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客人之後,湖畔小屋終於清靜下來了,清靜得有些孤獨。
楊戈將自己關進屋內裡,守着火塘靜坐了一整夜。
這一夜,格外的短暫。
他像是想了很多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翌日清晨,幾尺朝陽從露臺斜進木屋裡,驅散了黑暗。
他就像是突然醒來那樣,起身尋來木桶從湖邊打了一桶清冽的湖水進屋,澆溼了火塘裡的餘燼。
再然後,他就像每一個即將遠行的普通人那樣,漫無目的的在屋裡轉來轉去,時而擦一擦桌子、順一順椅子,時而理一理碗碟、收一收米麪……
直到日上三竿之時,他才背上冷月寶刀,拎着一個小小的包袱從屋裡出來。
站在門口,他回頭望了一眼屋內整整齊齊的陳設,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裡小小的包袱,忽然覺得手也空空、心也空空……
俠女的反應也很真實,揮着劍在山賊堆裡騰轉挪移的極力尋找着突圍的機會。
他尋思着到了杭州就不進城了,就在安吉縣補充了一些乾糧,再次啓程奔赴舟山。
楊戈拎着包袱翻身上馬,拉起繮繩最後回望了一眼湖畔小屋,輕輕的對它說了一聲再見,然後兩條腿一夾馬腹,二黑就載着他小跑着走上湖堤,迎着陽光向前發足狂奔,越跑越快。
“真是個適合出遠門的好日子啊!”
準確的說,他是被一場大戲堵在了半路上。
楊戈笑着虛與委蛇,然後麻利兒的從乾糧袋裡取出一塊硬得和磚頭有一拼的死麪餅,再摘下盛水的葫蘆擰開葫蘆嘴兒,一口涼水送一口死麪餅,興致勃勃的欣賞面前這場大戲。
不說哪家山賊會飢不擇食到去打劫一個佩劍的江湖俠女。
兩日之後,楊戈抵達安吉縣,再往前便是杭州。
甚至連山賊們的妝容都化得非常的專業,那一件件都可以當作跳蚤窩的骯髒衣裳,楊戈很懷疑他們就是從真正的山賊身上扒下來的,還必須得是那種業務不精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末流山賊。
“是是是,我止步、我止步,你們繼續,千萬不要管我……”
至於爲什麼他們都這樣專業了,楊戈還能一眼看破他們是在演戲……
演員們眼見觀衆這個反應,流暢的打鬥都凝滯了一下,可又摸不清他是真看穿還是假看穿,只能硬着頭皮把戲演下去。
結果剛出安吉縣不遠,他就被人堵在了半路上。
動作戲排得其實很不錯,走位很靈活、打擊感十足,雙方甚至都見了血。
就說落草爲寇都落進母豬賽貂蟬的山賊窩裡了,打鬥時還能謹守男女大防,這也太君子了吧?朝廷都該送你們山寨一座牌坊!
眼見楊戈前來,山賊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漢子,還揮舞着一把九環大刀氣勢十足的對着楊戈大喝道:“虎頭山牽羊,雜魚止步!”
然後轉過身,一步跨進明媚的陽光裡。
他失笑的搖了搖頭,仔仔細細的關好門落好鎖,就像是他還會再回來那樣。
他打了一聲口哨,馬廄裡的二黑自己叼起繮繩,邁着小碎步希律律的從馬廄裡出來。
溫暖的秋風從一人一馬的身後向前掠過,吹拂得他們的身姿越發的輕快。
戲劇的演員不少、劇本也很俗套:一夥山賊在馬道上打劫一個使劍的俠女。
……
直到女演員按照劇本一招不慎,被山賊頭領一刀磕飛手中長劍,一衆山賊一擁而上將她按在在地而楊戈依然興致勃勃的啃着乾糧,絲毫沒有出手的意思……他們才終於確定,這戲演崩了。
演不下去的女演員幾巴掌扇開按住自己的山賊們,踩着小鹿皮靴噔噔噔的越衆而出,叉着小腰氣呼呼的衝着楊戈嗔怒道:“你還是不是個男……”
“人”字兒還未吐出口,就見一道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前一秒還插着小蠻腰站在馬道中央嬌嗔的女演員,吐着血倒飛了出去,砸翻了一片男演員。
楊戈繼續啃着死麪餅,冷月寶刀也依然靜靜的插在刀鞘裡,只是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
“開玩笑,也得有個底線。”
他將手裡最後一小塊死麪餅塞進嘴裡,面無表情的慢慢咀嚼着輕聲喝道:“再不滾出來,我現在就跟你們白蓮教開戰!”
