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如此重注,可不太像你的作風啊……”
黃山、天都峰之巔,陽破天與周胤對坐萬里雲海之上、一覽衆山小,兩股強大的氣場針鋒相對,虛空之中彷彿有兩片烏沉沉的陰雲在角力,令人望而生畏。
說話的人是陽破天,他眺望着已經看了數十年卻依然看不夠的壯闊雲海,似笑非笑的隨口說道,那漫不經心的語氣,彷彿真是朋友之間的閒聊。
“是你下注太早,也太重……”
周胤端端正正的盤坐在蒲團上,面前一盞熱茶升騰着絲絲縷縷白氣,他卻絲毫沒有摘下無面黑鐵面具,淺嘗一口的意思:“我纔是被你們裹挾進賭局,不得不跟此重注。”
“你應當清楚,我沒得選!”
陽破天目光散亂的微微搖頭,淡淡的說道。
周胤:“你其實有的選,你只是選錯了而已。”
陽破天笑不出來了,難以置信道:“真要如此?”
陽破天氣笑了:“你要本座去向一介黃口孺子負荊請罪?”
而逍遙左使,則統領天下明教散人,就是那些生性桀驁、不願加入明教任何堂口分支的明教教衆……
在明教,歷任教主都因爲要時常閉關練功、深居簡出,大多數時候都是作爲精神象徵存在的。
因爲他是當世唯一一個清楚楊二郎三打張玄素全過程的絕世宗師。
陽破天想了想,也很認真的回道:“太年輕,也不全是好事……”
周胤:“若只是放不下前輩高人、一教之主的臉面,便休要提什麼沒得選!”
“這你便說錯了。”
不多時,山下不遠處傳來一陣悠遠的喧鬧人聲,陽破天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就見大批人馬沿着崎嶇蜿蜒的山道上山。
陽破天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目光投向周胤,認真問道:“那楊二郎出道滿打滿算也不過兩年半,你對他哪來如此大的信心?”
從他的角度,還能清楚的看到,那批人馬一路往光明頂方向進發,沿途不斷有大量明教弟子加入其中……一派人心所向、衆望所歸的模樣。
周胤心平氣和的答道:“我不知那人與楊二郎孰強孰弱,但我知,他已經很蒼老了,而楊二郎還很年輕,比你我都要年輕!”
爲了這一日,他已東奔西走部署了大半年……
他爲何對楊二郎有如此大的信心?
真正管事的,乃是左右二使。
名義上,光明右使統領掛着明教字號的各堂各支,比如楊天勝所在的青木堂,就是直屬他爹明教光明右使楊英豪統領。
周胤無動於衷,沉默了片刻後,才淡淡的回道:“你應該知曉,不該說的,我不會說,但我勸過伱……不要與楊二郎爲敵!”
但細究起來卻也絕對,光明右使麾下也有一批親近的明教散人,逍遙左使麾下也有幾個親近的堂口分支。
陽破天無言以對,心頭忽然也生出了絲絲悔意……他明教先前的手牌,可比樓外樓要好太多太多。
周胤:“你有選……即使今時今日,你依然有的選!”
陽破天:“你又何嘗放得下臉面?你若放得下臉面,會站他一介黃口孺子?”
但很快,他便掐滅了那一絲絲悔意,面無表情的揮手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你今日親來,只爲替那楊二郎傳個口信?”
陽破天俯視着山下喧鬧的人馬喃喃自語道,眼神中漸漸浮起一股不耐煩的暴戾之意:“你怎麼不看看這羣亂臣賊子,心頭幾時有過我這個教主?”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周胤:“法寶寺那位是個什麼角色,你知、我也知,他破關出寺,必然不會只滿足於攪動些許江湖風波,而楊二郎,就是他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既有歷任教主分化制衡的因素,也有明教內部招安派與造反派爭鬥已久,從上到下都分成了兩路人馬。
周胤淡淡的回道:“來之前,我就已經料到,以你的爲人,不撞南牆絕不會回頭,但我還是來了,而你也果真沒有令我失望……也罷,今日便權當是全了你我二十多年交情!”
