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驀然回首
生死之前,人人平等。
到了生死關頭,任他是正四品知府,還是正七品縣令,都無法再淡然處之,個個拍腫了雙手、喊啞了嗓子……
聽到一個個犯官都說還有重大案情要彙報,把守監牢房的小旗官們,也不敢隱瞞不報,就將大牢裡的情況一層一層的彙報到了楊戈那裡。
楊戈不得不抽出時間,親自去了一趟大牢。
當跳躍的火光,照亮他身上鮮紅的四爪蟒袍之時,所有吃上三菜一湯的犯官都瞬間癲狂了,瘋狂的拍打着牢門,拼命的高呼自己是誰誰誰,有什麼重大案情要彙報,唯恐叫其他人佔了先機,錯過了最後的活命之機。
“肅靜!”
楊戈運足真氣,一聲怒喝壓下所有嘶吼聲。
所有犯官都應聲閉嘴,只睜大了一雙驚恐的雙眼,可憐巴巴的望着楊戈,甚至還有人發揮年齡優勢,強行揉紅了雙眼,抹上了眼淚……
世界終於安靜了。
楊戈輕輕呼出一口氣,按着尚方寶劍不緊不慢的說道:“我不知道,你們是真有重大案情要彙報,還是爲了想活命欲意胡亂捏造拖延時間……但我要把醜話說在前頭,功過不相抵,該死的人,無論他彙報了什麼,他都得死!”
話音落下,大牢裡登時就又要炸鍋。
楊戈再度運起真氣,強行壓下他們的異議:“列位都是讀聖賢書求取功名的讀書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八個字兒該如何解讀,我想不需要楊某來多嘴!”
“你們認命也好、不認命也罷!”
“總之你們的報應到了,該上路了。”
“但我想說的是,直至今時今日,我仍願意相信列位昔年讀聖賢書求取功名之時,都曾想過要爲民做主、造福一方。”
“只是因爲一念之差、行差踏錯,只是因爲官場渾濁不得不同流合污……”
“才落得今日的下場。”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希望列位能好好回望過去,總結自個兒這一生。”
“但凡……但凡列位還有那麼一絲絲的良心,就將自個兒心頭藏着的那些污水泥垢,吐個乾乾淨淨再上路,自己能走得輕快些,後來者也能以伱們爲戒。”
“前因不提,至少在列位苟且人生的最後時刻,這個艱難的世道因你們的悔悟,而變得好了一些。”
“或許變得不多,但一定是在變好!”
“也算是列位最後再回望一眼當年那個寒窗苦讀、立志要爲國爲民的自己吧……”
“路是你們自個兒一步一步走到今時今日的,楊某能做的並不多,僅僅是將列位最後悔過的表現上奏陛下,以及看在列位良心未泯的份兒上,給列位的後人從輕處罰。”
“楊某言盡於此,說與不說,列位自個兒衡量!”
說完,楊戈轉身大喝道:“來人。”
一名小旗官應聲上前:“卑職在!”
楊戈:“哪位大人願意悔悟,你就給他單獨找個清淨點的地頭,給他紙和筆,再弄一壺酒。”
小旗官大聲領命:“卑職遵令!”
楊戈一揮大袖,在一幫繡衣力士的簇擁下匆匆離去。
大牢內久久沉默。
被生死之間的大恐怖逼得瘋癲的犯官們,彷彿一下子就被楊戈那一番話抽走了脊樑。
許久之後,纔有人癲狂的仰天大笑,有人絕望坐地老淚縱橫……
也有人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雙目赤紅的捏着拳頭掙扎了許久,終於站起身來,大力的拍打牢門:“老子要喝酒,給老子弄一壺酒來!”
有人見他要撂,又驚無無奈的低聲勸解道:“吉甫兄,三思啊!”
“三思你娘個蛋!”
拍門之人暴怒的轉身衝着勸解的人咆哮道:“當初若非爾等拖老子下水,老子豈會落得這步田地!”
勸解之人面色一變,立馬陰陽怪氣的說道:“我等拉你下水?你若真是那忠誠不二臣,我等拉得動你嗎?撈錢的時候只恨我等給你分得少了,現在倒是怪起我們來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啦?”
拍門之人滿臉青筋蹦起的嘶吼道:“若不是你們這些狗日的打壓老子,老子能收你們的腌臢錢?老子的良心餵了狗?你們的良心喂狗狗吃麼?”
勸解之人憤懣的擼起袖子欲要進行物理勸解,適時牢門開了,幾名膀大腰圓的繡衣力士,活動着手腕獰笑着走進來:“這位官老爺精神頭很好嗎?走,陪哥幾個出去嘮嘮!”
勸解之人臉色大變,慌忙擺手道:“本官……不,我錯了,我不該開口,大人饒命,饒命啊!”
幾名膀大腰圓哪裡管他說什麼,上去“啪”的一聲就給摁地上,如同拖死狗一樣的往外拽。
而那命名拍門的犯官面前,一名小旗官笑容可掬的站在牢門前,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宋大人,咱走吧,早就聽說揚州的雲液甘甜清冽,今日託宋大人的福,咱爺們也能嘗上一口!”
