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義之會(五)
戎沁心不禁啞然,在與小玉翠生活的那些日子裡,她從來不曾見過王連生這副模樣。就像莫師傅說的,他外表憨實,弱不禁風,但實質卻精明貪婪的很。但此時此刻,最令沁心驚異的是,他的手法。
左臂生風,張揚間力道十足,青色的長袖倏然搖曳,男子嘴角刻着一抹鉤子,詭異上揚,而他的眼神投住在桌上的某點,瞳孔圓睜。手中的骰盅搖的奇快無比,形成黑色的影帶,劃過他身前,戎沁心一瞬不瞬的瞪着他,清目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
雖然接受過莫師傅的專門訓練,但王連生的手法確實比自己高明許多。他對骰盅的拿捏十分準確,按照她的推算,他一準能知道知道搖出來的是幾點,即使骰子在他高速的搖轉中,碰撞不下百次!!
耳朵靈動着,戎沁心試圖把剛纔的驚愕收回,專心傾聽。但由於剛開始的詫異,她未能把握王連生的前端節奏,所以當‘啪——’的一聲,骰盅擲桌時,沁心也不敢肯定具體搖的幾點。
但,功夫不是白練的,猜大小,她卻易如反掌。
王連生的異態,卻意外的激發起了藏匿在戎沁心心中的興奮。像是擲了一塊尖銳的石子,丟進長久不興的湖泊裡,激起她意識上的層層漣漪。她的手莫名的握緊,而睨視着王連生蒼白瘦僂的臉時,眼眸也愈加深邃。
衆人倒吸一口氣,根本還未來得及看明白,搖骰子的男人像是一瞬間在空中劃了無數道黑色線條,便啪的一聲結束了。
荷官平靜的眼神突的亮過一絲神采,隨即歸於平靜,冷聲道:“林先生,請下注。”
林作巖也不停頓,立馬啓聲道:“大。”
語態篤定而堅實,似乎非常有自信。臺下的人紛紛又交頭接耳,猜測這林公子莫非真是有備而來,如此不假思索?
但懂道的人畢竟無幾個,而即使懂得,卻也未必能搏的贏王連生風馳電掣般的手法。
誰都不敢妄下定論。
除了正作壁上觀着的幾位。
戎沁心在林作巖赫然下注的時刻,冷汗就涔涔而出。她本以爲,那副高傲泰然的樣子是因爲林作巖胸有成竹,但此刻看來他不過是虛張聲勢了!
根本就沒猜對,盅裡的點數明明就是小!!
心裡不自覺的惱急起來,戎沁心身體愈加緊繃,一方面是被王連生激起了心中的戰火,一方面,連她自己都未發覺。
她竟在爲林作巖擔憂!!
王連生扶按着骰盅的手輕輕顫了顫,嘴邊的邪笑更然,瞳孔擡起,一瞬間直視起對面男子的黑眸,裡面盡有小人得道的意味。林作巖微微皺了皺眉,或許也是爲了那雙原本孱弱不定的眼神,突的變的犀利而感到奇怪。
他不是完全不懂賭,至少,他明白什麼是高手。
而眼前的男子,就是高手中的頂手。
看來,安爺真是無備不來,難怪之前都是一副傲然輕蔑的模樣,原是霓裳說的根本沒錯,他準備了好手,他準備了拿下巔儀之賭的本錢。
緩然揭開盅蓋,裡面的三顆精美骰子穩然躺着,荷官盯眼一瞧,隨即大聲囔道:“一,三,四點小!!”
安爺吮着菸袋嘴突的放開,笑容咧起,精明的眯了眯眼。安曉芸先是一楞,隨即也拍掌叫好。
“爸爸,看來他還真是不可貌像呢!!”
安爺一瞥身邊興高采烈的女兒,又瞥了瞥林作巖居然依舊文風不動的冷漠神色,不自禁的又擰了擰眉。
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到底他是僞裝的不介意,還是當真不在乎?
“這局勝的是,王先生,浩幫得一號地盤,現在開始第二局!!”
荷官把結果一報,然後走近王連生,把骰子再次安好放在器具之上,示意他可以開始第二局。
王連生微微點了點頭,也不坐下身,繼續站着應戰。而此刻的他,神情已經回不到當初的害怕恍惚,他開始有了信心。
面對着浩然場面,雖是心有餘悸,卻已然放開了手腳。
這一次,沁心踩準了點聽。
依舊是簌簌生風,王連生的動作快的驚人,但戎沁心卻不給予任何注目。她居然側過臉去,眼神隨便投在一處,耳朵靈敏輕動。
莫師傅的話油然耳邊,“你要記住,骰子比不得其他賭樣,它是最簡單,也是最複雜的。簡單在,輸贏只是一比一的,複雜在,一個差錯就能讓你萬劫不復。”
再花俏的手法都是做給人看的,耳朵纔是在搖骰中,爲贏得勝局,最需要的利器。
碰撞聲,聲聲入耳,彷彿此刻世間萬物都不復神采,不復聲響,靜謐的只剩下那瘋狂碰撞着三顆骰子。
對,是三顆,這王連生只是搖,卻並未動手腳。
“啪——”的再次停下,衆人身形一緊,均拭目觀瞻。
“請下注,林先生!!”荷官又是一問,林作巖立馬又是一答。
“大!”
