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的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薄亮的光線給屋中的傢俱蒙上了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板卻用了上好的楠木,並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屋子裡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踏在地板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無息,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地放下。這樣靜的夜,只有身後牀上傳來勻停的呼吸。她像一隻行走於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毛都根根豎了起來,但並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的法式傢俱,都有精美的描金花邊,在映入窗內的清冷雪輝下勾勒出柔美分明的輪廓。
牀前的地板中央橫着兩團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來都是旁人幫他脫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亂踢在地上,他只顧着與她的糾葛,兩隻軍靴一隻的長筒疊在另一隻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的槍套靜靜地垂着,她的一顆心開始怦怦地狂跳。
夢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反倒令她生了一種怯意。她回過頭去,牀上四面垂着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牀上人的身影輪廓。她輕輕地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壓着的皮包亦是特製,精巧的密碼鎖在朦朧的雪光中熠然一閃。
她微微蹙起眉,密碼……會是怎麼樣的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並不能打開。再試旁的號碼,皆不能成功。連電話號碼、門牌號、車牌號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紋絲不動。
莫不成真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想起還有號碼不曾試過。
她自己的生日。
密碼鎖盤轉動,“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她急急地將文件抽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熟悉的筆跡十分潦草:“準照所擬。”後頭是機要秘書列的條款,秘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並無她所要找尋的內容。另一份電報是密電,附着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着一份名單,她看到“孟城”兩個字心裡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處決名單。
只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她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着他的一件寢衣,套在她身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滑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只是那名單密密麻麻,人名如蟻,藉着一縷朦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隨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裡摸索許久,終於摸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陰柔的舌,舔蝕着凝重的黑暗,縹緲而搖動地帶來一團橙色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間變得冰冷,因爲被這團小小的光暈印在雪白牆壁上的,不只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側影那樣熟悉,幾乎令她驚叫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舔着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進屋裡來,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麼這樣賤?”極力壓抑的氣息,從脣齒間一字一字地迸發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隻手,青筋凸起,似是想將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牽起,倒彷彿是笑意:“我爲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她的眸子在朦朧的雪光下像是兩丸光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將她整個人碾碎成齏粉,在天地間撒得乾乾淨淨,是不是真的可以將她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跡?
指端微微收攏,她的呼吸受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望。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硬:“別逼我殺你。”
她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成重傷將你從前線逼回來,我偷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裡都一清二楚。”她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着回去。”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靜靜地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着的名單,她徒勞地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將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於絕望:“顏志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在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的口氣。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裡,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縱然偶爾露出一絲笑顏,那笑顏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於是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爲力,無法自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的檯燈。她從門間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地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她的臉上。
她紋絲未動,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逼上絕路。
爲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熟悉而珍愛的容顏彷彿隨着這名字慢慢浮現,她緩緩將名單貼在心口。下一秒鐘,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他聲音猶如困獸,嘶啞而狂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她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他終於狠狠揚起手來,她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她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與他對視,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動手揍她,第一次是兩年前她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只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她動手,最後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望地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碰她一根指頭。如果傷到她,他會比她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都是一敗塗地。
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
已經註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餘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她。
她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剎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後他用餘生所有,只能仰望她無情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涌上來,彷彿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硬生生從他體內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望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來,他真的以爲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她相關的一切。燒掉她用過的衣物、傢俱,拆毀她曾經住過的宅子,她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入。
他真的以爲忘記了。
把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割捨掉,然後,若無其事地當做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地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麼令人絕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她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於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禦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只得想盡了方法,爲了可以遠遠地見她一面。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她坐黃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他眼睜睜望着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她與同事笑語嫣然,渾然不知整條街上幾乎都是便衣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面樓上的窗前,已經眺望她良久。
最後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後,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爲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她一面纔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她最後一面纔好。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她知道。
