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未得病的人先得一次天花?”書房之內,定北侯府一家人除了太夫人和雙胞胎之外都在座,桃華的話尚未說完,殷茹已經第一個驚呼了起來,連冷氏和定北侯夫人都變了臉色。
“天花是會死人的!”殷茹怒衝衝地站起來,“如今疫情才起,已經讓人害怕了,你還要讓全西北的人都得一次天花?這,這可是上萬條人命!”
沈數輕咳了一聲:“茹兒,聽你表嫂說完。”
“表哥!”殷茹跺了跺腳,“難道你也同意這法子?她說什麼你就聽什麼,連西北這些人命也不顧了嗎?你莫不是被迷了心竅了!”
沈數臉色微微有些難看。這件事情,桃華之前沒有跟他說過,剛纔他乍一聽也覺得有些驚心。然而桃華絕不是那種會拿無辜百姓的生命開玩笑的人,殷茹開始的指責是因關心西北,倒還有情可原,然而直指桃華在迷惑他,這就實在有些過分了。
“茹兒!”定北侯夫人看看沈數的臉色,也咳了一聲,“坐下。你父親還在這裡呢,你急什麼。”女兒這話的確說得有些難聽,且什麼迷了心竅之類的話,也不是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孩兒該說的。
沈數微微沉着臉,向定北侯道:“舅父,還請聽桃華說完,她絕不會拿西北成千上萬百姓的性命當做兒戲!”
殷茹脹紅了臉,忿然把頭扭了過去,狠狠剜了桃華一眼。不過她剛扭過頭去,就聽父親沉聲道:“果然是要先得一次天花嗎?”
整個書房裡的人都被殷重巖這句話說得愣住了,只有桃華眼睛一亮:“哦?已經有人向舅父提過此事了?”
定北侯夫人第一個反應過來:“這——侯爺,難道從前也有人……”原來蔣氏這法子並非如此驚世駭俗毫無根據嗎?
“的確有人曾經這樣做過。”殷重巖按捺住心中沸騰一般的情緒,沉聲道,“但據我所知,這防痘的法子並不十分好用,有不少人在防痘過程之中就先染病死了。且活下來的人究竟是否日後再也不會得天花,還未可知。”老郎中的三個孫兒都死在流放的路上,並沒有機會向後人證明他們是否對天花擁有了免疫的能力。而那個官員家裡兩個防痘成功的女兒,殷重巖也無處去尋找。
“舅父可以讓我見見那個種痘的人嗎?”桃華略微有些激動。在歷史上,據說中國應該在宋代就發明了人痘接種法,但此法確實不安全,因爲痘種毒性大,所以一個不好就是真的讓人感染上天花,而且還會引發疫情擴散。
到了明代隆慶年間,人痘法日臻完善,“種花”,也就是種痘就開始推行,遍及天下。
桃華算了算時間,覺得有點頭痛。她穿越過來的這個世界因爲在元朝那裡拐了個彎,現在朝代雖然還叫個明朝,皇帝卻並不姓朱——沈家自稱是唐人後裔,所以她也不知道現在究竟相當於原明朝的哪個時代,不過顯然的,人痘法仍舊是已經出現了的。
“人已經去了多年了。”殷重巖微微有些黯然,“他自稱曾爲三個孫兒都種痘成功,但那三人也都已死去,無從考證。然而之後他又曾爲人種痘,卻是死了人,因此才全家坐罪,被髮配到了西北來。”
“原來如此……”桃華也有點唏噓。無論在哪條道路上,先行者總是最艱難的,因爲他們承擔着無數的失敗,可也正是這些失敗,給後來者指出了正確的方向。
“那是因爲,種痘所用的痘苗毒性太大,如果受術者身體不好,便容易真的感染上天花。”要種痘的基本上都是小孩子,偏偏小孩子抵抗力差,所以就更需要安全的痘種。在這方面,人痘總歸不如牛痘。而西北別的沒有,牛是不少的,因此在這裡用牛痘接種,要比在別的地方更方便。
“牛——痘?”殷重巖雖然比旁人更相信種痘之法,但聽見居然是用牛也覺得不可思議,“這怎麼能……”
“可是那炭疽病不就是從牛馬身上傳來的嗎?”殷茹聽得出神,已經忘記剛剛狠剜過桃華眼刀了,張口就問。
“是的。所以說,有些病是人與牛馬豬羊都會得的。人痘的毒性大,而牛痘更溫和一些,只要小孩子身體健康,應該都不會有事。”
冷氏一直沒說話,這時候才低聲道:“可是百姓們不會相信……”這事實在聞所未聞,誰家肯把孩子送來讓你種痘呢?
殷重巖沉吟了一下,目光向着定北侯夫人溜了過去,夫妻兩個目光一對,又各自移開了。殷重巖乾咳了一聲,向桃華道:“這事要如何辦?”