周胤:“我若是說,我今日親來,還爲拉你這個老朋友懸崖勒馬,你可會信?”
他站起身來,迎風而立:“言盡於此,後會無期!”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紫金山上左右不過只是幾間老屋,他若看不順眼,儘管毀了便是。”
好幾息後,他才收回目光,緊了緊肩上的鎏金劍匣,繼續看路,他那一身火紅的寬大袍服,走在人前就如同一杆鮮豔的大纛一樣,源源不斷的吸引着駐紮總壇的各路明教弟子匯聚到他的身後。
周胤:“但年輕的血,總是熱的不是嗎?押楊二郎,楊二郎會視我樓外樓爲友,押那人,那人會視我樓外樓爲走狗……你明教亦然!”
山下走在登山隊伍最前方的楊天勝,似乎感應到了他的目光,擡頭隔着層層迭迭的山林,隔空與蓮花峰之巔的陽破天遙遙對視了一眼。
周胤搖頭:“我不似你,人前顯聖、風光無限,無論那人找沒找過我,我都絕不會將我樓外樓百年基業,押在他身上。”
陽破天不解的問道:“何出此言?”
因爲他是當世唯一一個親眼見過楊二郎抽刀,還活着的絕世宗師。
陽破天嗤笑道:“我已惡了他楊二郎,現在收手,他楊二郎也不見得會將江浙之事一筆勾銷,還憑白惡了法寶寺那位,豈不是枉做小人?倒是你,法寶寺那位前腳去找了你,你後腳就把我和那位賣給了楊二郎,真不怕他一怒之下毀了你樓外樓百年基業?”
說完,他縱身跳下山頂,一步數丈的腳踏樹梢離去。
“我選錯?”
……
只留下陽破天面色陰晴不定的獨坐蓮花峰之巔,久久不語。
陽破天莫名煩躁,不耐煩的加重了語氣說道:“我說過,我沒得選!”
到了楊天勝這一代……明教內部的形勢,略微有些微妙。
一、教主陽破天只有一女,嫁予了關門大弟子陸無極。
二、光明右使只有一子,逍遙左使只有獨女,還打小就青梅竹馬。
早些年,這點微妙形勢還不太凸顯。
一者,光明右使楊英豪乃是教主陽破天的心腹,任勞任怨且從無怨言的那種。
二者,楊天勝早年性子浪蕩,既無心教務、也無心練武,橫看豎看都無梟雄之姿。
若是沒什麼意外,下一代的明教頂層架構,會複製他們這一代的明教頂層架構。
陸無極會在陽破天的保駕護航之下專心致志練功習武,突破絕世宗師,穩坐明教教主之位。
楊天勝或接他爹楊英豪的班、或者接他岳丈的班,兢兢業業的繼續輔佐陸無極統領明教。
直到楊天勝男大十八變,短短几年間就從一頭只知道四處吃瓜的猹,迅速成長爲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武功、威望、功勞、人緣都在極短的時間內超越了上一輩的明教巨擘們,直追陽破天這位明教現任教主……
實話說,倘若楊天勝是要搶陽破天的教主之位,無論是他爹,還是他岳丈,乃至明教各堂各支的話事人們,都不可能支持他!
這不單單是因爲陽破天在位多年積累下的威望,還有他們相互扶持數十年所積累下的情義,以及教規教義等等因素。但楊天勝多聰明啊,他一開始就擺明了車馬,他依然尊敬陽破天這位現任明教教主,他要爭的是下一任教主之位!
這……就叫他爹和他岳丈,乃至明教各堂各支的話事人們,很難不支持他了!
從他楊天勝他爹和他岳丈的角度來說:‘我們尊你陽破天、敬你陽破天,這一點毛病都沒有,可沒道理我們還得尊你女婿、敬你女婿吧?怎麼,你家的崽子是親生的,我們家的崽子就是收養的?’
