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時節毒辣的日頭,晃得人睜不開眼。
十數條飄揚着“楊”字商旗的萬擔船,抵達薊州碼頭。
船隊剛一靠岸,碼頭上等候已久的大批腳伕便涌上船隻,七手八腳的收起甲板上遮雨的油布,露出油布下邊堆積如山的麻袋。
霎時間,一股當季新糧特有的清新味道,便在碼頭上瀰漫開來,引得無數人好奇的打量船上的“楊”字商旗,心頭猜想着這是哪家糧號這麼大手筆,一運就是十幾船新糧。
一名年輕的腳伕自持年輕力壯,一次扛起兩包糧食“嘿呦嘿呦”的下船,不想通過跳板時沒看清地面上泥水,腳下一滑就要跌倒在地,還未倒地心頭就涼了半截,心想着:‘可別扭了腰啊,扭了腰又要歇息好幾日……’
就在這時,一雙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強壯臂膀出現在他身後,一手穩住他肩上的麻袋,一手托住他的後腰。
臂膀的主人扶着他站穩,笑呵呵的囑咐道:“小兄弟,小心些,別傷着腰。”
年輕腳伕站穩身子,扭頭一看,就見一名虎背熊腰的絡腮鬍壯漢笑眯眯的站在自己身後,那一身兒在日頭下反射着瑩潤光澤、一看就知道肯定極其名貴的黑色緞面衣裳上,印着一大塊灰撲撲的麻袋印記。
他嚇了一大跳,當下放下肩上的麻袋,就要給這人賠禮道歉:“大爺,俺、俺、俺……”
絡腮鬍壯漢一手扶住他肩上的麻袋沒讓他放下來,另一隻手拍了拍肩頭上的麻袋印記,笑道:“沒事兒,一點點灰塵,拍一拍就好了……忙你的去吧,小心着些!”
年輕腳伕感激的連連致謝,絡腮鬍壯漢笑着擺了擺手,轉身就要往船上走去。
適時,一身粗布短打的連環塢管事吳二勇,剛好從船上跳下來,見了來人連忙迎上來抱拳道:“可是蔣總兵蔣大人當面?”
絡腮鬍壯漢笑着抱拳還禮:“蔣大人不在,蔣鬍子倒是在這裡。”
吳二勇立馬改口,拱手道:“久聞蔣大俠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這絡腮鬍壯漢,不是“喪門星”蔣奎,又是何人?
“你打哪兒聽到的?”
蔣奎笑眯眯的問道:“你們二爺嘴裡,能有某家的好話?”
他不拿架子,吳二勇也放開了許多,笑着答道:“蔣大俠多心了,二爺回回提到您可都是好話,還多次說過您是他半個師父。”
“不敢當不敢當!”
蔣奎被他後半句話給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俺哪配給他當師父啊,俺這一身的爛賬,可別髒了他的名頭。”
時隔兩年,蔣奎的精氣神平和多了,眼神裡都有了光。
吳二勇笑着拱手:“這可不是小人說的,這是二爺親口說的,您要不肯認他這個徒弟,得您親自去與他分說,小人可不敢摻合。”
“哈哈哈……”
蔣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頭,眼神越發緩和:“叫他來!邊關別的好東西沒有,馬夠烈、酒夠烈,韃子管夠兒!”
吳二勇笑着說“一定”。
末了,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賬本,雙手遞給蔣奎:“七萬石糧,小麥佔了六成,稻米佔了兩成,粟米、黃粱米佔了兩成……還有兩千斤粗鹽和幾百匹各式布匹,賬目在這裡,請您過目。”
蔣奎接過賬本,疑惑的問道:“這個數目不對吧?怎麼多了這麼多?”
吳二勇笑着回道:“多出來的少許,是我家少塢主與明教青木堂楊天勝楊堂主,聽聞雷大俠和劉大俠在關外立旗殺韃子的事蹟後,略盡的一點心意,還請蔣大俠與雷大俠他們莫要嫌棄。”
蔣奎緊了緊手裡的賬本,強笑道:“俺們哥仨感謝兩位少當家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嫌棄……請伱務必代俺們哥仨,向李少當家的和楊堂主,說一聲謝!”