他的話音剛落,柳東君無奈的聲音就在一旁的樹林裡響起:“教主,我早就說了,這一套對這廝沒用,他沒人性的,他連我都打,您非不信……”
說話間,一身牙白細腰儒裙搭配一身酡紅大氅的柳東君,一臉埋怨的從天而降,說話時目光還盯着馬道另一側的樹林。
楊戈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右手慢慢的握住冷月寶刀的刀柄。
凜冽的殺氣一起,柳東君立時就跟炸了毛的貓咪一樣,腦後汗毛直立的飛身倒退三丈遠,怒聲道:“都跟你說了這不是老孃的主意,你還起殺心?”
楊戈摩挲着冷月寶刀,手背上的青筋隨着心頭的殺機不斷起伏。
柳東君見狀,連忙伸手捂住嘴,唯恐再刺激到他,他真拔刀砍自個兒……她也清楚,沈伐的面子,救不了她第三次。
適時,一道帶着濃重西南口音的低沉女聲,從另一側的山林中傳來:“年輕人,別那麼大氣性,傷身。”
“是我沒有將話說清楚,還是她沒有將我的話轉述清楚?”
楊戈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平靜的答道:“還是說,你們白蓮教已經做好與我開戰的準備了?”
就見一道身穿黑色勁裝的挺拔身姿,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一步一步的走出樹林。
這是一個雙鬢已生白髮,明明身量並不如何強壯魁梧,氣場卻如百戰老將般堅韌渾厚的中年女子。
尤其是她那一雙狹長眼睛,神光凝實深邃、開闔之間霸氣外露,若是內心不夠強大的人,即便不知她是誰,第一眼見她也會心生一種畏懼、自慚形穢之感。
白蓮教孔雀聖母唐卿,一個因未婚夫死於徭役,憤而投身白蓮教,於建平年間起兵席捲西南三省之地,兵敗勢不倒,至今仍掌控着湘西過半地域的梟雄。
在楊戈的注視之中,她旁若無人的一步步走到馬道中央,彎腰在吐血不止的女演員胸前疾點了幾下,封住她身上幾處關鍵穴竅止住血,再伸手取出一粒藥丸喂進她的嘴裡。
末了,她才轉過身,半眯着雙眼似笑非笑的注視着楊戈:“年輕人,你在威脅老身?”
楊戈面無表情的點頭:“伱沒有聽錯,我的確是在威脅你。”“已經好些年沒遇到過你這麼有意思的年輕人了……”
唐卿淡淡的笑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楊戈:“你倒是讓我挺失望。”
唐卿:“上兵伐謀,你楊二郎值得如此。”
楊戈:“所以,我還該感到榮幸?”
唐卿:“倒是足以自傲!”
楊戈徐徐搖頭:“我不覺得這值得驕傲,我只覺得很煩,煩得我只想拔刀砍死你們,好讓自個兒心頭清淨些。”
唐卿笑着伸手:“那你爲何還不動手?”
楊戈繼續搖頭:“動了手,就回不了頭了,你們雖然很煩人,但我最想殺的人,並不是你們……”
唐卿:“所以,老身也該感到慶幸?”
楊戈:“那得看你給不給我選擇的餘地。”
唐卿:“給又如何,不給又如何?”
楊戈擡起左手,豎起三根手指:“大家都挺忙的,就別打機鋒了,三句話內,要是還談不攏,你我今日就死一個在這裡!”
唐卿終於變了臉色,不敢置信的道:“現在的年輕人,耐心、定力都這麼差的嗎?”
楊戈左手收起食指,右手緊了緊冷月寶刀:“兩句!”
唐卿擰起眉頭目,不轉睛的盯着楊戈,極力分辨眼前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這麼不留餘地……按說,一個能修成準絕世宗師的絕頂高手,耐心和定力都不應該這麼差纔是!
但她只看到了一頭煩悶得焦躁的野獸,她的鼻子都嗅到了那股子壓抑得快要癲狂的殺機!
