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
楊戈勒住馬,定定的凝視着地平線盡頭的路亭城。
“籲。”
方恪擡手,命身後的百十騎一齊勒馬。
他看了看視線盡頭的路亭城,再疑惑的扭頭看了楊戈一眼。
明明楊戈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他的心下卻莫名往下一沉,有種彷彿要失去什麼的恐慌感。
“大人,咋了?”
大水牛高高的翹着尾巴,後邊跟着一個只穿着一條補丁摞補丁的破褲子的孩童,他一手拽着牛尾巴,一手拽着一頭倔強山羊,借力從山坡下衝了上來。
‘後邊我也要養一頭牛!’
“二娃,羊子個又跑囉!”
他強笑着沒話找話,試圖岔開自家大人心頭正琢磨的事:“是要換衣裳,分批入城嗎?”
可楊戈換好衣裳後,還是開了口:“你帶着弟兄們回衙門吧,我就不進城啦。”
腳下湍急的江水、狹窄的河道,與他記憶中那條開闊、平緩的長江,大不相同。
他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食物,說話的時候眼神都在放光。
“等你做啥子,伱又不是沒穿褲子……”
楊戈記得,有人說過川渝老人裹白頭巾,是當年弔唁諸葛武侯傳承下來的傳統。
他笑了笑,伸手解開領口的盤扣,慢慢脫下蟒袍。
後來,這一片山坡退耕還林,漫山遍野都種上了松樹,放不了牛也放不了羊,沒過幾年就茂盛的進不了人了。
他小時候這裡都還沒有修路,只有一條羊腸小路,那時候這裡漫山遍野都種着青麻,春天的時候還好,那些青麻長得還很矮,風一吹,葉底雪白的一面就翻出來了,彷彿波浪一樣。
方恪偏過頭,目送那道虹光消失在燦爛的晚霞裡,心頭空落落的……
“你爹孃沒有告訴過你,不能隨便吃不認識的人給的食物嗎?”
“你莫鬧嘛,看爹爹給你走個正步!”
“你欺負人……”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刻舟求劍,但這個發現仍然令他喜出望外的連吃了三大碗!
直到肚皮實在是撐不下了,他才美滋滋的掏出錢袋高聲呼喊道:“掌櫃的,結賬!”
方恪見狀,慌忙驅趕馬匹靠上前去,支起一條手臂給他當衣架。
楊戈笑着搖了搖頭,輕聲呢喃道:“老方,我想回家了,想的要命……”
楊戈抓着袖子胡亂擦了擦他的臉,笑道:“客棧……就勞煩你先替我照應一陣兒,等我安頓好,再回頭來接他們。”
心底的陰霾與血腥味,也在滔滔江水的沖刷中一點一滴的淡化……
晌午後,他尋了個沒人的地兒沖天而起,向着老家的方向掠去。
他知道的,自家大人在這人世上沒親人了,武功練到他今時今日這個地步,卻還連一件可以入葬做個衣冠冢的親眷衣裳都找不到。
這兩片山脈……
沿途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作爲標識物的景物……滄海桑田的力量,莫過如是。
“真乖!”
楊戈聞言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紫紅色的錦緞蟒袍在夕陽的照耀下,反射着溫潤的華光……有些刺眼。
他拖着步伐,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往向那座院子。
楊戈:“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以後不能隨便吃不認識的人給的食物……來,叫聲哥!”
楊戈想了想,點了點頭。
牧童:“你不說我不能吃不認識的人給的吃食嗎?”
方恪心頭一急,慌忙就要開口。
他已經穿好褲子了,不怕生人了。
“走啦!”
走到一半時,一個孩童光屁股騎在一頭水牛身上,嘻嘻哈哈的從山坡下邊的小路上衝了上來,他肩上扛着一根樹枝,樹枝上掛着一條溼漉漉的褲子。
後邊放羊的那小子見狀,慌忙奮力拽着繩子往前追:“等等我、等等我啊……”
楊戈笑着拉開腰間的乾糧袋,從裡邊掏出一塊趙渺爲他準備的糕點,塞進牧童手裡:“謝謝你,不過不用啦,我已經找了。”
楊戈點頭:“沒事兒,我等他們……對了,小朋友你貴姓啊?”
