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虛似乎已經料定他們會來。

前面就是綠洲,甚至可以看見那一片盈盈的翠綠,明豔的色彩在一片漫天的黃沙中看起來近乎不真實的美。

可他卻情願頂着個大太陽坐在沙地上,氣色居然還很不壞。

雖只穿着破爛衣衫,蓬頭垢面,面目焦黃,身上還有幾處污穢的傷口,卻是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叫人覺得可笑又可憐,哪裡還有當日一派宗主的風範。

王憐花搖着頭笑道:“道長怎的做起了小賊?豈非有失體面?”

聽了這話,明虛的那發黃乾枯的面色竟也紅了一紅,隨即道:“廢話少說,若不是被那孽徒逼迫地走投無路,又怎會出此下策?”

沈浪看了一眼小伍道:“是道長教這位小兄弟帶我們來的?”

明虛瞥了小伍一眼,也不回答,只道:“這個陣勢,原是擺出來等小石的。既然被兩位破了,只好煩請兩位幫我殺掉那個孽徒了。”他說得理所當然,王憐花不由失笑道:“道長,你可並未在陣旁豎個牌子,上書‘非石靖遠不得入’,怎又怪得旁人來?”

明虛也不理他的嘲諷,只對沈浪道:“石靖遠欺師滅祖,本就可殺。”

沈浪默然,道:“若此事是他所作,爲何道長不作辯白,隻身而走?”

明虛乾笑一聲道:“他所說的,本是事實,我如何反駁?”

沈浪臉色一變,剛想說話,明虛便接着大笑道:“只因此事的過程與手段,卻盡是他安排的!”

他含恨道:“便是他一直在我耳邊,說明玄的聲望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教我需得小心。可恨師弟又是這樣一個不懂得收斂的人,怎怪得我信了小人的話?”他這話,竟還說得理直氣壯,沈浪聽得心裡一陣涼。因嫉恨而殺害別人的人,反而責怪被害者太過出色,若不是人xing淪喪,如何說得出這般話來?

明虛看一眼沈浪面色,狂笑道:“你是否以爲在下是自作孽不可活?”

沈浪沉默不語。

明虛道:“原本師父在世之時,寵愛明玄,幾度想要教他繼承掌門之位,卻因明玄年輕時xing格激烈,惹出很多事端,方纔打消這念頭。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才做了掌門。每日苦於派中事務,而明玄仗劍江湖,若論俠名,甚至還在我之上。”他苦笑道,“這個時候,若總是有人有意無意地提醒我這樣的一個威脅,教我去看他風光、受愛戴的場面,原本就不多的同門情誼,怎會不化作提防與嫉恨?最可怕的人,未必自己真的作惡,卻總在別人心中播下罪惡的種子,豈非更加不能容忍?”

沈浪嘆道:“這也原只是因爲,在你心中本就有了邪念。”

明虛冷笑道:“明玄雖是我所殺,孔琴卻一定是他害的。若不殺掉孔琴,他這樣長久的居心,又有什麼意義?”

天氣明明熱得像要把五臟六腑都烤焦,小伍卻打起了冷戰。

那兩人在專注談話,並沒有去注意。

而不經意回過頭的王憐花,突然發現:這個瘦小的孩子,不僅在打冷戰,眼睛裡還浮現出一種怨毒入骨的神情。能教看到的人,也從心底冒出寒意來。

這是多麼深沉的恨意!

明虛道:“我說這許多話,已經說得口渴。”他一說“口渴”,然後就滿意地看到在場的人都緊緊抿了一下嘴脣。他轉眼看了一下那幾袋水,道,“我只問你們,肯不肯爲這幾袋水,去殺掉這樣一個人?”

王憐花只是淡淡地笑。

他很殘酷地說:“現在從你手裡把水搶回來,比去把他殺掉,要更容易一點。”

明虛長身而起,抽出劍來,劍尖對着水袋,厲聲道:“雖然我未必能保住,你卻一定奪不走。”

王憐花沉默了。

他本就是個非常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爲幾袋水殺一個人,多像一個無稽的笑話。

可是在這沙漠裡,水就是生命。

又有誰不願意用一個卑賤惡毒的人的xing命來換得自己的生存?

沈浪好象也有點心動。

陽光炫目,照得人的眼睛一片亮晃晃的空茫。

空氣中彷彿有亮光一閃。

彷彿只是一道斜射的陽光。

小伍突然急叫一聲,氣息短促。

只在這一彈指間,又有許多變化。

沈浪竟已在明虛跟前,手中卻多了一樣東西。

他微微一笑道:“生意還沒有談成,怎麼能毀了貨物。石兄你說是不是?”

他看着手中的穿雲針,對着空茫的四周說話。

那幾個水袋,差一點就要被這穿雲針劃破。

石靖遠卻沒有出現。

出現的是秦四娘。

她還在昏迷中,眼睛也沒有睜開。上半身卻探出車簾外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保持着平衡。顯然是有人在她身後,抓住了她的後背推出簾外。蓬亂的秀髮披肩而下,只露出一截秀美的玉頸。

只有那一點銀色閃着寒光的針尖,貼在頸項細白的肌膚上,紋絲不動。

車簾遮住了後面的事物,看不見車子裡的人。

只是能感覺到在四娘背後的人,必定有一雙極穩定的手,冷酷而精明的眼睛。

王憐花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嘆了一口氣,看了看沈浪。

沈浪卻也在看他。

眼神有些歉意。

他知道他必定不會放棄無辜女子的xing命。

那雙蒼白秀美的手,輕輕的握拳,垂放在一側。

沈浪無由地覺得有些不忍,儘管他絕不會贊同他的方法。可是見他主動退讓了,他心裡卻又不免感激而憐惜起來。

車裡的人講話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也是言簡意賅:“你殺了他,我放了她。”

明虛雙眼發紅,啞着聲道:“不殺了他,你們就得渴死在沙漠裡。”

救命的水,無辜的美麗女子,兩個惡徒的xing命。

孰輕孰重,何以抉擇?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師父,你的水袋,破了。”

明虛心中一驚,低頭去看,突然覺得喉口一陣沁涼。

他嘴脣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接着就仰天倒下。

一枚閃亮細長的銀針,後頸入,喉口出,血也沒有流出一滴。

抵着四娘脖子的銀針,仍然絲毫未動。

小伍道:“師父既然已經死了,水便是你們的了,你們可以放了師兄了。”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天真,眼神純潔而誠懇。

“師兄,你說過的,只要殺了師父,你做了掌門,就不會加害別的師兄弟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