她不解的扭頭看了一眼柳東君,似乎是不解,她白蓮教有這麼招人恨?
迎着她的目光,柳東君嚥了一口唾沫,面色僵硬的再度後退了一步。
唐卿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心頭微微一沉,而後回過頭來,面色一正:“老身知曉你欲前往東瀛報南沙灣之仇,人你沒有、我白蓮教有,船你沒有、我白蓮教也有,只要你肯入我白蓮教,就任我白蓮教東天王,人與船予取予求……若是實在不肯履職,掛名也行!”
楊戈左手收起無名指,右手擰住冷月寶刀,青筋暴起:“一句!”
與此同時,冰冷的殺氣噴涌而出,如同決堤的山洪海嘯般撲向唐卿。
唐卿眼神之中精光暴漲,一股彷彿山嶽般巍峨雄壯的恢弘氣勢沖天而起,不閃不避的擋住了撲面而來的殺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拍手掌。
十二名身穿青衣、腰懸刀劍的年輕男女應聲從樹林之中走出,立在馬道一側。
唐卿指着他們,沉聲道:“你與明教走得太近了,老身信你不過,這十二地支乃是老身親手訓練的好手,人人皆有氣海大成的功力,且各有一技之長,聯手之下、非七雄不可強取,收下他們,帶他們一起去東瀛,他們將是你最好的幫手……若是不收,今日就如你所願,你我死一人在此間!”
楊戈看了一眼她口中的十二地支,再回過頭,目光越過唐卿,落到她後方的柳東君身上。
柳東君察覺到他冰冷的目光,再次用力的吞嚥了一口唾沫,花容失色的強笑道:“我要是說,我真的什麼都沒說,你信麼?”
楊戈面無表情的盯着她,直到柳東君都頭皮發麻了,他才鬆開了手裡的冷月寶刀,指着面前的唐卿對她說道:“從這一刻起,我與你不再是朋友,再敢出現在我眼前,她也保不住你,另外,替我轉告沈伐一聲,他欠我一頓打,等我從東瀛回來,就去京城找他,讓他提前找好主治大夫。”
頓了頓,他垂下目光看着面沉如水的唐卿,認認真真的說道:“只此一次!”
唐卿眉頭一鬆,淡淡的搖頭道:“你對我們白蓮教成見太深了……另外,陽破天在杭州城等你。”
楊戈擰起眉頭:“明教大日佛尊?”
唐卿:“江湖上還有第二個陽破天嗎?”
楊戈抓狂的撓頭:“我都說了,我什麼破事兒都不想摻和,你們怎麼就不肯放過我呢?”
唐卿輕笑道:“年輕人,別這麼天真,你有了造反的實力,朝廷會因你不想造反,就不剿你嗎?”
楊戈不可思議的問道:“我都遠走東瀛了,你們還不肯信我?”
唐卿風輕雲淡的回道:“戲臺子都爲你搭好了,你這個主角兒不登場,這戲還怎麼唱?”
楊戈咬牙切齒的低低罵道:“真想一刀攮死你們這些沒事兒找事兒的死撲街!”
唐卿只是笑……夏蟲不可語冰!
楊戈也懶得再搭理她,一夾馬腹徐徐前行。
唐卿讓開馬道,對着十二地支指了指楊戈的背影。
十二地支向她一抱拳,齊齊縱身跟上楊戈的步伐。
待到楊戈遠去之後,柳東君才靠到唐卿跟前,低聲埋怨道:“教主,這和咱們說好的的不一樣啊。”
唐卿無奈的看了她一眼:“早前我也不知此子今時今日還這般悍不畏死啊。”
柳東君小聲叫屈道:“我明明跟您說過很多次……”
“是啊,你是說過啊。”
唐卿望向楊戈的背影:“可是我不信啊!”
來之前,她已經做好親自上手掂一掂楊二郎份量的心理準備。
卻沒曾想,現在的年輕人這麼不講武德,要麼不動手,動手就要生死相搏……
這才逼得她不得不省略掉過程,直接拿出結果。
雖然這個結果,也並不如她的意。
柳東君被她的理不直氣也壯的理由,氣得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更令她頭疼的是……她該怎樣去和沈伐交代,她利用他醉酒後的無心之言,坑了他一把呢?
算了,還是別說了吧!
只要他不知道老孃坑了他,那老孃就沒有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