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裹銀裝、蓮池浮薄冰。
卻是臘月到了……
楊家父子倆坐在水榭內,美滋滋的守着炭爐熱茶烤瓜,議論江湖上的熱鬧。
爺倆興致勃勃的將五毒教教主閻世君身隕之後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盤點了一遍後,楊天勝冷不丁問道:“爹,教主又去樓外樓了吧?”
楊英豪不假思索的回道:“好像是過去了。”
楊天勝笑道:“是打探楊老二和五毒教背後那人孰強孰弱去了吧?”
楊英豪終於回過味兒來了,瞪起眼睛低喝道:“混小子你笑什麼?”
楊天勝連忙搖頭:“我沒笑什麼啊?”
楊英豪:“你笑沒笑什麼老子不知道?”
楊天勝:“您知道我在笑什麼您還問?那不是脫褲子放……”
眼前老父親揚起父愛的鐵拳,他很是識趣的將最後一個“屁”字兒嚥了回去。
楊英豪放下拳頭,無奈的語重心長道:“別覺着教主這是小題大做,你是既不知曉五毒教背後那人有多強,也不清楚二郎到底有多強,再加上你與二郎相交甚篤,這才能穩坐釣魚臺看戲,你要是處在教主的位置,我保證你比他還要坐不住!”
楊天勝聞言,下意識往蓮池中心的假山靜室看了一眼,沉吟了片刻後微微搖頭:“孩兒並非是認爲教主小題大做!”
楊英豪“嘁”了一聲:“你是老子生的,老子能不知道你心頭那點小心思?伱一撅腚,老子就知道你想拉什麼屎!”
楊天勝笑着攤手道:“那這回您可就真看錯了,孩兒還真沒覺得教主小題大做,只是覺着吧……”
楊英豪:“覺着什麼?”
楊天勝想了想,說道:“孩兒自小聽着教主的英雄事蹟長大,以前看教主吧,就跟看神仙似的,覺着他簡直有天那麼高……”
楊英豪聽明白了,心緒一時間無比的複雜:“那如今呢?”
楊天勝笑道:“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離教主越來越近了,看得也越來越清楚了,就忽然發現他……好像也不過爾爾!”
楊英豪本能的就覺得他這種想法很要不得,很想開口教訓他兩句。
但他張了好幾次口,都不知道到底該說點什麼,能說點什麼……
論名氣,這混小子藉着舟山五壯士和東渡遠征這兩股東風,而今也不比教主小多少,甚至有些非常偏遠的地方,只聽過這混小子‘旭日劍’的名頭,卻沒聽過教主陽破天‘大日佛尊’的名頭。
論武功,他就更沒有發言權了,這混小子自打悟出八劍齊飛後,武功就已經徹底超越他這個當爹的,很多時候,他甚至連這小子施展出來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劍法都看不懂,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廝的武功,距離教主陽破天的境界,已經不遠了,至少不存在質的差距,搞不好這混小子對上陽破天,也能如同楊二郎對上龍虎山老天師一樣,即便打不過也能全身而退!
更別提,他在教外還有着楊二郎、項無敵、李錦成這些好友。
這種情況下,還想要這混小子,如同尋常教衆那樣敬畏教主、遵從教主……
楊英豪自己都覺得不現實!
可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明教雖大,卻也容不下兩個聲音!
許久,楊英豪纔想到了一個比較婉轉的說法,佯裝隨意的說道:“兒子,你可知道一口刀,在什麼時候最能令人忌憚?”
楊天勝看了老父親一眼,風輕雲淡的笑道:“您想說的是‘刀在藏’的道理?孩兒聽楊老二說起過……只不過,教主可不是孩兒的刀鞘啊!”
楊英豪還想說點什麼,楊天勝已經搶先說道:“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交情,您和教主自小交好,又給他做了幾十年的左右手,您敬着他、您捧着他,孩兒無話可說。”
“可教主待孩兒,可算不上厚道啊,孩兒對教中,就算沒有功勞,總也有苦勞吧?先不提咱們明教在江浙的名聲,單說從東瀛弄回來的那一批金銀,孩兒可是手都沒過,就全交給教中分配了……”
“教主又是怎麼待我們楊家,待孩兒的?”
“咱爺倆又先不提那筆錢,單說先前三教圍堵五毒教那會兒,教主以教令強令孩兒南下出使白蓮教那事兒……教主打的是什麼鬼主意,您不會看不出來吧?”
“面子裡子孩兒給他老人家了,可他老是拿孩子當地主家的傻兒子使啊!”
“就這樣,還想孩兒服他?”
他還像往常一樣咧着嘴笑,只是不知怎麼的,以往浪蕩中略帶天真的笑容,此刻卻忽然顯得桀驁:“憑什麼?”
