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氣候溼潤,但也晝夜氣溫變化極大,尤其是入冬以後,一到了夜裡,臨安這一帶的氣溫就彷彿一下子變得很低,一陣陣呼嘯而過的寒風,帶着刺骨的冰冷,令人全身都忍不住在打哆嗦,想蜷縮成一團。
蘇家的馬車連夜疾馳在無人的街巷上,四周寂靜。
咚……咚……兩聲更鼓響起,街巷的幽深處,打更的一位老者,那滄桑的喊聲猶如來自地獄般,透着森寒,“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躺在顧六公子懷裡,半昏半醒的翊兒,聽到這打更者蒼老的聲音後,下意識地抽蓄了幾下。
“翊兒,別怕,有姐姐在。”蘇謹心輕柔地拍着翊兒的小身子,低聲哄着,“別怕,別怕。”
蘇謹心是臨時決定帶翊兒去五雲山,當馬車快行到臨安城的城門口時,蘇謹心忽然意識到這個時辰,臨安城的城門早已關了。臨安府府衙有令:卯時開城門,戌時關城門,若無臨安知府手令,誰都不準出城。
可這個時候,教她到哪裡去找劉知府的手令,而且堂堂的知府大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接見她一個小小的蘇家之女。就連蘇老爺,每次要見劉知府,也都是提前幾日打招呼,若劉大人有空,蘇老爺才登門拜訪,有好幾次,劉知府突然有事,或改了主意,蘇老爺就只能敗興而歸,等待劉大人的下次找他。
“沒事的。”顧六公子彷彿知道蘇謹心在擔心什麼,安慰道,“這世上,有銀子就行。”
但那些守城的兵士即使再貪財,也不會罔顧官衙律令,這道令雖是臨安府頒下,卻也是各州各道都如此,哪怕是臨安知府,也是照着朝廷的律法來的。蘇謹心自然不信顧六公子的半真半假之言,但他的話,卻讓她有種安心的感覺,彷彿他說什麼,都能一一實現,誰教他是顧小六呢,天生的好命。
“前方的,可是蘇家的馬車!”
還未靠近城門,那守城的兵士便喊了起來。
趕車的青衣小廝忙應道,“是……是我家二小姐。”
守城的兵士再位卑,也是吃皇糧的官家吏差,青衣小廝面帶懼意,說話也有些顫音。
“你們趕緊出城吧。”
城門倏地打開,守城的幾個兵士提着燈籠,來到馬車前,恭敬地道,“蘇二小姐,天色已晚,您一路小心。”
隨後,再是一聲大喊,“放行!”
直到馬車出了城,蘇謹心纔回過神,今日,到底是誰在暗中幫她?
臨安城的街上,她被人打昏擄走,若無那人的出手相救,她恐怕又死了一回;現在,又有誰未卜先知,知道她今晚出城,卻趕在她之前,將守城的兵士買通,放她出了城門。
整個臨安城,最大的官就是臨安知府劉大人,但她今晚出城,是臨時決定的,這人若要幫她,必然也趕不及找劉知府要出城的手令,那麼……合理的解釋就是,他的身份足以壓過劉知府,使得這些守城的兵士不得不聽從他的命令。
便宜行事,又可以忽視朝廷的律法,這人,來頭不小啊。
蘇謹心在陷入沉思的時候,一旁的顧六公子也心下納悶,到底是誰搶先他一步,給守門的兵士打好了招呼,難道……是他。
看來,消息不假,他就藏在江南,而且此刻就在臨安城內。
謹心表妹,你知道,你招惹了誰嗎?
顧六公子一臉複雜,妖豔的眸子又深了幾分,謹心表妹,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啊。
“姐……姐……姐姐……”半途中,翊兒又驚醒了,哭着喊蘇謹心,小眼帶淚,急急地喘着,當他看到抱着他的顧六公子時,小眼驚訝,虛弱地喊了聲‘大哥哥’。
他認得他,是大姑母家的六表兄。
大哥哥每年都會偷偷地來找他,陪他玩耍,記得有次看他睡着了,大哥哥卻忽然跟他說‘對不起’,其實那會兒,他已經醒了。
但是,大哥哥爲什麼會跟他說‘對不起’,他問過娘,娘說,只有做錯了事,纔會說對不起,可是大哥哥,他做錯事了嗎。
大哥哥怎麼會做錯事,所以,他沒有告訴娘,也沒有告訴姐姐,這是他與大哥哥之間的秘密。
顧六公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翊兒真乖,大哥哥來看你了。”視線卻只是停留在翊兒慘白無色的小臉上,遲遲不敢看翊兒那雙純淨無邪的小眸子。
大哥哥。翊兒的小手,緊緊地抓住顧六公子身上的衣襟,劇烈地喘息着。
顧六公子心一痛,如墜深淵。
多少年了,他以爲自己只是個行屍走肉,不會有任何痛的感覺了,但看到氣若懸絲的翊兒,看到脆弱卻堅強的她,他終於知道,現在的他,真的已經回不了頭了。
翊兒劇烈地喘息聲,一陣比一陣急促,揪得蘇謹心整顆心都吊了起來,“翊兒,翊兒…,不要嚇姐姐,不要嚇姐姐啊……”蘇謹心滿臉慌亂,也失了陣腳,再不似平日的沉穩從容,“翊兒,你再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到了!”