這些物資,或許並不值太多的錢。
但他們哥仨久居邊關,既沒有弄這些物資的渠道,也沒有把這些物資運到燕雲之地的渠道。
對於他們哥仨來說,楊戈他們弄來的這批物資,屬於是雪中送炭了。
吳二勇抱拳道:“您是二爺半個師父,咱們就是自己人,說什麼謝不謝的,就太見外了!”
蔣奎哈哈一笑:“是見外了……”
他轉身向碼頭外招了招手,當即便有幾名身穿陳舊勁裝的黝黑漢子,牽着五匹神駿的高頭大馬擠進碼頭。
蔣奎笑道:“‘舟山五壯士’的大名,俺們哥仨雖久居邊關,卻也仰慕已久、甚感欽佩,俗話說‘好馬配好鞍、寶劍贈英雄’,這五匹好馬也是俺們哥仨的些許心意,請你代俺們哥仨將它們送到五位壯士手中……”
說着,他側身指着五匹馬一匹一匹的給吳二勇介紹:“久聞李少當家好穿白衣、好使銀槍,這匹照夜玉獅子乃是俺兄長在草原上蹲了半月才擒獲的草原馬王,力大無比、耐力過人,可負甲士日行百里不歇,正好配李少當家。”
“久聞明教楊家家傳蝕日劍法有熔金銷鐵之能,這匹赤炭火龍駒,兇猛好鬥,說來也是緣分,這匹好馬原是一個萬人韃子部落族長的坐騎,年前被俺所獲,合該楊堂主得此馬!”
“這匹青騅馬,原是韃靼大將布延的坐騎,乃是俺在大破兀良哈一役中獲得的戰利品,俺便是騎着它走馬遼東總兵,端得吉祥,想必周校尉會喜歡。”
“昔年西楚霸王胯下烏騅馬忠勇留青史,這匹呼雷豹雖遠遜烏騅馬,但其勇力亦是千里挑一的寶駒,想必項家無敵郎定然會喜歡這匹馬呼雷豹。”
“這一匹……萬里煙雲照,是俺兄長前年從阿魯臺部搶來幼駒,起初骨瘦如柴、貌不驚人,不成想越養越怪異,蹄分兩趾、眼泛綠光、尾似鐵棍、好食生肉,力大無窮不說、偏還性烈如火,至今也無人能馴,有懂相馬之術的老馬倌,說這匹馬是龍種,非蓋世英豪不能乘騎,俺們哥仨是沒蓋世英豪那個命了,你替俺將它送給楊二郎那小子,看他有沒有這個命!”
吳二勇震驚的仰頭打量着面前這匹通體幽黑、唯有四蹄與眉心有一點雪白,皮毛油亮得如同緞子一樣,馬背都和自己一邊高、渾身筋肉虯扎,明明是食草的物種眼神裡卻泛着一股子食肉猛獸的兇殘之意,嘴上還帶了一個碩大的精鋼嘴籠子的龐然巨物,有種自己恐怕打不過這匹馬的感覺……
被他盯了半天的萬里煙雲照不爽的打了個響鼻,扭過頭睜着一雙綠油油的眼珠盯着吳二勇,那兇狠的表情,像極了滿臉橫肉的惡霸俯視着可憐無辜又弱小的行人問道:‘你瞅啥?’
吳二勇猛然回過神來,後退一步、連連擺手道:“這也……太貴重了,二爺只囑咐小人給您送糧,可沒允小人代他收您的禮,小人要是收了,回頭就算二爺放過小人,我們少塢主也得拔了小人的皮!”
他也是識貨的人,就這幾匹寶馬,若是遇到識貨的買主兒,能換比賬本上還要多一倍的物資!
蔣奎根本不容他拒絕,朝着船上一招手,牽馬的黝黑漢子們便拽着五匹寶馬往船上走,佯裝不滿的按住他的肩頭說道:“怎麼?這會兒又拿俺們哥仨當外人兒了?還是你們這些狗大戶看不起俺們這些關外山炮?”
吳二勇連忙搖頭:“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蔣奎鬆開他的肩膀,正色道:“那就別跟個娘們兒似的磨磨唧唧……就當是俺們哥仨,給楊二郎那小子的出師禮!”
他提到“出師禮”,吳二勇便不敢再拒絕了,只得抱拳道:“小人一定將蔣大俠的話,一字不漏的帶給二爺!”
