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清水居靠窗的座上飲茶。
今日來得稍早了些,樓中的茶客並不多,稀稀疏疏才勉強湊得了兩三桌,大夥兒趁着說書先生尚未到場的當口,正聚在一起閒磕牙。
我捧着杯濃茶望向窗外,看秋陽緩緩冒出江面,印得滿目橘紅。
九月前我與蘊華重逢之初,便是坐在這裡。那時說書先生講的是公主墳被盜之事,所盜之物正是我隨身的這枚玉佩。當時並不曉得,那傳說中的盜墓賊便是蘊華,而如今,我已能感同身受地曉得,他爲寧可何引得那樣大的動靜也要拿回它。
不是它價值連城,也不是它所能代表的身份和地位。只因這玉佩當中,記載着我們所走過的每一步。這是屬於我們的東西。
隔壁桌一個穿得紫汪汪的男人將手裡的摺扇攤開來:“誒,你們說說,那福昌公主死而復生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爲何要八年後纔回黎宮呢?回宮之後竟也沒發生什麼熱鬧事兒,就跟又憑空消失了似地,怪哉怪哉。”
另一名穿得綠油油的男人蹙眉啪嗒了兩下嘴皮子:“我看吶,大約是有人閒來無事的謠傳。你想啊,福昌公主當年死於****,就算活過來,那定然也要被燒得面目全非啊!誰還能認得?”
一旁長得圓鼕鼕的男子左顧右盼一番,湊近二人道:“告訴你們啊,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宮裡頭當差,說是確有其事,當時好些宮娥侍衛都瞧見了的,卻不是說福昌公主死而復生,而是說化作鬼魂回來尋仇。”
紫汪汪和綠油油立馬譁然。
圓鼕鼕續道:“說那福昌公主身着白衣一路飄進十三公主的寢殿,沒多久就有人聽見殿中傳出尖叫,卻又無一人敢靠近,只好去請奉正前來,不想待奉正趕到時,十三公主已被毀了容貌,一雙眼珠子都被挖出來,周身都是血啊……”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傳言總是不怎麼靠譜的。當日我不僅沒挖她眼珠,更沒有毀她容貌,不過在皇姐脖子上淺淺地劃了一刀,她便嚇得昏死過去。
一開始我確是想她死的,可匕首划過去的那一刻卻突然明白了,恨一個人這樣容易,殺一個人也這樣容易,唯獨活下去纔是最不容易之事。她使了這樣多的手段,卻依舊輸得一敗塗地,於我來說,活着跟死了已無甚區別。不如就讓她懷着顆失敗的心活下去,這纔是最好的報復。
打算離開汐梧殿時,被趕來的父皇攔住。如今的父皇已不如八年前那樣精神,不僅走路都需要人攙扶,連聲音也蒼老得不成樣子,張了好幾次嘴,才顫着嗓子道:“玥兒?你果真是朕的玥兒?”他推開一旁的近侍疾走兩步:“你並沒有死,爲何這麼多年都不回來?”問完又幽幽地嘆氣:“玥兒,你在怪父皇是不是?”
看着他臉上的皺紋,我頭一回覺得,此時的他不是個君王,只是個尋常父親。但無論他此刻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都始終跟蘊華的死脫不了干係。
我看着左手邊緋紅的門扉:“我從來沒怪過任何人,也不打算記恨任何人,從前不回來是因爲失了記性,如今回來也並不是真的回來,只是想了卻一樁私怨。如今要辦的皆已辦妥,”我從他身邊走過:“便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微微一怔,又趕忙在後頭喚我:“玥兒,玥兒……”我腳步頓住,聽他道:“你的寢殿父皇一直命人留着,你……你什麼時候想回來看父皇,便隨時可以回來。”
我突然就覺得心酸,卻仍是硬着脖子說出那一句:“玥兒早已死在八年前的那場大火,世上再沒有玥兒。”
我終究還是沒辦法面對這個人,雖說他給了我皇室中不可多得的父愛,卻也殺死了我此生所愛,幻滅了過去在我心中一切美好的憧憬。
世上再沒什麼玥兒。那個叫鸞玥的名字,早在我八年前決定追隨蘊華之時便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史書上荒唐的一筆。
我就這樣離開。父皇並沒有下令阻攔,亦沒有任何人敢阻攔。
步出宮門之時,我遇上八皇兄。皇兄着了一身暗紫色的錦袍,上頭金線盤絲,繡成條龍的模樣,皇家氣勢盡顯。他負手立在宮門之外,笑笑地看我:“十七,你回來了。”
在這之前,我曾那樣絕望地認爲蘊華他死了,甚至險些結果了自己,以爲該發生的早已發生,該結束的亦將要結束,但皇兄告訴我,蘊華還活着。他欺騙了父皇,暗中放走了蘊華,之前雖在青州對蘊華下手,但那不過是想驅趕蘊華帶我離開。我不曉得皇兄是不是騙我,卻是願意相信他的。只因皇兄當年有一段情事,雖說過程不同,骨子裡卻與我和蘊華的這段殊途同歸。
皇兄當年與罪臣之女薛芸相好,在朝中引得極大動盪。大臣間爭我相傳,說那薛芸之所以接近皇兄,不過是想利用皇兄替父平反。尤其是當年參與彈劾的幾位大臣,更是聯名上奏,說薛芸懷有藉機弒君之嫌。父皇震怒之餘令皇兄不得再與薛芸往來,並下旨處死薛芸。皇兄自然是不肯,甚至爲此多次頂撞父皇,引得父皇很不舒爽。皇兄的生母端文皇后叱吒後宮多年,深諳此事兇險,爲替兒子明哲保身,便在處死薛芸之日將皇兄軟禁於宮廷當中。待出來之時,那薛芸早已香消玉殞。
歷代宮廷皇室,最最容不下的便是叫情的東西。可惜那時的皇兄並不懂得,只一心憑着內心所想高調熱烈地去喜歡一個人,直到無法挽回之後才恍然明白,那些寫滿驕傲的臉上,不過是爲掩飾這充滿無力和悲涼的愛恨。
這是皇兄從前的遺憾。我不信什麼摯交好友,也不信什麼兄妹之情,卻能信他會本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想法救下蘊華。
可眼下距蘊華離開已然八月,他會在哪裡呢?又不能出去尋他。倘若我離開這裡,他卻回了青州,便又要失之交臂,這是我再不能承受的。
文昊說:“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只要福昌公主死而復生的消息傳出去,便總有一日能傳到他耳朵裡,到時他曉得你記起來了就一定會回來的。”他說得沒錯,蘊華總會聽到這些的消息。但我真的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傷他傷得這樣,他究竟還會不會原諒我呢?
窗外長風拂過垂柳,帶起幾片枯落的黃葉,太陽在葉身上劃過,狠狠晃了晃我的眼睛。
正準備擡手去揉,面前突然多出條錦帕來。遞錦帕的那隻手被一襲寬大的袖袍籠着,玄色的底色,上頭以絲線勾了些熟悉的紋路。
我心下一跳,順着袖口看上去。
彷彿身在夢境。
那個我心心念唸的人,此時就站在我面前。他微微一笑,仍是初見時的模樣,玄色的袍子,深邃的眼。
我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驚得都不敢眨眼,生怕他憑空地來,又憑空地消失不見。
蘊華輕勾着嘴角,眼睛裡倒映出我的臉:“八月前你曾說要帶我去江中游湖,如今還作不作數?”
我呆訥着點點頭,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澤。
他握上我的手,領着走出兩步又回頭:“這次帶錢了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