“是要換身兒衣裳……”
他沿着這條羊腸小路一路往前走,轉過一個小山包後,一個不大的敞亮山坳,就映入了他的眼簾中。
山坳中間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小院子,方纔那個光屁股的騎牛孩童正扒着柴門,探頭探腦的往外張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而今再見到這樣的打扮他只覺份外的親切……他祖母在世的時候,就是總是纏着這樣的白頭巾。
楊戈定定的望着這兩片山脈,透過眼前模糊一片的視界,他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追着山羊漫山遍野亂跑的黑峻峻小孩,又看到了那個牽着孫子昂首挺胸走正步的乾瘦老人。
楊戈:“你已經叫過哥了,我們就不算陌生人了……去,給哥搬把椅子出來,哥就外邊等你爹孃回家。”
楊戈望着兩小遠去的歡快背影,會心一笑。
但耳畔的風聲,卻分外的輕柔。
恰逢趕集,無數身背竹簍的臨江百姓,擁擠在依山傍水而建的狹窄街道之中,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蠕動。
牧童噙着淚花搖頭。
悅來客棧大門外。
如今老掌櫃又不在了,這天下雖大,又有哪裡是他的家呢?
“那您總得告訴我,您家在哪兒吧?”
然後沿着長江,一路溯江而上……
楊戈笑了笑,沒有言語,擡頭繼續掃視這片山坳,輕聲問道:“你父母還未歸家嗎?我有些事要尋他們。”
終於,他沿着河道掠兩座大山後,忽然又了回去,藉着皎潔的月光定定的盯着那一片越看越眼熟的山脈看了許久,忽而歡喜的叫道:“十元人民幣!”
老闆臉上的笑容越發隨和,一邊算賬一邊陪他聊閒:“還是家鄉好吧?”
他攪了好一會兒舌頭,才終於說出了一口臨江口音。
也是,怎麼會有人不認得回家的路呢?
出了城後,眼前熟悉的景物反而越來越多了。
重慶府、忠州、臨江縣。
許久之後,他才慢慢的垂下頭,步伐僵硬的走進了右邊山坡的羊腸小道里,心臟不爭氣的開始狂跳。
牧童:“哥?”
後來,這裡修了公路,回家的路好走了,他們家也有了摩托車,有次他爺爺領他腿着去趕集,一本正經的讓他看他老人家走正步。
楊戈一路南下,順利的找到了長江。
眼前楊戈直愣愣的朝着自家走來,柴門後的牧童非但沒有感到害怕,還主動推開柴門,仰着頭熱情問道:“客人,您來這裡找人嗎?”
聽着他低低的呢喃聲,方恪只覺得鼻腔一酸,強撐着張口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
再後來,他們每次回家開車路過這裡,他爹媽都會指着那片山林,問他還記不記得以前放羊的那些日子,開玩笑說那些松樹都長那麼高了,而他還沒有結婚……
看,這就是爲什麼當年他羨慕那些放牛的小夥伴。
“男子漢大丈夫,莫作小兒姿態,老話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但只要你我情義不絕,日後必還會有再見之日。”
他心頭暗自捉摸着,沉重的步履漸漸輕快起來,心頭也不再忐忑了。
楊戈愣了兩秒,面色忽然一僵,伸手一巴掌輕輕拍在牧童後背心,拍得他一張口,將口中捨不得嚥下去的糕點給吐了出來。
方恪視線模糊的強笑道:“我還指着今年過年繼續上您家蹭一碗糯米丸子呢……”
許久,他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拉住還拉長着脖子眺望西南方等待主人的二黑,憂心忡忡的說道:“回城!”
方恪靜靜地杵在他身旁,一聲都不敢吭。
楊戈見到他們,愣住了。
他們見了楊戈,也同樣愣住了。
越過一個小山包後,兩片被一條淺淺的山溝隔開的兩趟山脈出現在了楊戈的眼前。
而右邊這一片山勢比較平緩的山坡,就是公路。
他轉過身,拉扯出一條長長的焰尾繼續溯江而上。
而他們家養的是山羊,而且還是羊羣,那玩意挑食,不能繫繩子,繫繩子吃不飽、不長肉,可不繫繩子一上坡就漫山遍野的亂竄,他就只能跟着那些遭瘟的山羊漫山遍野的追,常常都是剛追完這一隻,另一隻又跑遠了,那時候他都還很小,力氣都還沒有那些個頭大的山羊大,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在這片山坡上摔了多少次。
快了!
“我教過弟妹怎麼做糯米丸子。”
楊戈怔了怔,回過神來攪了攪自己的舌頭,張口:“不是…不是……不是,我好久好久沒回家了,家鄉話都不會說了。”
‘爺爺、奶奶……二娃回來了!’
楊戈輕輕拍打着他的肩頭,溫和笑道:“往後就在自己家裡過年吧。”
一直等……
那一座座山……
幾息過後,騎牛的那小子怪叫一聲,一拍牛屁股,加緊往前跑。
他心頭暗下決心:‘嗯,要不後邊把二黑也弄回來?不行不行,那熊玩意兒不但吃肉、還咬人,咬了人我可賠不起!’
