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
楊戈叼着釘子,專注的將一小塊雕刻着“小黃家”三個字的門牌,釘在狗窩大門上。
毛坯小院兒已經大變了模樣,院子東北角多了一個活水池子,水池旁種着幾株高過院牆的瘦長斑竹,清晨的陽光正好透過斑竹,在院子裡灑下幾片斑駁的竹影。
東牆中間開出了一扇月門,月門外是一小塊視線開闊的平坦菜地,中間用鵝卵石鋪了兩條交叉的小徑,外圍用一圈籬笆圍住。
而院子的西北角,仍然是葡萄架,葡萄架下安置着一張方方正正的石几,一側擺着一把小竹椅,葡萄架周圍的院牆牆根下還砌了一圈花壇,花壇裡種着清新的小野菊。
連地面,他都鋪上了一層嚴絲合縫、溜光水滑的青石板,並且做好了排水,保管雨天也不會搞得滿院泥濘……
釘好門牌,楊戈放下榔頭起身後退兩步,晃動着腦袋左右看了看,滿意的拍了拍手,心想狗兒子肯定會喜歡它的新家。
他原地挪動步伐環視了一圈,覺得趙渺也會喜歡他的老家……
末了,他擡頭眯着眼望一眼天邊金黃金黃的朝陽,嘴角慢慢浮起笑意:“今天是個好日子!”
“山哥,我去縣裡接我婆娘,家裡邊你幫我盯着點啊!”
隔壁傳來楊大山的聲音:“喲?你已經成親了?儘管去儘管去,家裡邊你別擔心!”
楊戈:“謝了山哥,回來請你吃酒!”
“自家弟兄,客氣個錘子……”
……
晌午後。
趙渺有精無神的趴在櫃檯上,眼神沒有焦距的凝視着門外來來去去的行人。
短短月餘光景,她就清瘦了一大圈兒,嬰兒肥的小臉都瘦成鵝蛋臉兒了。
前堂內搓麻將的蕭寶器,見了她這副望夫石的模樣,於心不忍的把手牌一推:“今兒手氣不好,不打了……二掌櫃,接風啊!”
衆人一齊將目光投向那廂的趙渺。
趙渺卻好似沒聽見一樣,既沒吭聲也沒動彈。
蕭寶器拉開椅子站起身來,大步走到櫃檯前,輕輕敲了敲櫃檯的側板:“二掌櫃的,打麻將不?”
趙渺有氣無力的輕聲呢喃道:“不打,二哥說他和賭博不共戴天……”
蕭寶器失笑道:“掌櫃的那是開玩笑,您也當真?”
趙渺沒吭聲,目光依舊癡癡的盯着大門外。
蕭寶器看了她一眼,既羨慕又頭疼的低聲勸解道:“掌櫃的臨走前不都說了嗎?他安頓好了就回來接您,您就別胡思亂想,白白虧待了自個人的身子骨……再說了,小黃不也還在這裡嗎?”
趙渺還是沒吭聲,視他爲空氣。
蕭寶器只得嘆了一口氣,轉身準備回到麻將桌前。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檔口,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趙渺“蹭”的一聲直起了上身。
他訝異的一回頭,就見到趙渺從高板凳上跳下來,神色激動莫名的小跑着繞過他,向大門外衝去。
他心頭“咦”了一聲,順着趙渺往大門外望去,就見到一身粗布衣裳的二爺,站在客棧門外,眉眼含笑的望着衝出去的趙渺。
“二哥!”
趙渺在臺階上一個飛身撲進了楊戈懷裡,雙手死死的環着他的腰,就像是抱着她失而復得的整個世界。
她是真的怕,怕自家二哥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
楊戈擡起手輕柔的揉了揉趙渺的額頭,沒有多言語。
適時,趴在櫃檯後睡大覺的小黃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生氣的嗷嗷大叫着搖着尾巴竄出來:‘你還知道回來?’
前堂內的鹹魚們靜靜地望着他們,晌午後刺眼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給他們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
客棧二樓。
趙渺將一盞茶送到楊戈面前,放下托盤坐到了楊戈身邊,雙手抱着他的手臂,寸步不離。
坐在楊戈面前的悅來四熊見狀,紛紛朝趙渺遞過去了一個揶揄的眼神。
趙渺眉開眼笑的回了他們一個得意的小眼神兒!