幕僚們傷透了腦筋,只得鋌而走險,由情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她的哥哥撞成輕傷,送去同一家醫院。
終於見着滿臉焦灼的她在走廊裡等待,而隔着一扇窗,近得連她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裡離她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裡焦急地徘徊,到了最後,她垂着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她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牀上,絲毫不能動彈,只能透過小小的一方特製玻璃,看見她姣好的側影。因爲擔憂,她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合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
而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體,她亦沒有哭,只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地望着他。
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以爲得到了她的人,就不會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錯得那樣厲害,只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碰觸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爲他任人宰割的軟肋。
幕僚長几次私下裡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後勃然大怒:“誰敢動她一根頭髮,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爲,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裡,還可以有機會,遙遠地望見她。漫長的歲月裡,她都成爲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她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她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裡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擠滿了人。內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佈置出去,裡裡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彷彿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地釘在洶涌的人潮中,劃出一道無形的鎖線。
人那樣多,卻鴉雀無聲,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裡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迴響。稿子是秘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得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情澎湃地仰着臉。面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地有絲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蕩蕩的禮堂裡,最敬愛的教授不無惋惜:“顏,爲什麼要放棄?你那樣有天分。”
他歉然地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瞭解地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滑稽。父親素來疼愛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幼跟着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不是兩位兄長先後戰死疆場,如果不是最得志的三哥率兵譁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副重擔。臨危受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交加,冷雨瀟瀟地拍打着玻璃窗,墨綠色的琉璃燈罩下,燈光是微微一團黃色的光暈,照得屋子裡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餘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官如若大帥。”燈光照着餘子衡花白的頭髮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並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官太重情義,日後必爲所累。”臨終之前,父親緊緊地攥着他的手,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能再道一字,只是望着他,一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五年後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地擦拭完佩槍,終於在槍決餘子衡的手令上籤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餘叔叔馱着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裡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的,鼓起圓圓的一個包,小小的自己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得那樣高興。
那樣金晃晃的日頭,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將佩槍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裝回原樣,冷峻的眉目間已經帶了一絲倦色。十餘年下來,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樣多的槍林彈雨,大大小小的征戰,吞併了一個又一個割據爲王的督軍,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切來得輕易。他竟然一一做到了,實現了父親昔日的萬丈雄心,終於挾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歲。
誰還曾記得他學的是機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觸的機械,大約就是佩槍。
考慮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取出佩槍,就手慢慢拆成零碎,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裝回去。爲此侍從室隨時隨地都預備有黑絲絨,供他擦拭槍。他拆得極慢,裝得更慢,等到一支槍裝回原樣,必然是已經對所慮的問題下了決斷。
侍從官曾經講笑話,說他一擦槍,不是即將用兵,就是要殺人。
總歸是叫人怕的吧,自己這個人,連最親近的機要秘書平日見了亦總是唯唯諾諾。
只有她不怕他。
認識的時候她並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她批評顏志禹把持內閣,操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逗她說下去,她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她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羣羣融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遠處城牆的影子像一條淡灰色的巨龍,橫亙着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牆狹長的影漸漸凝成濃重的黑色。她微微仰着臉,說得正高興,微風吹動她後頸裡的幾絲茸茸碎髮,他不禁想到水*,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得嗓子發緊。只是攥緊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痠痛。她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她推着她那部腳踏車,伴着她緩緩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處,不知隱着多少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衣。只有他與她沉默而緩慢地走下去,手中扶着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於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她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着我,我怕你摔着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她的樣子“呸”:“我車技好得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着她。車輪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車後座粲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亂動,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着腳踏,車子終於平穩地滑向前方。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裙幅如帆曳過夜色。風裡有她髮絲的清香,腳踏車前簍裡是他帶給她的大捧子花,那香氣如同月色一樣,清甜得無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牆,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牆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夜裡辨不出顏色,亦知道那紅的濃烈,彷彿一簇簇火,燃到極處便驟然一暗。
他與她道別,說道:“這石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她哧地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只開花不結果。”
一語成讖。
幸福如同她的笑顏,總是彷彿觸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後他一直在想,她是幾時知道的?她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裡吃麪,她神色頗不自在,總是怔忡凝神。抑或是他送她歸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極遠處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飾得極好,他被她瞞過了。或者,他願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並不知道,或者,寧願不知道。
直到他終於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恨意,從體內每一根細微的血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地剜去心臟。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她,如果可以將她硬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麼,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麼?”