牧童差點哭出聲,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地上那塊落到雞屎上的糕點,思考着現在撿起來,還能不能吃。
到了夏天,就比較難受了,那些青麻會長得比成人還高,走那條羊腸小路上得從青麻中間穿過去,更膈應的是青麻會長各種各樣的蟲子,人在青麻中間走着走着一隻蟲子就落到你臉上了……那時候,他最煩的就是收青麻,他爹媽在地裡收青麻,他就跟在爹媽身後用鐮刀割麻桿,割了一捆又一捆,又曬又熱又癢。
方恪使勁兒的脣角,可眼淚還是沒忍住涌出了眼眶。
天明。
趙渺坐在楊戈往常慣坐的那把搖椅上,一手將小黃摟在懷裡輕輕的撫摸它的腦袋,低低的說道:“你爹咋還不回來呢?”
過了十元人民幣,就快到家了!
快了!
近了,越來越近了。
楊戈笑了,伸手扯下乾糧袋,整個遞過去:“來,都給你。”
付了錢後,他漫無目的沿着古城溜達了許久,從中找到了一些眼熟的城門,眼前這座陌生的古城終於漸漸與少時他陪着初戀女友無數次走過的古城老街相重合……
一種將糯米煮熟後重新曬乾,食用時重新加水烹煮、甜鹹皆宜的便捷主食,他小時候早餐經常吃這個……
他笑着揮了揮手,另一隻手從馬鞍上抽出冷月寶刀,縱身而起,化作一道金色的虹光向着南方掠去。
楊戈板着臉一本正經的問道。
一旁又當掌櫃又當店小二的老闆早就盯着他了,生怕他吃完一抹嘴掉頭就跑,見他當真拿出了錢袋,才滿臉堆笑的迎上來,用濃重的臨江口音說道:“客官今日纔到臨江吧?”
牧童看着手裡的糕點,嘴脣的嚥了一口唾沫,但卻沒有立刻往嘴裡塞,而是奇怪的回道:“您已經找到了嗎?您找的誰啊?”
楊戈笑着看向攤子外並不熟悉的街景,輕聲回道:“是啊,還是家鄉好!”
他越飛越快,明明真氣消耗的速度都已經超過回覆的速度,他卻只覺得越來越輕鬆。
牧童終於忍不住將手裡的糕點塞進了嘴裡,含糊不清的回道:“我爹孃還要晚些纔回來……”
他曾無數次透過車窗眺望它們溫柔的身姿。
那時候,他最羨慕的就是放牛的小夥伴,只需要把牛牽到山坡上,就可以扔了繩子安安心心的去底下的小山溝裡玩水摸螃蟹,因爲牛不會亂跑,吃飽了就會找個地兒躺下來反芻。
牧童一聽,拍着胸脯回道:“客人要找誰?我幫你找,這十里八鄉我都熟!”
牧童擡頭看着楊戈,高高興興的回道:“客人,我貴姓楊,大名楊二錘!”
沿着這一片山坡一直走到底,就到家了……
他落到了山坳裡,目光沿着正前方那條山溝,眺望這兩片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山脈,視線漸漸模糊。
左邊那一片略顯陡峭的山坡,是他兒時和村裡的小夥伴們一起放牛放羊的地兒,那座山上到處都是他們全家人的腳印。
在這裡,幾乎看不到中原地區最常見的髮簪、發冠打扮,幾乎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裹着白頭巾……
“怪不得。”
楊戈目光沒有焦距的凝視着那處山坳、那座小院子,可腦海中浮現的卻分明是另一幅景象……
楊戈將蟒袍放到他的臂膀上,從包袱裡扯出一身灰撲撲的粗布短打換到身上,心頭頓時覺得自在了許多。
小狗也不知道老爹爲什麼還不回來,但小狗會像以前一樣,等老爹回家。
縱然滄海桑田、人非物也非,但他還是輕而易舉的找對了方向……
再後來,青麻價大跌,這裡沒人種青麻了,從這裡經過再也不用從青麻叢裡經過了,可惜那時候他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了,他也只有清明和過年纔回來掃墓了。
……
那一條條河……他曾被他的釣魚佬好友,硬拉着趟了一遍。
……
他坐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油膩小攤子裡,聽着街上此起彼伏的鄉音叫賣聲,稀里嘩啦的將攤子裡售賣的所有吃食都嚐了一個遍,最終還真叫他找到了一種和記憶中的兒時味道一模一樣的食物:陰米粥。
小黃愁眉苦臉的將腦袋搭在她的大腿上,耷拉着一對耳朵,目光一動不動的望着長街的盡頭。
“好嘞!”
牧童興奮極了,緊緊的抱着懷裡的乾糧袋,轉身衝進院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