楊戈佯裝沒有看到他們眉來眼去,目光在四熊之間來回掃視。
這幾年,悅來客棧內的鹹魚們來的來、走的走,還有些直接在路亭買了房子安了家,只是隔三差五過來刷個臉。
唯有這哥四個,在客棧裡一住就是三年多,出勤率比楊戈這個掌櫃的都高……就他們四個每日裡坐的那張麻將桌,椅子都快被他們磨屁股印了。
而這哥四個當中,跳蚤是樓外樓的人、流氓是明教的人,蕭寶器算是白蓮教的人。
他們仨人長期盤踞在客棧,都是帶着任務的。
唯有狗屎這個同樣孑然一身的江湖客,是真拿悅來客棧當家……
“寶器,你們白蓮教最近忙啥呢?”
楊戈擼着懷裡“嚶嚶嚶”的狗頭,漫不經心的問道:“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你們白蓮教的消息了,你們不會是在憋着勁準備搞個大新聞吧?”
蕭寶器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板,低垂着眼瞼用餘光偷偷觀察着楊戈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回道:“掌櫃的,我又不是白蓮教的人,白蓮教的事您別問我啊!”
楊戈笑吟吟的看着他,沒說話。
蕭寶器硬着頭皮繼續說道:“硬要算,我也頂多只能算半個白蓮教人……據我所知,教中近兩年的力氣,都花在東瀛了,前前後後已有七八千核心教衆東渡,在那邊安家立業。”
楊戈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兩年白蓮教還算老實,他沒太關注,還真是今日才知曉此事。
不過說起來,東瀛大開發的計劃,當年就是他領頭制定的,包括東瀛的地盤,也是他給各家勢力劃分的。
只是截至目前爲止,當初參與東渡的那幾家勢力裡,只有白蓮教對此事上了心。
朝廷、明教、連環塢,這幾年先後換了當家人,精力都在穩定內部上,還沒能抽得出手腳去經略東瀛。
見他皺眉,先前還坐沒坐相的悅來四熊都不自覺的直起了腰板,將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楊戈沉思許久後,再次開口道:“唐卿沒打算在東瀛建國吧?”
“這……”
蕭寶器縮了縮脖子:“我就真不清楚了。”
楊戈輕輕頷首:“不打緊,伱代我轉告唐卿就是……東瀛只能是屬於中原王朝的,任何人都不允許在東瀛建國,這是我的底線,至於她要怎樣才能名正言順的在東瀛稱王稱霸,她自個兒去朝廷談,我不管。”
蕭寶器偷偷瞄了楊戈一眼,小聲道:“二爺,您先前不說只要不在大魏亂來,外邊如何胡來……您都不管嗎?”
楊戈點頭:“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說的外邊,指的是遠離中原的那些地界,比如項大少去的呂宋島……那些地方,你們要願意去,隨便你們怎麼折騰,都不關我的事!”
“但中原周邊的這些蠻夷土著,包括安南、高麗等等地界,都不在其列……當然,只要你們願意,也儘可以打出去,我能保證誰打下來的,誰就能在那裡當一輩子土皇帝,包括他的子孫後人,都能在那些地方享受榮華富貴。”
“但名義上,這些地方都必須是屬於中原王朝的,哪怕只是走一走稱臣納貢的表面功夫,也必須要做。”
“誰不做,我都會視之爲是在積蓄實力,意圖霍亂中原……後果自負!”
蕭寶器聽的似懂非懂,絞盡腦汁的思考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二爺,您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公平?”
他們和楊戈相處了三年有餘,都比較瞭解楊戈的脾性,所以敢說這樣的話。
楊戈想了想,道:“那我換個說法,你們拳頭大,所以你們能壓得倭寇低頭,我的拳頭比你們大,那我自然也能壓得你們低頭……不知道我這麼說,你心頭會不會平衡一些?”
蕭寶器:……
“謝二爺解惑。”
他無語的抱拳道:“我心頭的確平衡多了!”
我就多餘問那一句!
楊戈點頭:“那就儘快將我的話轉達給唐卿,我很欣賞她這種把勁兒往外使的做法,不希望爲了些許細節,鬧得大家都不愉快。”
蕭寶器點頭:“我會盡快將您的話一字不動的轉達教主。”
楊戈微微頷首,目光看向跳蚤:“你們那個金使,處理麼?”