從明教各堂各支話事人的角度來說:‘若是連楊天勝這等天時、地利、人和都處處佔盡的後起之秀,都中斷不了教主之位一脈相傳的現狀,往後就更不可能撼動陽破天一脈對明教教主之位的把持了……咋的,這造反還沒成功呢,你們老陽家就開始玩家天下那一套了唄?以後我們是不是還得向你陽破天磕頭,三呼‘萬歲’?’
各路明教名宿巨擘,都在或明或暗的支持楊天勝此番爭奪明教下一任教主之位的行動,這才造成了光明頂所在的黃山明明是陽破天的大本營,楊天勝到來卻是一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衆望所歸氣象!
這既是英雄造時勢,也是時勢造英雄!
……
楊天勝帶着越來越龐大的登山隊伍,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的穿越重重險關,逼臨光明頂!
直至光明頂之前,纔有百十身穿整齊黑色勁裝,頭裹鮮紅頭巾的總壇護旗衛,抽刀出鞘堵住登山的臺階,擋住他的去路。
爲首之人,提刀指着楊天勝,面紅耳赤、聲嘶力竭的厲聲咆哮道:“楊天勝,你是要犯上作亂嗎?”
“破軍啊,咱們熟歸熟,但你亂講話我可一樣告你誹謗哦!”
楊天勝彷彿看不到兇悍危險的眼神,淡笑着緩步上前,擡手緩緩面前雪亮的長刀:“我們不是明教人?我們來不得總壇?還是說,我明教何時新增了非召不得迴歸光明頂的教規?”
爲首之人瞪着牛眼,持刀的手劇烈顫抖着,卻又不敢真一刀劈在楊天勝身上,只能無能狂怒的咆哮道:“你來總壇所爲何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既然知曉我來做什麼,還擋着小爺作甚?”
楊天勝的表情驟然轉冷,右臂閃電般的探出,一把攥住他持刀的手用力一捏。
就聽到一聲清脆的骨鳴聲,雪亮的長刀登時脫手。
楊天勝左手精準的接住下落的長刀,面無表情的上前徐徐將刀插回他腰間的刀鞘裡:“刀,是用來殺敵的,不是用來對準自己人的,念在你久居總壇,養尊處優不懂事,這回我不與你計較,再有下回,哪隻手不想要了,你就用哪隻手抽刀……”
說完,他與面色絳紫的爲首之人擦肩而過,徑直走進水泄不通的護旗衛當中:“勞駕衆兄弟,讓一條路出來,莫擋着我們做正事。”
百十護旗衛微微顫慄的按着腰刀,卻無一人敢真把刀子從刀鞘之中抽出來。
他們不缺乏以身護教的勇氣。
他們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眼前的情況。
顫慄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壓抑抽刀的衝動。
適時,一道不陰不陽的嗤笑聲從百十護旗衛後方傳來:“你不就是想搶奪教主之位麼?本堂主就在這裡,你楊天勝有種,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人羣分開,一名賣相極佳、氣度不凡的白衣青年男子,提劍站在臺階盡頭,冷笑着俯視楊天勝……只是眯成一條線的眼神之中,滿是憤怒!
楊天勝擡頭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爭奪教主之位?你算老幾!”
他一步邁出,身形帶起一片殘影,跨越數丈臺階,出現在青年人的面前。
陸無極毫不猶豫的拔劍,但寶劍纔剛剛出鞘半尺,就被楊天勝一掌強行壓回了劍鞘之中。
“陸無極啊陸無極……”
楊天勝嘆息道:“我要是你,早就找條縫鑽進去踏實待着了,死都不會出來給陽教主丟臉!”
陸無極漲紅了臉,死死的瞪着楊天勝卻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
一衆總壇護旗衛見狀,也紛紛偏過了臉去……
適時,一陣鼓掌聲自遠處聖火大殿前方傳來:“天勝賢侄這身手,是越來越俊俏了,英豪生了個好兒子啊!”