蔣奎聽言,臉上又浮起了些許笑意:“這纔像話嘛,對了,先前聽說那小子和宮裡出來的絕世宗師打了一架,傷勢咋樣了?沒缺胳膊短腿兒吧?”
吳二勇略一猶豫,壓低了聲音回道:“您是二爺的師長,俺不敢瞞您……那一戰二爺雖勝了那老太監半招,得以全身而退,但自身也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戰後便與我家少塢主和楊堂主作別,獨自一人進入洪澤湖療傷去了,如今都三個多月了,除了偶有消息遞到我家少塢主和楊堂主手上,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傷勢如何了。”
蔣奎滿臉驚歎的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沉默了許久,他才說道:“替俺告訴他一聲,下回再遇着難事兒,別光想着往沿海跑,來關外,草原也天大地大!”
吳二勇抱拳道:“小人一定將您的話,轉告二爺!”
頓了頓後,他指着碼頭上堆積的糧食:“這些糧食,您有辦法運出關外嗎?”
蔣奎疑惑道:“怎麼?你們連環塢在邊關也有辦法?”
吳二勇搖頭:“我們連環塢沒辦法,但二爺有。”
蔣奎:“他有啥辦法?”
吳二勇側過身指着船上插着的那些“楊”字旗:“二爺讓小的轉告您,說您要是沒辦法把這些糧食運出關,就把這些旗插在運糧車上直接走大道出關,關卡要是敢不放行您就等等,等他再進京去揍皇帝一頓,這邊肯定就放行了。” 蔣奎:???
他口乾舌燥的用力吞嚥了一口唾沫,神色有些麻木的問道:“那小子辦事兒……都這麼野了嗎?”
吳二勇攤手:“他老人家就這樣……豪邁不羈,您多適應適應就好了。”
蔣奎:‘你告訴我,這咋適應?’
吳二勇:‘您別問我啊,我也還在適應啊……’
……
淮安,洪澤湖畔。
楊天勝帶着一彪青木堂的人馬,在此地已經駐紮三月之久。
這一日,明教光明右使楊英豪再一次趕到了洪澤湖畔……
楊天勝一見到他,就覺得頭大如鬥:“爹,您怎麼又來了?”
楊英豪沒好氣兒的瞪了他一眼,將手裡拎着的一包吃食塞進他懷裡,舉步往木屋裡走:“你當老子想來?”
楊天勝捧起這包吃食嗅了嗅,跟上老父親的腳步:“吶,先說好啊,您就是把娘請過來,我該不知道也還是不知道!”
楊英豪自顧自的落座,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端起來一口氣喝乾,然後才道:“你既然不知道他在哪兒,那你還守在這裡做什麼?你是生怕我和你娘過得太清閒了,非得給我們找點事做?你可知道這陣子家裡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要不是我們給你擋着,你這裡早就被人推平了!”
楊天勝嗤笑了一聲,坐到老父親對面,提起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水:“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您別拿大話唬我,他們不敢來,是因爲忌憚您嗎?還不是怕搞不定楊老二,被他秋後算賬?”
楊英豪鬱郁的看着長子……兒子變聰明瞭,不好騙了!
楊天勝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說道:“先前孩兒還想不通,那廝爲何寧可一個人進洪澤湖裡找地療傷,也不肯跟孩兒回家再療傷,家裡有吃有喝有藥還有人服侍,怎麼着也比在野外餐風露宿強啊……如今看來,那廝的腦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好使,他那日要是真跟孩兒回家,恐怕早就被人啃得連骨頭不剩了吧?”
楊英豪張嘴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嘆氣道:“兒子(砸),不是爲父要陷你於不義,而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個了無牽掛的絕世宗師級高手,到底意味着什麼!”
楊天勝怪異的看了老父親一眼,答道:“孩兒知道啊,孩兒怎麼不知道,意味着高官、厚祿,甚至是和老趙家平分天下對吧?”
楊英豪撓了撓額角,不吱聲了。
楊天勝:“您這次過來,是教主讓您來的吧?”
楊英豪沉默了幾息,輕聲道:“兒子(砸),我們楊家端的,是明教的碗……”
楊天勝沒他那麼爲難,笑呵呵的問道:“這事兒其實沒您想的那麼複雜,孩兒只問您一句:您和教主,當真考慮清楚了嗎?”
楊英豪擰着眉頭:“爲父與教主已經商議過多次,此事……利大於弊!”
