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虛似乎已經料定他們會來。
前面就是綠洲,甚至可以看見那一片盈盈的翠綠,明豔的色彩在一片漫天的黃沙中看起來近乎不真實的美。
可他卻情願頂着個大太陽坐在沙地上,氣色居然還很不壞。
雖只穿着破爛衣衫,蓬頭垢面,面目焦黃,身上還有幾處污穢的傷口,卻是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叫人覺得可笑又可憐,哪裡還有當日一派宗主的風範。
王憐花搖着頭笑道:“道長怎的做起了小賊?豈非有失體面?”
聽了這話,明虛的那發黃乾枯的面色竟也紅了一紅,隨即道:“廢話少說,若不是被那孽徒逼迫地走投無路,又怎會出此下策?”
沈浪看了一眼小伍道:“是道長教這位小兄弟帶我們來的?”
明虛瞥了小伍一眼,也不回答,只道:“這個陣勢,原是擺出來等小石的。既然被兩位破了,只好煩請兩位幫我殺掉那個孽徒了。”他說得理所當然,王憐花不由失笑道:“道長,你可並未在陣旁豎個牌子,上書‘非石靖遠不得入’,怎又怪得旁人來?”
明虛也不理他的嘲諷,只對沈浪道:“石靖遠欺師滅祖,本就可殺。”
沈浪默然,道:“若此事是他所作,爲何道長不作辯白,隻身而走?”
明虛乾笑一聲道:“他所說的,本是事實,我如何反駁?”
沈浪臉色一變,剛想說話,明虛便接着大笑道:“只因此事的過程與手段,卻盡是他安排的!”
他含恨道:“便是他一直在我耳邊,說明玄的聲望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教我需得小心。可恨師弟又是這樣一個不懂得收斂的人,怎怪得我信了小人的話?”他這話,竟還說得理直氣壯,沈浪聽得心裡一陣涼。因嫉恨而殺害別人的人,反而責怪被害者太過出色,若不是人xing淪喪,如何說得出這般話來?
明虛看一眼沈浪面色,狂笑道:“你是否以爲在下是自作孽不可活?”
沈浪沉默不語。
明虛道:“原本師父在世之時,寵愛明玄,幾度想要教他繼承掌門之位,卻因明玄年輕時xing格激烈,惹出很多事端,方纔打消這念頭。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才做了掌門。每日苦於派中事務,而明玄仗劍江湖,若論俠名,甚至還在我之上。”他苦笑道,“這個時候,若總是有人有意無意地提醒我這樣的一個威脅,教我去看他風光、受愛戴的場面,原本就不多的同門情誼,怎會不化作提防與嫉恨?最可怕的人,未必自己真的作惡,卻總在別人心中播下罪惡的種子,豈非更加不能容忍?”
沈浪嘆道:“這也原只是因爲,在你心中本就有了邪念。”
明虛冷笑道:“明玄雖是我所殺,孔琴卻一定是他害的。若不殺掉孔琴,他這樣長久的居心,又有什麼意義?”
天氣明明熱得像要把五臟六腑都烤焦,小伍卻打起了冷戰。
那兩人在專注談話,並沒有去注意。
而不經意回過頭的王憐花,突然發現:這個瘦小的孩子,不僅在打冷戰,眼睛裡還浮現出一種怨毒入骨的神情。能教看到的人,也從心底冒出寒意來。
這是多麼深沉的恨意!
明虛道:“我說這許多話,已經說得口渴。”他一說“口渴”,然後就滿意地看到在場的人都緊緊抿了一下嘴脣。他轉眼看了一下那幾袋水,道,“我只問你們,肯不肯爲這幾袋水,去殺掉這樣一個人?”
王憐花只是淡淡地笑。
他很殘酷地說:“現在從你手裡把水搶回來,比去把他殺掉,要更容易一點。”
明虛長身而起,抽出劍來,劍尖對着水袋,厲聲道:“雖然我未必能保住,你卻一定奪不走。”
王憐花沉默了。
他本就是個非常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爲幾袋水殺一個人,多像一個無稽的笑話。
可是在這沙漠裡,水就是生命。
又有誰不願意用一個卑賤惡毒的人的xing命來換得自己的生存?
沈浪好象也有點心動。
陽光炫目,照得人的眼睛一片亮晃晃的空茫。
空氣中彷彿有亮光一閃。
彷彿只是一道斜射的陽光。
小伍突然急叫一聲,氣息短促。
只在這一彈指間,又有許多變化。
沈浪竟已在明虛跟前,手中卻多了一樣東西。
他微微一笑道:“生意還沒有談成,怎麼能毀了貨物。石兄你說是不是?”
他看着手中的穿雲針,對着空茫的四周說話。
那幾個水袋,差一點就要被這穿雲針劃破。
石靖遠卻沒有出現。
出現的是秦四娘。
她還在昏迷中,眼睛也沒有睜開。上半身卻探出車簾外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保持着平衡。顯然是有人在她身後,抓住了她的後背推出簾外。蓬亂的秀髮披肩而下,只露出一截秀美的玉頸。
只有那一點銀色閃着寒光的針尖,貼在頸項細白的肌膚上,紋絲不動。
車簾遮住了後面的事物,看不見車子裡的人。
只是能感覺到在四娘背後的人,必定有一雙極穩定的手,冷酷而精明的眼睛。
王憐花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嘆了一口氣,看了看沈浪。
沈浪卻也在看他。
眼神有些歉意。
他知道他必定不會放棄無辜女子的xing命。
那雙蒼白秀美的手,輕輕的握拳,垂放在一側。
沈浪無由地覺得有些不忍,儘管他絕不會贊同他的方法。可是見他主動退讓了,他心裡卻又不免感激而憐惜起來。
車裡的人講話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也是言簡意賅:“你殺了他,我放了她。”
明虛雙眼發紅,啞着聲道:“不殺了他,你們就得渴死在沙漠裡。”
救命的水,無辜的美麗女子,兩個惡徒的xing命。
孰輕孰重,何以抉擇?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師父,你的水袋,破了。”
明虛心中一驚,低頭去看,突然覺得喉口一陣沁涼。
他嘴脣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接着就仰天倒下。
一枚閃亮細長的銀針,後頸入,喉口出,血也沒有流出一滴。
抵着四娘脖子的銀針,仍然絲毫未動。
小伍道:“師父既然已經死了,水便是你們的了,你們可以放了師兄了。”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天真,眼神純潔而誠懇。
“師兄,你說過的,只要殺了師父,你做了掌門,就不會加害別的師兄弟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