又猜大?!
人羣依舊猜測連連,但這次卻對林作巖的威嚴之勢不作高想。剛纔那局,他厲聲賭大,卻分明輸了,這次他們不由得猜測這富貴門堂堂當家,是不是不會賭?
這次戎沁心眉頭一舒,心放下一顆,她瞄了瞄王連生按扶着的盅盒,又轉勢瞅了瞅林作巖仍然篤定不移的背影。這一次,你總算蒙對了!!
但,王連生卻眉角一提,詭譎之光一閃而過,卻意外的被沁心所視,沁心心中一緊,不免狐疑。
姓王的手指輕輕舒展了下,然後以橫掃的姿態瞬間打開骰盅。
三顆骰子赫然眼前,荷官一睨,機械通報:“一,一,三點小!!!”
臺下唏噓一片,戎沁心慌忙的擡起屁股,企圖張望到桌上的骰子,心中閃過電光火石,令她剛放下的心又倏然一提,腦中盡是不解。
怎麼會,怎麼會是小呢?
她不可能聽錯,兩個多月來魔鬼般的訓練怎麼可能讓她聽錯!?即使,那三顆骰子的確碰撞不下百來次,但絕對絕對是大,絕對絕對沒有猜錯纔是!!
腦中空白了一下,戎沁心怔忡的眼眸墨在眼睛下,卻毅然有着思考的神色。剛纔,王連生開盅之前,手指舒展的一伸,並且不如第一次,這回他開盅的方式是以橫掃之勢開的。
那一幕如被重演,沁心腦中閃過雷電,秀目瞠然。
他動了手腳!!!
但,他動了什麼手腳,怎麼動的手腳呢?戎沁心不住的向着王連生的手上瞄去,但此刻,那雙煞白瘦髏的手並無異樣,心中的疑惑頓是放大,第一次,她面臨如此大的難題。看來,下一局她要好好的注意了。
第三局上,王連生又是搖了起來,比起上次更具信心,笑容儼然浮現,竟賦有猙獰之色。林作巖卻像不知好歹的仍舊掛着淡淡漠然的笑意,冷冽的令人怯然。戎沁心深深緩了口氣,目光不再偏視一旁,或許,這一次不是耳朵就能解決的問題。
依然如同上次,雖然搖動的姿勢不同,但主幹路徑和手法卻是一樣的,戎沁心早已摸透了他搖骰的方法,卻不知爲何會猜錯。定數的變遷估計就在他開盅的瞬間了,他一定做過什麼,改變了盅裡的點數。
果不其然,當這次林作巖依舊冷聲下注爲‘大’的時候,戎沁心儼然發現,盅裡的數字的確也是大。林作巖沒有猜錯,他兩次都沒猜錯,而王連生居然手指又是一展,橫着把盅蓋打開。
戎沁心憋足了一口氣,秀拳輕擰,微搖下脣。她瞪大雙目,耳邊的傾聽也不敢懈怠,這一次,她一定要找出他究竟幹了什麼!!
青色袖口一掃,好似被放慢千百倍,戎沁心的神色裡閃過異光,分外亮爍。一瞬而過,那手袖間的變化全部注入瞳孔。即而,這放緩的一幕歸於正常,人聲嘈雜再次被放出,戎沁心捏着的拳頭驟然鬆開。
她,看見了。
眸中閃過興奮的神彩,戎沁心靠過椅背,心中靜謐湖泊已是波濤洶涌,躍躍而跳。她似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戰火,心中的激昂,她感覺有個陌生的自己正在逐漸甦醒。而那個甦醒的過程卻如此令人心顫!!
揭蓋的一幕,人們的譁然聲更響,全都是一味的唏噓富貴門意外的倒戈之局。看來,林爺不在了,這巔儀之賭也沒什麼看頭了,讓人索然無味。安爺的興奮之色按耐不住,卻也只是輕笑出聲,泰然的靠坐着,身邊的安曉芸連連欲蹦起身。
“太好了!!”
自己爸爸總算不是總被人踩在頭上,如今五塊大地頭,他們已經贏了3塊,比起原本的一塊不知道要好多少呢。但是安爺的意圖卻並不止這些。他打算,要四塊!!不能真不給富貴門面子,在事前他已叮囑王連生,讓給林作巖一局,他只要四局的勝利。
四局之勝,這也是王連生此次勢在必得的目的。
“爸爸……”戎莫芯險些哭了出來,一把揪過父親的手袖,喏聲道。戎爺眯着眼,神色雖是有些嚴肅卻也並不太擔心。他望了望靠過身來的女兒,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看來,這莫芯真是情牽那姓林的了,只是林作巖如今已有妻子,往後莫芯真是要傷心了。
想罷,不免折了折眉,又轉而瞥見戎洛舟鐵青的臉。他的目光絲毫不偏向其他地方,只吝嗇於那個主位旁的女子身上。
眉擰的更緊,戎爺心思,傷心的人可不止是他的寶貝女兒,還有這個癡情的兒子了!