跳蚤連忙點頭:“回二爺,已經處理了,他餘生只能留在樓中看大門,哪兒都別想再去!”
楊戈點頭:“這樣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回。”
跳蚤豎起三根手指,賭咒發誓道:“您放心,道尊已經下了死命令,保管不會再有下回,若再有下回,不消您開金口,小的自動提頭來見!”
楊戈輕笑着微微搖頭:“若再有第二回,你一人的腦袋,怕是濟不了什麼事……”跳蚤心頭一凜,重重的一抱拳道:“小的明白!”
楊戈頷首,目光轉向流氓:“你們家教主最近忙啥呢?”
流氓絞盡腦汁的想了想,訕笑道:“最近沒收到教主他老人家的消息……”
楊戈尋思了一會兒,忽然無奈的笑了笑,和氣的說道:“代我轉告你家教主,讓他得空了上我老家去尋我喝酒。”
流氓心頭一鬆,眉開眼笑的點頭道:“是是是,俺一定把您的話帶給我家教主!”
楊戈點頭,目光再度轉向一旁的狗屎。
狗屎嚥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蕭寶器等人,不待楊戈說話便主動開口道:“二爺,我光人一個,哪家都不是啊……”
“你怕什麼?”
楊戈笑道:“我又沒說你是哪家的人……你在客棧也待了快三年了吧?”
狗屎連連點頭:“三年零四個半月。”
“喲,還有零有整的。”
楊戈調侃了一句,笑道:“待了這麼久,客棧裡的活兒你應當都熟吧?有沒有興趣接手悅來客棧?”
“啊?”
狗屎懵了,嘴脣翕動着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側的蕭寶器等人紛紛向他投去羨慕的目光:‘狗富貴、互相汪啊!’
這悅來客棧是什麼地方?
這貨要能接手悅來客棧,瞬間就躋身江湖泰山北斗之列啊!
往後這貨一句話,上到廟堂文武,下到江湖豪雄,誰人敢不給三分顏面?
然而狗屎卻好似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意味着什麼,反倒有種壓力山大之感:“這……我能行嗎?要不您還是讓寶器來吧,他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肯定不會辱沒了您的顏面!”
蕭寶器一個激靈,連連擺手道:“我不行、我不行,我一個華山棄徒、又是半個白蓮教人,哪能做咱悅來客棧的掌櫃啊!傳出去旁人還以爲二爺和白蓮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他也是說話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狗屎的確是最佳人選。
其餘人,不是野心太大、就是立場太鮮明。
唯有狗屎這個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又極肖二爺那副懶散脾性的閒雲野鶴,最適合接手悅來客棧。
楊戈沒好氣兒的看了蕭寶器一眼:“你的確是能說會道的……”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狗屎的肩頭:“別想太多,你只管打理好客棧的買賣便是,其餘事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真要有那不開眼的東西,我會回來料理!”
狗屎掙扎了幾息,最終重重的一抱拳:“行,您瞧得起我荀史,那我荀史縱是身首異地,也絕不辱沒您的顏面,從今往後,我在客棧在,我不在客棧也必定還在!”
“別說這種蠢話。”
楊戈平和的笑道:“我再捨不得客棧,它也只是一座死物而已,倘若真要有那不開眼的玩意兒來客棧尋死,你且保全自身任他施爲,大不了回頭我們再重建客棧便是……記住嘍,我們在,客棧纔在!”
狗屎重重的一點頭:“我省得!”
楊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頭:“行了,你們耍你們的去,我再和跳蚤聊幾句。”
三人起身下樓去。
楊戈擼了會狗頭,問道:“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跳蚤連連點頭:“有的二爺……”
他嘴裡說着有,目光卻瞥向了楊戈身畔的趙渺。
楊戈會意,順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仰頭一口乾了,低眉順眼的給趙渺:“好渺渺,幫二哥續點水唄!”
趙渺多冰雪聰明啊,哪能看不明白二人之間的眼色?
她不情不願的站起身來,老大不高興的說道:“好你個跳蚤,下回有好吃的,再也不給你分了……”
跳蚤連忙討好的送上一記馬屁:“咱二掌櫃的人美心善,肯定不會和俺這種大字兒都不識的幾個的粗人一般見識的!”