她的眼神空洞,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
她的手指僵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釦。他忽然狠狠吻住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住她。
他想象過無數次,嚮往終有一日可以吻她。她的脣冷得像冰一樣,不帶絲毫的溫度與情感。他越吻越絕望,明明知道,完了,從今後,一切都完了。
她順從地任由他擺佈,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地加重了力道,咬破了她的嘴脣,腥甜的血在脣齒間蔓延。她微閉着眼,彷彿已經死去。她的冷漠令他更加發狂,即使死去,亦要與她糾纏到底。他肆意地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她不動不掙,像個沒有知覺的布偶,直至最後的疼痛終於令她悸動了一下,她死死擰住牀單,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他從來沒有那樣絕望過,只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粗野的方式傷害着她。
就那樣完了,他與她短暫的剎那。他如同一隻蛾,飛近了燈光,灼燒着雙翅,才知道光明的美與熱。他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僞都殘忍地撕裂開來。
從此,永遠不再奢望幸福。
當夜深醒來,看到遠遠縮在牀角的她,蜷伏如瀕死的小獸,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他真的錯了。
他盡了一切努力去彌補,想盡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地妄想將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貼起來。他甚至在許久之後的時間裡再不碰她,每件事情都費盡心機,想去討好她。
但是已經完了,全完了。
她恨他。
恨得純粹深重,不容任何餘地。
不論他再做什麼,不論他再說什麼,她都是厭憎無比。
他一直想,終有一日吧,終有一日她能明白,能原諒,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她的事情。當她終於遲疑着對他淺淺一笑時,他幾乎高興得發了狂。那個夜晚是一場甜蜜的美夢,在半夜清晰地醒來,她偷偷取走他的槍,毫不遲疑地對準沉睡的他。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全身彷彿置身於冰窖中,冷得徹骨,等待着扳機扣動時那清脆的一聲。
“嗒。”
子彈從他的掌心裡,一顆一顆順着牀沿滾落下去,落在地上,“嗒”的一聲,指尖微動,接着又是“嗒”的一聲,一聲接一聲地“嗒嗒”落着。她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凝佇於黑暗中,她舉手將槍向他砸去,他一伸手就扭住她的雙臂,她急切而短促地呼吸着,倔強並不出聲。他起身冷笑:“下次記得檢查彈匣。”
她試過兩次,知道無用,便不再試。
偶爾她亦會和顏悅色地對他,他知道是爲了什麼,但每次總是貪戀那一剎那的溫暖,於是縱容地忍了下去,佯裝不知。就當是真的吧,總會有一刻其實是真的吧,每次都這樣自欺欺人地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望,直到最後的麻木。
她這樣恨他,恨得連半分希望都吝於恩賜。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地失望之後,總是狂躁而兇狠地想,殺了她!
殺了她!如果可以將關於她的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殺了她。
他卻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後一絲渺茫。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也不肯對他稍假辭色,可是他不能沒有,哪怕只是她的軀殼。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再不肯放手。
在她離開後許久,每當雷雨夜裡,他總是會立刻醒來,彷彿有誰在心底深處,深深烙上那個印記,每逢雷聲沉悶地滾過,就會喚起柔軟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記得,她害怕這半夜的雷聲,她甚少有柔弱驚惶的時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她臉色蒼白,膽怯而惶然地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肯主動地靠近他,不因爲任何目的,不因爲任何她所想要獲取的,僅僅只因爲雷聲。
那幾乎是他們之間最平和親密的一晚,沒有爭執,沒有心機,她孱怯地蜷伏在他懷中,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芬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臂懷,他幾乎不敢呼吸,只怕這一刻其實又是一場美夢,隨時都會醒來。而窗外轟隆隆的巨響,夾着嘩嘩的雨聲,閃電一道接着一道,劃破夜空的黑寂。在紫色弧光閃過的一個剎那,可以看見她蒼白的面容,眸中滿是驚怯的依戀。
離別後的那兩年裡,無數個雷雨夜裡,他總是自夢中驚醒,惦記着她害怕,她會害怕。
她卻永遠不會在身邊了。
他緩慢而遲疑地伸出手去,虛虛地攏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她,哪怕只是軀殼,也是好的,如果有她,即使她再恨他、再討厭他,亦是好的。
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絕望得幾乎可以令人發狂。
直到他再次望見她。
她在禮堂外的窗邊,裝扮如同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女學生,可是於千人萬人的人海里頭,他一眼就望到了。
那是刻骨銘心的身影,如同烙鐵,一處處深深烙在心底。期望了太久太多,在看到她的一剎那,猶以爲自己又是眼錯。
可是明明是她,真的是她,是她。
已經有值夜的侍從官聽到動靜,謹慎地在走廊外放重了腳步走了個來回。意在靜候他的傳喚。
他爲什麼要這樣對她?他這樣愛她,她也不過視若不見。他爲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成全她:“來人!”