林作巖稍微動了動身子,卻似乎只是在換動個舒服的姿勢,依舊面不改色。戎沁心看出他的不在意,卻絲毫不知道他心裡盤算什麼。如今的她,居然會爲了林作巖,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事。
但,這一次,某種想法正在竄生上來。
她,不想他再輸了!
一襲錦繡紫服的荷官又是點了點頭,把骰子再次放上王連生旁的器具,示意他第四局的開始。王連生笑的有些隱忍,卻掩不住他的肆意。男子聽言,欲把手伸出,卻忽的聽見一聲大喊。
“慢着!”
這聲入耳,竟極爲熟悉,王連生伸出去的手倏然停住,眼神一空。不止是他,對於這聲攔腰斬斷的聲音,極度敏感的還有另外兩個男子。
林作巖慵懶的身形忽的一頓,眯着的狹目一凜一驚,站起身來。而戎洛舟看見目光一直流連的身影居然緩然站起,心中驚赫連連。
灰白的長袍有些寬大,罩着這嬌小而挺立的身姿,雖有些怪異,卻竟十分有氣勢。金色騰亮的燈光打在她短柔的秀髮上,打在她墨色的鏡框上,又顯得有些迷幻。於是,這個破然而出的‘男子’竟在一瞬間吸引了全場人的眼球,令人瞠目,令人驚奇!
許多年以後,人們依然經常在茶餘飯後的閒談中說起這個已經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幕。而關於這場勇義之會上,爲富貴門反敗爲勝的這個神秘人物,也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女的,但人們的傳言總是一個又一個,孰真孰假,誰又能分的清?
林作巖望着身後的人兒步步接近,心中第一次震驚之極。她想要幹什麼,她怎麼了?
戎沁心徑直走了過來,目不斜視,擡頭挺胸,在林作巖眼中,他竟第一次發現這個日思夜想的女子有着凜冽的氣質,她的步伐輕然而穩健,匿在墨鏡下的眼睛居然漠然之極!!
對,是漠然!!
她走上前來,恭敬的像荷官一問:“請問,還有骰盅麼?”
荷官一頓,沒想過有突發狀況,雖然平常他定會派人把這個攪局的人給攆出去。而此刻,富貴門最大的東家都未發言,他何有資格發言?他平靜的神色終是閃過慌色,吞吐道:“你想做什麼?”
沁心嘴角一勾,鄭重答覆:“我要和他賭。”
說罷,手臂一伸,一指,鋒芒直逼對面的王連生,她微微側過臉,眼角掃到男子煞白的神色。
“這……”荷官一懵,投了一個疑惑的神色給林作巖。只見林作巖卻只是把目光鎖在身邊的‘男子’身上,旁若無人般。戎沁心發現荷官的爲難,她一手拍在桌上,聲雖不響卻讓林作巖一頓。
沁心卻翩然一笑,道:“林作巖,你是笨蛋嗎?”
眉頭一皺,林作巖不語。
“這可不像你會做的事,你難道不知道,你根本贏不了他?”默在鏡片下的眼睛,神色不明,卻直逼人心,林作巖黑眸更深。
“今日,我若幫你贏了他,你我的帳可否兩清?”
拳頭一緊,男子抑是不語,卻被沁心認爲是他在默認。她笑意更甚,篤定的說到:“把你的胸牌給我。”
林作巖望了望自己胸前的金色玫瑰胸牌,那是富貴門人的象徵。
擡眸而視,她淡淡道:“相信我,我想幫你。”
此話一出,林眉徒的一展,緊着的拳居然鬆了開來。站起身來,把自己的胸章解下,扣在沁心灰白的長袍上,緊而解開了她手上的束縛,讓她得以自由。同時,也默認了自己同意她幫他賭着巔儀之賭。但沁心卻不再看他,對着荷官道:“我來賭,我是富貴門的人!”
—我是富貴門的人—
這句話,在林作巖的胸口劃開,雖然這個女子的意思並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但富貴門本就是他,那麼他可不可以認爲她真正說——
她是他的人?
她的側臉意外的那麼好看,林作巖覺得胸口一滿,眸中閃過柔情,而轉勢,他冷聲對着荷官道:“現在,聽他的,他幫我睹。”
身後的黑衣侍從忙上前,把厚重的椅子一移,林作巖再次坐下,卻騰出位置給了戎沁心。
她究竟想做什麼?
雖然,不知道,但他卻意外的那麼期待,並且意外的那麼信任她。
—相信我,我想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