陽破天站在大殿門前,笑眯眯的拍掌道。
楊天勝一擡頭,當即抱拳拱手:“青木堂楊天勝,拜見教主!”
霎時間,山呼海嘯般的見禮聲響徹光明頂:“拜見教主!”
“拜見教主……”
陽破天一揮大袖:“好了,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多禮!”
楊天勝起身:“謝教主!”
他舉步往前走,身後大批追隨者源源不斷的涌上光明頂。
陽破天佇立聖火大殿前高高的臺階之上,笑眯眯的望着這一幕,似是無動於衷。
直到追隨楊天勝前來的大部分明教教衆都登上光明頂後,他才說道:“你此來的目的,我已知曉,大家都是明教兒女,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不妨就痛快點……你憑什麼覺得你夠資格接任教主之位?”
“回教主……”
楊天勝想了想,伸手搖指東方:“苦勞我有!”
接着解下劍匣立在身側,拍着劍匣頂端:“武功我也會!”
末了,側身對着身後的上千追隨者一拱手:“還幸得衆兄弟信賴……”
上千追隨者見狀,齊齊抱拳回禮。
臺階上的陽破天見狀,雙眼慢慢眯成了一條線。
“賢侄確乃人中龍鳳……”
他笑着微微點,溫言道:“不過你當下心性還略有些浮躁,還不夠老成持重,暫且不宜爲我明教教主傳人,不若好生磨礪幾年再議如何?我覺得我身子骨還成,再爲我明教奔走個三年五載應當不是問題。”
楊天勝聞言,也慢慢眯起了雙眼,笑道:“教主說笑了,做教主不是隻要會發號施令就行麼?我覺得我明教數十萬弟兄,人人都能做教主,況且我明教家大業大,教主傳人一事宜早不宜遲,以免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壞了同教之誼。”
他說的笑話並不冷,但光明頂上卻無人笑得出來。
陽破天笑容不變的沉默了片刻,微微頷首道:“賢侄言之有理,不過我明教數十萬弟子,你說你有資格接任教主之位,無極也說他有資格接任教主之位,若無章程,如何教數十萬弟子信服?”
楊天勝:“簡單,誰想做教主傳人,誰就站出爭就好了,有人曾對我說過: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也相信我明教數十萬弟兄心中都有一筆賬,誰人配、誰人不配,自有公論!”
陽破天:“賢侄還是把此事想得輕巧了些,我明教數十萬弟兄,若是全都站出來爭,豈不是要爭到天荒地老?”
楊天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抱拳拱手道:“那以教主看來,此事該作何章程?”
陽破天裝模作樣的思忖了片刻,勉爲其難道:“不若這樣吧,賢侄不是自持頗有武力麼?正好老叔我也覺着我還老當益壯,不若賢侄接老叔三招,若是連老叔三招都接不下,往後如何振奮我明教聲威?教主傳人之事,也就休要再提!”
楊天勝笑了……說來說去,不還是手下論高低?
“那屬下若是僥倖,接下了教主三招呢?”
他迴應道。
“那也正好,老叔早就有感我明教支脈太過雜亂,有意增設‘天地風雷’四大法王之職,肅清支脈、整頓教務,順帶也替你爹和你岳丈減減負擔,他二人日夜爲我明教數十萬弟子操勞,實在是太累了!”
“你今日若能接下老叔三招,便位居四大法王之首,爲我明教下一任教主的第一人選!”
陽破天笑容和煦的回道,言辭之懇切、態度之溫和,彷彿真是一位一心爲自家子侄考慮的慈祥長輩。
然而在場所有聽得懂他言下之意的明教教衆,卻都對自家這位教主的臉皮之厚……刮目相看!
楊天勝擰着眉頭思索了許久,最終重重的一點頭,四下拱手道:“那今日便請在場的所有弟兄做個見證,我若接下教主三招,即爲明教下一任教主!”
隨他前來的上千明教中間,皆拱手回禮,示意他們今日均是見證。
陽破天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果真是虎父無犬子,我明教後繼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