“報告。”
“將她帶出去。”他冷漠地看着她的眼睛,“這個女人意圖竊取機密情報,交給六組去處理。”
“是。”侍從官謹慎地回答,伸出手來。
“別碰我。”她微微仰着頭,“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還扔着她的衣服,暗藍鳳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燈光下幽幽地閃爍着孔雀藍的光澤。一雙嶄新的白色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脫下來,一隻扔在衣服上,另一隻不知踢到了哪裡,她是赤着腳走的。身側是圓粗的雕花橡木牀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滯地流下來,癢癢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地蠕動而下。他紋絲未動,彷彿藉着額頭上的痛楚,纔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
侍從官在虛掩的門外問:“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里,“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地關上了。
他很慢很慢地,很慢很慢地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鑽,空氣裡還有她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並不伸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血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着那片漸漸濡散的血紅,死死盯着。
特訓科六組是專門負責審問關押間諜的機構,牢房並不大,十步長,六步寬。什麼都沒有,不僅沒有牀鋪,連稻草都沒有一根。冰冷的水門汀地面,反射着走廊裡路燈幽冷的光。
她抱膝靜靜坐在角落裡,身上還穿着他的寢衣,開司米柔軟而輕暖,只是手足已經凍得青紫,漸漸麻木失去知覺。
天亮了。
“哐啷”一聲門被打開,軍靴沉重的聲音踱進來。
軍靴在她面前停住:“起來!”
她被粗魯地扯了起來,因爲四肢麻木,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就被拖出了牢室。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極大的屋子,沒有窗子,燈開得雪亮。牆上整齊地掛着一樣樣的刑具,地上生着四個火盆,盆中剛添了炭,火苗熊熊燃着,空氣裡還有皮肉燒焦的味道,令人慾嘔。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將一切隔絕在外。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多的痛苦,當奄奄一息的時候,偏偏又有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寒徹身心,逼迫她哆嗦着醒來。十根手指早就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形狀來,血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滴。
每寸肌膚都在痛,萬千根神經都無比清醒地感受着疼痛。痛!痛不欲生。
竹籤一根根釘進去,再拔出來。
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指骨破碎的聲音。
她再次昏厥過去,然後重新被辣椒水嗆醒。她麻木地想,離死還有多遠呢?
可是她沒有死,像是隻沉重的麻袋,被拖回牢房去,扔在地上。
地上很冷,連只螞蟻都沒有。窗齒上掛着尺許長的冰柱,反射着晶瑩的日光。
天晴了。
這個冬天這樣寒冷,連有太陽的日子都這樣寒冷。
她想起許久之前的悠遠冬日,爲了討好她,他專門抽空陪她去積泊潭看雪。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雪仍搓棉扯絮般落着,綿綿無聲。潭水早就結了冰,像一面琉璃鏡子。他替她圍好大衣貂皮出鋒的領子,小心翼翼地問:“冷不冷?”
