是從杯裡倒出來的,差不多便有三杯的量。
胡老闆的臉色又變了。
再打開門一瞧,方纔在花粉鋪前躺着的那人,早就不見蹤影。
“難道他剛纔使的是……龜息功?西域的奇術?”胡老闆喃喃自語。
這個神秘的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來頭?他竟也完全看不出來。
春夜只是微寒,他卻突然感到透骨的冷。
幸好他是個非常容易服氣的人。這種個性能叫任何一個江湖人死得不會太快。他隨即就自我安慰了:“沈浪和王憐花都沒看出來,我算什麼,看不出來也是應該的。”
然後他就繼續收拾去了。
沈浪和王憐花站在樓上臨街的長廊上,看着外面街道上的情形。
直到董少英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內,王憐花方纔嘆了一聲道:“沈浪,我有時候真不明白,爲什麼你什麼都不做,彷彿還是可以明瞭一切。”
沈浪微微笑道:“我並不是瞭解一切,只是比較瞭解你。”
王憐花卻不依不撓,笑道:“真的?你卻說說看,瞭解我什麼?”
沈浪低頭苦笑:“算我沒說,我什麼都不瞭解。”在王憐花那雙亮亮的眼眸逼視下,他已經受不住打算溜走了。
王憐花卻伸手拉住他的手,道:“你怕什麼,你說得對我也不會怪你。”說罷,竟輕笑一聲,放開他的手,自己先閃入房中去了。
沈浪卻仍呆呆地站在原地。
突然舉起手看。
方纔他輕輕一握的熱度,竟似無法退去,還一直蔓延到心裡。
莫非自己真的着了魔?
雨還在下,卻聽不見雨聲。
一切都如春夢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