楊天勝:“楊老二若是入教,第一刀必先砍在教內,也在你們的商議之內?”
楊英豪點頭:“自然!”
楊天勝一拍手道:“行,既然您和教主已經考慮清楚了,那此事我去和楊老二談便是……只是您別抱太大希望,以孩兒對他的瞭解,他不大可能入教,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他那人對事也對人,您別瞧他與孩兒交情甚篤,但他心裡頭,估摸着壓根就沒看得起我們明教。”
楊英豪聞言,先是慢慢擰起了眉頭,旋即又鬆開了眉頭,吐着濁氣說道:“這也正常,他連朝廷都沒太當一回事兒,更遑論我們明教,若是沒有這口心氣,他也走不到這一步!”
楊天勝抱拳:“行,那您就先回吧,等楊老二出關了,孩兒自會跟他商議。”
楊英豪沒好氣的笑罵道:“你個混賬玩意兒,老子這麼遠趕過來,板凳都還沒坐熱你就趕老子走?”
楊天勝:“您在這兒……”
他話還未說完,房中突然炸響一道清越的刀鳴聲。
爺倆齊齊一扭頭,就見到一道刀光撞破房頂,沖天而起。
楊英豪:“冷月寶刀?”
楊天勝:“楊老二出關了!”
他欣喜的起身快步往屋外衝去。
楊英豪一腦門黑線的的跟在他身後:‘小王八羔子,你剛剛還說你不知道楊二郎在哪兒?’
爺倆衝出木屋,就見洪澤湖內一片溼地之內,黃藍金青赤五色光柱沖天,冷月寶刀如同一隻看家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樣,歡欣的在五色光柱之中上竄下跳着。
楊天勝眺望着那五色光柱,感嘆道:“縱使是第二次見,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啊……”
楊英豪望着那五色光柱,目光之中也有震驚之色。
……
那片溼地一人多高的荒草中心,盤膝而坐的楊戈靜靜的觀察自己丹田之中盤坐的五尊五色小兒。
那日汴河之上,面對御馬監的絕世宗師級老太監,他悍然自爆了自己修至大成的庚金神,再以自己對五行相生相剋的理解,將庚金神化成的真氣一分爲五,強行凝聚了五行神,令自己短暫的擁有了絕世宗師級的戰鬥力,支持他揮出了結合了千古悠悠、一去不回兩大最強招內核的巔峰一刀……
他自創的《五方五帝化神功》這部武功,練的雖然是真氣,但修的卻是心神的力量。
只要他相信自己能做到,他就能做到。
雖然這種沒有經歷過實踐和考驗的相信,就如同空中閣樓一樣。
但支撐他他構建“相信”的底層邏輯,卻是真實的。
他構建“相信”的底層邏輯是什麼?
是他搬倒三大糧商、是他肅清江浙官場、是他埋葬兩萬倭寇、是他當街砍下寧王的頭顱等等迎難而上、化不可能爲可能的經歷。
‘我連三大糧商都搬倒了、我連江浙那麼多貪官污吏都砍了、我連兩萬倭寇都埋了、我連寧王都腦袋都割了……一個絕世宗師級老太監,我憑什麼殺不死!’
‘只要還未經歷過失敗。’
‘那我就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披靡的戰神!’
最後那一刀……
不但清空了他體內暴走的五行真氣,還令他這股沒有經歷實踐和考驗的虛假相信由虛轉實,連帶着推動他心神力量更上一層樓。
‘我連御馬監的絕世宗師級老太監都打贏了,我憑什麼沒有絕世宗師級的戰鬥力?’
事實大於雄辯不是嗎?
而他最後,也正是憑藉着更上一層樓的心神力量,捋清體內一團亂麻的五行真氣殘餘,重新構建行功路線,重新設計觀想法……
最終,將“10”單位的庚金神,化作了五個‘2’單位的五行神。
功力並沒有多大增長,但卻從原先的一核處理器,晉升爲五核處理器,不但算力暴增,而且還能通過簡單的超頻,短暫的擁有絕世宗師級的戰鬥力。
如果說原先,他只是將絕世宗師之境的路打通了,只要按部就班的走,就能順利抵達絕世宗師之境。
那麼現在,他的一條大長腿已經邁進了絕世宗師之境的大門內。
他當前的境界,或許可以名爲:準絕世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