她沒有回答,他也早就習慣了,很多時候她並不理睬他。睫毛上落着雪花,像是朵絨絨的小白花,擋去視線中的大半。遠處可以看見侍從室放出去的崗哨,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從山腰散落下來。她心裡只在盤算,怎麼樣開口套問他進攻翼州的準確日期。
後來她還是問了:“你幾時走?”
他遲疑了一剎那,然後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去了。”
她轉開臉去看雪。
就因爲她問了他這一句話,他很是高興了幾天,連着幾天總陪着她,說話的時候也不避開她,她因此聽到了準確的軍事行動日期。
他對着她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總是顧着她的臉色,她若是不樂意,他也並不會碰她。甚至沒有她的允許,他都不會進入她的房間。只是有次半夜她突然醒來,睜眼看到他坐在牀側,無聲地凝望着自己。看到她醒了,他頓時站了起來,立刻走開到數步之外,纔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近乎於討好她。
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厭憎。
她精疲力竭地睜開眼晴,疼痛已經奪去了她的大半意識,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驚恐的絕望。
他爲什麼在發抖?
他抱起她,她全身的骨頭都似已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她昏昏沉沉地合上雙眼,終於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裡都不放過她。
疼!疼!疼!
她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嘴脣,血順着嘴角淌下去,只是疼。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她恨不得砍掉雙手。她在牀上無力地扭曲,看護死死地按住她,給她注射針劑。
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她舒適而安逸地嘆了口氣,歪着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她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了。
他捨不得她,他終究是捨不得,將她從鬼門關裡拖了回來,她卻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癮發作的時候她什麼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她用藥,只爲貪圖那一剎那的幻覺。
“志禹……”她的聲音滑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軟軟地依偎着他,“嗯?”
他摟着她的時候,她也不安靜,像一隻貓,扯着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將小小的藥瓶交給她,看她歡天喜地地用顫抖的手去注射。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回過頭,吻他。生澀而冰冷的嘴脣,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透支着幸福,如果今生已經註定要下地獄,那麼,他就在地獄中陪着她好了。
藥癮不發作的時候,她常常坐在窗臺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怕她跳樓,下令將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她也不過懶懶地一笑。
有天她依舊坐在窗臺上,他慢慢地走近她,她指給他看:“小鳥。”
一隻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着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了。
她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她說了句什麼:“春天已經來了。”
她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脫了形,像是張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她臉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兩隻蝶,停棲在眼上,她閉上眼睛:“我累了。”他以爲她在養神,她卻軟軟地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地抱住她,她的身子輕得幾乎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的液體。
他怔忡地抽回手,看着手上的血。
“夫人懷孕只有一個多月,因爲用藥的原因,胚胎髮育畸形,所以纔會流產。”醫生小心翼翼地說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後只怕也很難懷孕了。”
他曾經多麼夢想有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懷孕之後,他一直在夢想着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她總有一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爲着孩子的緣故。可是她殘忍地扼殺了這一線希望,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她厭惡的膿瘡。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他的骨血從自己體內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不愛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她,或許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只知道她的藥癮越來越深,成天被關在屋子裡,人已經精神恍惚。
他終於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她。她對着牆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根本沒有焦點,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轉回頭去,依舊對着牆笑。
她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是秋天裡死的,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她房間花瓶裡插着幾枝“含玉”,香氣幽遠。她神志已經不太清楚了,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抱着她,不敢動彈,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只怕自己稍稍一動,她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氣息。他眼睜睜地看着她,看着她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後,灌進去些蔘湯,她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動,彷彿是想說什麼。
他急切地湊近,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裡菊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志禹……”
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爲她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她說:“你的頭髮白了。”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動也不敢動,坐在那裡,抱着她,只怕稍一動彈,就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地黑下來,暮色四起,侍從官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後是幕僚長趕了來,纔打開屋子裡的燈。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幼扶攜他長大,倚爲肱股,但他毫不遲疑,拔槍就向他射去。
子彈打偏了,幕僚長只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光線那樣刺眼,牀對面是紅木雕花的梳妝檯,安着大玻璃鏡子,照着他們。
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得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顏色,像是冷,沒有回過血色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