拍門的犯官一步跨出牢門,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往前走,邊走邊大聲道:“喝個屌液,老子是山西人,老子要喝汾酒!”
小旗官跟在他身後,頭疼的扶額道:“是是是,咱這就差人給您尋汾酒去……”
其餘牢房裡的犯官們,定定的望着他。
有人冷眼,不爲所動。
也有人紅了雙眼,似有意動……
論語有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楊戈那一番看似很傻很天真的言語,着着實實的刺痛了某些人陰冷殘酷的內心。
就像是一場大夢驚醒,大腹便便、肥頭大耳、滿身污濁的自己,陡然望見了昔年那個脣紅齒白、白衣勝雪、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人生苦短、黃粱一夢啊!
……
“罪臣江浙省揚州府正六品通判宋珅,叩請聖安。”
夜風呼嘯、一燈如豆,揚州通判宋坤散發整座在陰暗狹窄的小屋裡,顫慄着提筆寫下了陳情書的排頭。
寥寥十幾個字,卻彷彿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最後一個“安”字寫完,他便無以爲繼,只得閣下毛筆,提起案頭的酒壺對着壺嘴灌下一大口。
藉着酒力,他再一次提起了毛筆。
可剛要下筆,他的情緒就再一次崩潰,扔了筆伏案“嗚嗚”的哭。
人生的最後時刻,往日的那些富麗堂皇的酒色財氣、意氣風發,都好似暮色下的炊煙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
是兒女少時孺慕的呼喚。
是髮妻當年樸素溫暖的笑臉。
是老父親送別時暗自抹淚的呵斥。
是老母親在大鐵鍋的熱氣中斷斷續續的嘮叨。
是老家門前那顆掛滿了甜棗兒的歪脖子棗樹。
他突然醒悟,自己這些年走得好遠好遠……
他知道錯了。
可再也回不去了。
“嗚嗚”的哭泣聲,傳入了夜、融入了風,在陰暗的牢獄之內反反覆覆的迴盪。
引得無數徹夜難眠的犯官,也老淚縱橫……
到此時此刻,他們才終於剝去了權力的鎧甲,露出本來的模樣。
有些人在想,若是時光可以倒退、若是人生可以後悔,他一定要怎樣要怎樣……
也有人在想,若是再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把事做得更嚴密些,爬得更高些……
可惜時光不能倒退,人生也不能後悔,也沒人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天終究是要亮的。
該來的終究也是要來的。
當一間間狹窄的牢房再度打開的時候,前來的收卷的繡衣力士們,都震驚的發現,裡邊的官兒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
甚至還有人一夜之間花白了頭髮……
…… 日上三杆之時。
上百號繡衣力士散進了江都城,敲鑼打鼓的沿着一條條街巷遊走,召集全城百姓午時前往菜市口觀看行刑。
不明所以的江都老百姓們,議論着成羣結隊的走上街頭,涌向菜市口。
事到如今,依然有許多人在質疑這是一個過場,在懷疑欽差大老爺是不是從別處弄了死囚來頂替那些貪官污吏……
貪官污吏也是官老爺啊!
那可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除了皇帝老子,誰人能殺?
歷朝歷代,何曾聽說過在州府大批處決官老爺的?
風言風語,滿城傳播。
連身處府衙大堂上的楊戈,都聽到了不下十個版本的風言風語,有些高超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法,連他都有種大開眼界之感。
他沒有派人出面去解釋什麼……
他知道,一萬句解釋,也敵不過將一個官殺給他們看。
再說,他也沒有那個心力去和這些風言風語鬥智鬥勇。
昨日他雖然找了二十多個小旗官來幫他覈查案牘。
但最後他還是放心不下,親自將羈押在揚州的四百五十六名貪官污吏的案牘俱數過了一遍。
畢竟機會只有一次,他既不想放過一個該死的官兒,也不想冤枉了一個不該死的官兒……
最終確認牽涉人命官司的貪官污吏三百二十七個。
這個數字、這個比例。
令他都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他仔細查閱過那些牽涉人命官司的犯官案牘,發現他們只要斂財斂到一定地步之後,就會很自然而然的跨過人命那條線。
甚至其中有好幾個斂財鉅萬、斂地半城的大貪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沾了人命官司,一問起來不是兩眼一抹黑就是一臉懵逼,直到把人證物證都擺在他面前,他纔想起來,自己的確吩咐過那件事。
他的確只是動了動嘴,但他底下人,卻弄死了別人滿門順帶幫他善後擦屁股,他只管拿錢拿地,手上一滴人血都沒沾上……
楊戈覺得,這些人要說真一點都不知道底下人搞出了人命,那肯定不現實。
他們只是不在乎、不關心,習以爲常、漫不經心……
同樣是人,同樣的娘生爹養的血肉之軀……
他們卻好似與那些窮苦百姓,完全不是同一個物種。
明明,他們之中,有的人也是苦過來的……
楊戈理解不了,他只感到憤怒,就像是心頭有一團火在燒,壓不住、澆不滅……
連帶着那一份份被眼淚糊花了卷面,言辭懇切、其鳴也哀的陳情書送到他手上,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束之高閣。
正午時分,菜市口法場之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時辰一到,身披四爪硃紅蟒袍、腰懸尚方寶劍、面帶惡鬼半臉面具的楊戈,便在一大票繡衣力士的簇擁下登上了法場。
“帶上來!”