趙渺冷哼了一聲,端着茶碗大步離去,故意把樓板踩得碰碰作響。
二人目送她下樓去後,跳蚤賊眉鼠眼的低聲道:“就咱二掌櫃這脾性,二爺你往後的日子……可不怎麼輕鬆啊!”
“少見多怪!”
楊戈笑罵了一句,心說你是沒見過川渝著名風景區老紫蜀道山:“說事吧,再墨跡她就可就回來了。”
跳蚤面色一正,壓低了聲音說道:“小得有兩樁要事向您彙報……”
“第一樁,是熙平皇帝壯年而崩之事,有眉目了!”
楊戈眯起雙眼,心說了一句難怪:“說說!”
跳蚤:“正氣盟、程定疆。”
楊戈驟然擰緊了眉頭,沉聲說道:“有證據嗎?”
跳蚤低低的說道:“此事乃是出自正氣盟叛徒‘鐵筆判官’謝彥平之口,目前尚未查到確鑿證據……不過空穴來風,必有因由。”
“這個人我好像有點印象……”
楊戈眉頭緊鎖的邊想邊說道:“此人不是正氣盟左護法嗎?怎會叛出正氣盟?”
跳蚤:“程定疆老了,爲爭奪下一任正氣盟盟主之位,他的長子‘無二鞭’程非凡與謝彥平鬥得厲害,程定疆表面上公允處事,暗地裡卻一直都在拉偏架,削弱謝彥平在正氣盟內的人望。”
“前不久謝彥平在河北遭人伏擊、險些身死,他疑心是程定疆做的,便一口氣跑回了江東,醉酒後無意間對友人提起此事……”
楊戈:“這是不是太巧了點?”
跳蚤一本正經的點頭:“的確是巧合了一些,伏擊謝彥平的人,正是連環塢李大當家的人馬。”
楊戈怔了怔,哭笑不得的說:“意思是,這事兒極有可能是真的?”
跳蚤:“據樓中推測……八九不離十。”
楊戈摩挲着懷裡的狗頭沉吟了許久,末了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將消息送到繡衣衛指揮使沈伐手中……把話說清楚,讓他自己去核實。”
跳蚤也不多問,徑直抱拳道:“小的稍後就去辦。”
楊戈:“第二件事呢?”
跳蚤開口,言簡意賅的說道:“漠北草原韃靼部、瓦剌部合兵一處,發兵二十餘萬,兵峰直指大同!”
‘還是來了!’
楊戈心下嘆息了一聲,也有種懸起的大石頭落地,不鬧心也不折騰了的沉重感。
哎,來的時候好好的……
又回不去了。
“我知道了。”
他面無表情的輕輕點了點頭,末了接着說道:“我的老家在重慶府下的臨江縣,後邊我會在那邊開辦一間書院教書育人,你想想法子在那邊也弄一個據點,有什麼要緊事也好隨之知會我,需要多錢、儘管報價……不過此事需要保密,我不想太多人知曉我老家在哪裡。”
跳蚤當即點頭:“請二爺放心,待到北疆事了,小的便帶領麾下心腹人馬趕赴臨江縣,繼續給您充當耳目!”
他言辭篤定,似乎認定他既然已經將韃子興兵南下的消息送到楊戈手裡,韃子那二十萬多兵馬便已經開啓灰飛煙滅倒計時。
但楊戈心頭卻並不似他那般輕鬆。
縱然已經時隔一年有餘,但楊戈如今再回憶起那個一身龍袍帝冠的韃子陸地神仙之時,仍覺得邪性!
在敵我雙方都有陸地神仙坐鎮的情況下,其實就相當於雙方都沒有陸地神仙坐鎮。
他不能再像對付楊再顯那樣,直搗黃龍。
因爲他能去,那個韃子陸地神仙自然也能來。
要想速勝,就必須的先搞定那個韃子陸地神仙……
可此事……談何容易啊!
至少如今楊戈再回憶起那個風雪夜時,仍舊只有平手的把握。
想全方位壓制那個韃子陸地神仙,都得豁出老命去拼!
想弄死那個韃子陸地神仙……恐怕就只有同歸於盡這一條路了!
除非……
楊戈想起一位忘年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