“先要找到生天花的牛。”桃華在來的路上已經有了大體計劃,“爲防萬一,此事需要已經生過天花的人去辦。另外,就是要宣傳此事,讓大家肯來接種。這也需要些時日,我正好要先去找找炭疽病的源頭。另外,這裡有幾個方子——那些已經染病的人……我也想去看看,總要再儘儘心……”
書房裡安靜了下來,冷氏忍不住道:“可你也不曾出過天花……”去看天花病人,難道不怕嗎?
桃華笑了笑:“防護仔細一些,應該沒事,成年人本就不易感染天花。”
“那我跟你一起去。”沈數立刻道。
“不用。”桃華轉頭衝他笑了一下,“你得帶人去幫我找牛。”雖然殷重巖看起來是相信她的話了,但定北侯府對她的態度她又不是感覺不到,這麼重要的事,還是交給沈數最放心。至於定北侯府,一來她要去找炭疽的源頭要用他們,二來,還是讓他們去宣傳種痘的事吧,就算找一萬頭牛來,老百姓不肯來種痘,還是白搭。
定北侯府素來行動迅速,這頭桃華說完自己的計劃,那頭命令已經傳了下去,整個定北侯府都在深夜中行動了起來。
書房之內,其他人都已經各自回房,只剩下定北侯夫婦二人默然對坐。良久,定北侯夫人才道:“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不還有許多事情麼。”
“芊芊——”殷重巖擡起頭來,脫口叫了一聲。
定北侯夫人姓杜,武將人家的閨女,就按着排行叫個二孃,並沒起什麼講究的名字。還是嫁到殷家之後,殷重巖翻了好幾本書,終於給她取了個文縐縐的字叫做芊芊,在閨房之內就這樣稱呼。
不過,那也是夫妻兩人都還是二十幾歲的時候做的事了,後來老定北侯過世,殷重巖承了爵位,也就挑起了西北邊防的重擔,每天風裡來雨裡去,無個閒時。定北侯夫人也從還有幾分羞澀的新媳變爲了侯夫人,上孝婆母,下育兒女,對外還要救助西北百姓,戰時在後方支持,看起來比定北侯還要勞碌。
如此十餘年時光轉眼而過,老夫老妻,閨房之內的一些小小樂趣也都淡去,芊芊這個名字也許久沒有再提起了。此刻殷重巖一喚出來,定北侯夫人頓時紅了眼圈:“你這會兒想起來這般叫我了……驪兒和騅兒年紀還小……”
“正是他們這個年紀,才最怕天花。”殷重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倘若此事成功,不但西北百姓都會相信,就是咱們的兒子,也不用再怕天花了。”
此次西北疫情又發現有天花之後,定北侯夫人的確最擔心的就是雙胞胎,儘管燕州城裡還沒有發現天花,她還是把兩個孩子都拘在家裡,大門都不能出。
現在聽丈夫這樣說,定北侯夫人忍不住哽咽起來:“可,誰知道這事兒究竟成不成。若是,若是……萬一……”萬一兩個孩子真的染上了天花可怎麼辦呢?
殷重巖的臉像岩石雕成的一般,在燭影之中冷硬得可怕:“倘若事不成,就證明蔣氏乃是欺世盜名,此法斷不可行。”
“可是那時候我們的孩子——”用兩個孩子的命來驗證蔣氏的話嗎?
書房裡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之後,殷重巖艱難地道:“我們殷家世代鎮守西北,本就是爲了西北的百姓……”西北的百姓視定北侯府如神祇一般的存在,恭敬、尊重、景仰,一呼百應。同樣的,定北侯府世世代代也不知有多少人戰死沙場,爲西北這一片天地付出了血的代價。
定北侯夫人掩住了臉。其實從長子殷駿十五歲開始跟着丈夫出戰開始——不,早在她嫁到定北侯府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兒子將來是要征戰沙場,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或許早晚馬革裹屍,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像其他女子般在內宅安穩度日。
可是已經成年的兒子戰死沙場是一回事,尚未長大的兒子以身試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他們還小……”人生才初初起步,還什麼都沒有體會過……
殷重巖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握得定北侯夫人發痛:“西北有無數的孩子像他們一樣大,甚至比他們還要小些。一旦天花散播開來……如果北蠻乘機進攻……”到時候死的又何止是孩子們,或許整個西北都會淪陷。北蠻屠起城來,其後果之可怕令人根本不敢去想像。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保不住西北,定北侯府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何況,此事未必就不成。”
“你相信蔣氏?”定北侯夫人擡起頭來,帶着一絲希望看着丈夫。這麼多年了,她都一直這樣堅信着丈夫,如果他相信蔣氏,那麼,她也願意去信一回。
“我不只是相信蔣氏。”殷重巖眼前又浮現出老郎中臨終時那張憔悴的臉,“這法子,或許真的能造福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