“快,給本小姐再快些,快!”蘇謹心一掀開馬車,對趕車的小廝,聲嘶力竭地吼道,嚇得青衣小廝幾乎勒不穩繮繩,險些從馬車上掉下去。
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馬匹也受不住啊。
青衣小廝滿腹委屈,府裡都說二小姐高深莫測、最難伺候,現在看來,倒是真的,瞧二小姐的那雙眸子,佈滿殺氣,好像隨時都要把他給殺了。但府裡的馬,又不是西域良駒,哪有日行千里的速度。
“是,是,二小姐息怒!”
青衣小廝不敢怠慢,“駕!”連連甩鞭,在官道上飛快地疾馳着。
馬一跑快,馬車內就顛簸。
“喂,你會不會趕車啊!”巧蘭坐在外邊,用手使勁地戳着青衣小廝,怒道。
二小姐不好伺候,二小姐身邊的丫鬟也個個兇橫,青衣小廝縮了縮頭,唯唯諾諾,“小的儘量,小的儘量。”
“蘇謹心,你這樣,會嚇到翊兒的。”顧六公子一手抱着翊兒,一手忙將蘇謹心拽回馬車內,按住她,“坐好,別亂動!”馬車跑得這般快,她還敢掀開車簾往外,不要命了嗎。
芷蘭、晴蘭兩個坐馬車內的丫鬟也忙在一旁相勸,安撫自家已經失控的二小姐,“二小姐,您冷靜點啊。”
“二小姐,您不要嚇奴婢啊。”
蘇謹心流着淚,緊緊咬着脣瓣,翊兒才九歲,上蒼怎麼可以這麼對他。
世上的奸邪卑鄙之人那麼多,陰險無恥的人也那麼多,爲什麼死的不是她們,爲什麼!
謝姨娘與庶姐蘇謹妍害了她一世,可她們爲何還活得好好的,無病無災!
爲什麼病重的不是蘇天浩,受病痛折磨的也不是蘇天浩,卻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的翊兒!
“顧小六…”
蘇謹心的清眸凌厲,使得顧六公子微愕,但隨之,那道凌厲的清眸成了無限的悲楚與哀傷。
她上前緊緊地抓住顧六公子的胳膊,就像抓到了水中最後的一根浮草,“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救翊兒,只要能救得了翊兒,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顧六公子看着心痛難抑,卻只是微微嘆了口氣,他眼中黯然,任由蘇謹心塗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中,翊兒已病入膏肓,即便是仙丹妙藥,也無濟於事。
若可以,現在,他也想救他。
一晃九年了,翊兒竟然撐過了九年。這孩子的堅強,與林氏的執着,教他都難以置信。
翊兒,希望來世,你不要再投生於蘇家,當蘇守正的兒子。
顧六公子握着翊兒的另一隻小手,暗道,乖孩子,大哥哥知道你已經很累了,睡吧。
丑時末,馬車終於趕到了五雲山下。
“……姐……姐…姐姐……翊兒好喜歡姐姐,山……山……有山……”
馬車外一片漆黑,根本就什麼都看不到,但翊兒蒼白的小臉開心地笑着,緊閉的小眸子又一次睜開,枯瘦如柴的小手從顧六公子的衣襟上鬆開,指了指馬車外,“山……山……喜歡…姐姐…姐…”
斷斷續續的聲音,越來越低,隨後,他的小手便垂落在了顧六公子的身前,而他那虛弱的聲音,卻再也聽不到了。
翊兒!
蘇謹心跌坐在了馬車內,淚流滿面,痛得心如刀絞。
連夜趕路,終於,還是晚了一步。
翊兒他,還沒有看五雲山上的風景呢。
“大少爺。”晴蘭與芷蘭跪在了馬車內,失聲痛哭,再過兩個月,就是明年了,爲何大少爺連明年都挨不到,上蒼不公啊。
“翊兒,姐姐帶你去看山,看翠竹,看溪水……”蘇謹心當即抱起翊兒,跌跌撞撞地出了馬車。
青衣小廝與巧蘭跪在馬車旁,“請二小姐節哀。”
“別跟着我!誰都不許跟來!”
此時的蘇謹心,不再哭了,只是異常的冷靜,卻是冷靜地可怕。
她阻止了巧蘭、芷蘭、晴蘭三個丫鬟,對顧六公子也一樣嘶吼着,“顧小六,別逼我!”
“二小姐,二小姐…!”
三個丫鬟着急地喊着,卻不敢跟上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消瘦的二小姐抱着大少爺,艱難地走上五雲山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