楊英豪張口就要說話,楊天勝卻又想先一步說道:“不過您放心,孩子知曉輕重,不會讓您難做,只不過……下一任教主,總不能還是陸無極吧?咱明教教規裡,可沒有寫‘教主之位只能教主一脈單傳’!”
他提起面前的茶盞向老父親示意了一下:“下一任教主之位,孩兒爭定了!”
說完,他仰頭一口飲盡。
楊英豪捏着茶盞,卻久久都沒有送到脣邊。
他忽然覺得,自個兒不瞭解自家這個他從一尺長養成七尺高的混小子了,他只記得,好像不久以前,混小子還滿腦子都是湊熱鬧……
然後他又忽然反應過來,這兩年他忙於教務,而這混小子又長期跟着楊二郎那小子在外惹是生非,他們爺倆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坐下來好好的喝一壺茶,聊幾句心裡話。
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又無言以對。
他是忠誠於明教、忠誠於教主……或者說,他們老楊家世代都忠誠於明教,忠誠於教主一脈。
可就連他,也覺得這混小子剛纔說的那些話……的確在理!
尤其是先前陽破天以教令強壓這混小子出使白蓮教一事,他雖然沒有去光明頂鬧,但他心頭其實也不是個滋味兒。
他是明教光明右使。
可他也是個父親。
就在爺倆的閒聊陷入僵局之時,有僕役快步走進水榭,手持一封玄色的名帖,雙手呈給楊英豪:“老爺,門外有人拜見!”
楊英豪鬆了一口氣,隨手接過名帖打開,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卻猛然的擰起眉頭。
楊天勝見狀,好奇的問道:“爹,是誰啊?”
楊英合上名帖,扣在桌上支起一根手指敲擊着思忖了幾息後,將名帖推到了楊天勝面前:“五毒教!”
“哦喲,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楊天勝怪笑着拿起名帖打開,細看查看:“閻浮屠?面生啊!您以前聽說過這個名頭嗎?”
楊英豪搖頭:“沒有,應當是化名……前任教主閻世君,應該用的也是化名!”
楊天勝怔了怔,笑着放下名帖:“阿福,去請門外那人進來。”
“哎!”
僕役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楊英豪一招手叫住了僕役,低聲道:“你要見他?想好了麼?當心來者不善啊!”
楊天勝拿起桌上的茶壺,慢條斯理的打開壺蓋將裡面的茶葉倒出來,重新投茶沖泡:“他要真不善,就不會遞名帖了……這樣,您帶着娘和小妹避一避,孩兒一人見他就行了。”
楊英豪懷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想了想後說道:“要不還是你帶着你娘和秀英避一避,由爲父去與那人分說。”楊天勝笑道:“爹,兒子已經長大啦,應付得過來,再者說,那人是奔着咱爺倆的嗎?分明就是奔着楊老二來的,您又不瞭解楊老二的脾性,還是兒子與他掰扯吧……放心,出不了事兒!”
楊英豪覺得也是,就站起身來說道:“行吧,有事你喊一聲,我就過來!”
楊天勝站起身來,送老父親出去。
楊英豪走遠後,回頭眺望水榭,就見長子端坐在水榭內,不緊不慢的品着茶水,往日覺得騷包的劍脊通天冠,此刻看起來就如同一座孤峰般巍峨挺拔。
他回過頭甩開大步繼續前行,無奈中帶着些許欣慰笑意的自言自語道:“兒大不由爹哦!”
……
不多時,楊府的僕役便引着一名身高八尺有餘、魁梧得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樣的彪悍中年人緩步走進水榭,這中年人內穿紫色金紋華服,外罩一襲寬大厚重的黑色大氅,走路帶風,行走坐臥之間給人一種極其強烈而又暴戾的壓迫感。
但楊天勝只是擡頭看了一眼來人,便伸手朝着對面的太師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淡淡的說道:“請坐。”
來人撩起大氅下襬,大馬金刀的落座,落座之後看都沒看楊天勝一眼,便自顧自的扭頭四顧:“敢問‘顯聖真君’楊二郎何在?”
楊天勝提起茶壺倒出一盞茶,推到來人身前:“二哥不在此間,貴客有事與我說便是。”
“哦?”
來人靠着椅背,扭頭眯着雙眼笑吟吟的看着楊天勝:“楊二郎的事,你說了能算?”
楊天勝十指交叉,風輕雲淡的說:“當然不算,或者貴客也可以換個日子登門,亦或者等我見着二哥後轉述貴客尋他之事,讓他自個兒上門去尋貴客。”
來人睜開雙眼,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郁,張口不緊不慢的說道:“年輕人火氣就是重……”
楊天勝也笑道:“火氣不重,那還能是年輕人嗎?”
“有道理!”