楊戈的屁股一落座,就大喝了一聲。
當即就有兩名膀大腰圓的繡衣力士拖着一名身穿囚衣、嘴裡塞着破布,仍兀自劇烈掙扎的犯官,大步走上法場。
“犯官楊玉廷帶到!”
兩名繡衣力士高呼着,將這名犯官拖到行刑臺前,一人撩起他凌亂的長髮,高呼道:“驗明正身!”
“真是楊大人……”
只一眼,法場下擁擠的揚州百姓們就炸開了鍋!
別人他們不認得,楊玉廷他們能不認得嗎?
這廝在揚州爲官十數年,從七品縣令一路做到知府,他們怎麼可能不認得!
一上來就這麼勁爆嗎?
“肅靜!”
組成人牆在臺下擋着人潮的數十名繡衣力士起身高呼道。
沸騰的人潮迅速安靜。
楊戈一揮手,一名心寬體胖的繡衣力士拿着楊玉廷的案牘上前,扯着嗓子大聲宣讀:“犯官楊玉廷,原揚州知府,自去歲九月始,勾結永泰糧號、長風幫把持糧道、哄擡糧價,從中謀取暴利、禍害千里,今歲六月,犯官指使管家楊旺財,強搶梧桐裡婦女張柳氏、暗害張氏一家九口,今歲七月,犯官爲謀奪有餘酒莊秘方,授意府衙捕頭劉茂栽贓有餘家酒莊錢家,屈打成招入冤獄病死……”
短短五六百字的案牘,卻凝結了四十五血淋淋的人命,張口殺人滿門、閉口打入死牢。
高臺下的百姓們越聽越安靜,越聽目光越閃爍。
別處的事,他們不知道。
可這案牘上的事,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過耳聞,甚至還有人認得案牘中唸到的苦主,知曉是怎麼一回事……
這欽差……來真的?
犯官案牘宣讀完畢,楊戈擡了擡手,按住楊玉廷的一名繡衣力士當即伸手取下了他嘴裡的破布。
楊戈:“犯官楊玉廷,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楊玉廷目呲欲裂的拼命搖着頭,面容猙獰的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本官是冤枉,本官乃是陛下欽點的揚州知府、正四品朝廷大員,狗才你無權斬本官!”
楊戈懶得再聽他犬吠了,面無表情的抓起一塊紅頭令箭扔了出去:“斬!”
“啪。”
令箭落地的聲音明明很小,卻同時在現場所有人的耳邊響起,無數百姓的身軀都跟隨着這一身輕響顫了顫,愣在了哪裡。
而按住楊玉廷的兩名繡衣力士久候多時,他們可不會愣!
令牌一落地,二人就麻利將楊玉廷的腦袋按進了行刑臺,插上插銷。
而後兩人齊齊退開,一名繡衣力士“鏗”的一聲,拔出腰間的牛尾刀。
雪亮的牛尾刀迎着深秋正午時明媚的陽光,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直到這時候……
都還有人在懷疑,懷疑這是個過場。
都還有人在等待,等待那一聲刀下留人。
“噗哧。”
雪亮的長刀揮了下去,斗大的頭顱滾落,噴涌的鮮血濺了臺下的前排吃瓜羣衆一臉。
“啊?真殺了!”
“肏,他們來真的!”
“尿性,楊大人真他娘尿性……”
驚呼聲彷彿潮水一般從前排一路涌向後方,無數百姓都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激動的捏緊了拳頭,渾身直冒雞皮疙瘩。
確如楊戈所料,當着他們的面殺個官,比解釋一萬句都有用……
而法場上,曾幾何時被一顆死人頭嚇得連做了好幾宿噩夢的楊戈,如今盯着那一具還在噴血的無頭屍首,眼神卻已經冷漠的如同堅冰一樣,沒有絲毫漣漪。
他面無表情的一揮手:“帶犯官!”
話音一落,當即便有力士上前,將行刑臺上的死屍拉走。
同時又有兩名力士拖着一個屎尿齊流的活死人,登上行刑臺:“犯官梅仁帶到……”
臺下又有捧哏失聲高呼道:“啊,是同知梅大人!”
潮水般的呼聲,再次一從前排一路傳到了後方看不清法場的人羣當中。
“驗明正身!”
“犯官梅仁,原揚州同知,自去歲九月始,勾結永泰糧號、長風幫把持糧道、哄擡糧價,從中謀取暴利、禍害千里……”
“斬!”
又一塊紅頭令牌落入法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