來人哈哈大笑道,洪亮的笑聲震得水榭的屋檐簌簌顫抖。
楊天勝目不斜視,依舊微笑着望着來人。
須臾,笑聲戛然而止,來人坐直了身軀,正色道:“說正事,本尊此來,是爲楊二郎不慎遺落的三百萬兩白銀一事而來,錢本尊已經遣人送完路亭,往後吾教與他楊二郎的恩怨一筆勾銷,他走的陽關道,吾教過吾教的獨木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此事你可否做主,給個痛快話!”
楊天勝悠然的捏起茶盞抿了一口,接着不緊不慢的糾正道:“好叫貴客知曉,那筆錢不是二哥‘不慎遺失’,而是遭歹人竊取,數目也不是三百萬,而是五百萬!”
他一聽到“三百萬”這個數目,就知曉來人是依仗着那日楊老二輸給了他們背後之人,打算就此了結此事,順道把五毒教折在楊二郎手裡的面子找回來。
但他更清楚,楊老二根本就沒打算就此認栽!
三百萬?
打了楊老二的人,還想打他的臉?
就他那副驢脾氣,他能認這個慫?
來人上身前傾,雙臂壓到桌子上,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楊天勝,笑着一句一頓的說:“年輕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啊,吃錯飯只會拉肚子,說錯話……可是會死人的!”
楊天勝面色不變:“我可以視作貴客這是……威脅我嗎?”
來人笑道:“本尊若答‘是’呢?”
楊天勝上身後仰靠到椅背上,懶洋洋的擡頭往大門方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貴客就請便吧!”
“哈哈哈……”
來人重新靠到椅背上,再度放聲大笑,聲音比之先前,越發洪亮。
以楊天勝的功力,此刻竟都覺得雙耳生疼……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開口打斷這人的施法時,就聽到一道彷彿起牀氣的嘟囔聲在左側炸響:“好吵啊!”
二人齊齊一回頭,就見到一道耀眼的光芒自蓮池中心的假山之中升起。
二人還沒來得及變顏色,就見金光一閃,水榭之中已經多了一人。
一身騷包金色勁裝的楊戈,旁若無人的抓起楊天勝面前的茶壺,對着壺嘴就仰頭“咕咚咕咚”的猛灌一氣,一邊喝水一邊轉動着眼珠子左右打量,含含糊糊的問道:“老大,這傻逼誰啊?吵死了!”
就在楊戈進入水榭的一瞬間,來人就已經驚駭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後退卻又硬生生忍住了,明明緊張得身軀僵硬、滿頭青筋,卻還硬擠出了一臉和煦而又不卑不亢的笑容。
前後反差之大,令楊天勝心頭直呼‘好活’!
他哭笑不得的指着來人,給楊戈介紹道:“這位是五毒教閻浮屠……從名字上看,應該是新任五毒教教主。”
“嗝。”
楊戈驚奇的看着來人:“哦喲,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楊天勝:……
暗中觀察的楊英豪:……
楊戈將茶壺放回桌上,橫起袖子擦着嘴就繞桌大步走向來人:“正愁不知道又該去哪個山溝溝裡尋你們呢,你就自個兒送上門來了,這也太貼心了吧?”
明明他的體格尚且不及來人魁梧,但此刻他大步走向來人,卻給人一種滿臉橫肉、膘肥體壯的歹徒擼着袖子走向牆角里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無辜少女的即視感。
來人臉色大變,撞翻椅子猛然後退,邊退邊擺手道:“二爺,在下是前來商議還錢一事的,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啊!”
“還錢?”
楊戈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楊天勝確認。
楊天勝點頭,豎起三根手指:“三百萬兩。”
“他媽的!”
楊戈憤怒的擼起袖子繼續向前走:“老子沒殺閻世君前你們還我三百萬,老子殺了閻世君你們還還我三百萬,那老子豈不是白殺閻世君了麼?”
楊天勝:……
暗中觀察的楊英豪:……
來人眼神閃爍的用力的吞嚥了一口唾沫,下一秒了,轉身就爆發一股真氣撞破水榭穹頂,瘋狂的往城外飛去。
楊戈見狀,一步跨出水榭,捲起一股刀氣追了上去:“老大,我稍後回來賠你亭子嗷!”
楊天勝從水榭內追出去,舉目望向二人遠去的方向,卻哪裡還有二人的影子。
暗中觀察的楊英豪衝出來,和長子並肩望着二人遠去的方向,連聲“臥槽”。
楊天勝嘆了一口氣,臉上卻快笑出花兒來了:“你說你們五毒教,惹誰不好,非要惹他……”
楊英豪也笑出了聲,調侃道:“給給他們姓閻的化名,可不多了啊,下回不會直接就叫閻王爺吧?”
爺倆幸災樂禍的齊齊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