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蒼老
楊戈跳上船頭,面紅耳赤的提刀大喝。
小舢板上的八人都愕然的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這個方纔還軟硬不吃、寸步不讓的犟種,態度怎麼會突然之間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但很快,八人便陡然反應過來,一時無言。
這個犟種的態度,會突然之間發生這麼大的轉變,只能因爲方纔馬老六說的那一番“道理”。
那一番“道理”,有道理嗎?
當然有道理。
至少他們都認爲自己有道理。
但那一番道理,重要嗎?
當然不重要!
哪怕是最年少氣盛的李錦成,都從未將這一番道理放在心上。
小孩子纔講道理呢。
他們連環塢能霸佔江淮水道,難道是因爲他們連環塢的道理夠大嗎?
當然不是!
是因爲他們連環塢的拳頭夠硬、刀子夠利、嘍囉夠多!
這麼簡單的道理,連碼頭上扛包的下力漢,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那個犟種都做到繡衣衛的千戶了,他能不懂嗎?
可他們怎麼都沒想到,自個兒當作條件正兒八經擺到桌面上的利弊,人家不屑一顧。
反倒是他們自己都不以爲然的東西,人家卻認認真真的當了一回事。
明明都懂,卻還能被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說服……
這是什麼樣的境界。
他們不太懂。
下意識就覺得他有點蠢。
潛意識裡卻又有些欽佩。
有些人就是這樣。
你或許不能理解他、也不想成爲他……
但你卻會不由自主的敬佩他。
因爲他們所堅持的……
纔是事情本來的樣子。
……
“來啊!”
楊戈將牛尾刀的刀身在船頭上拍打得“梆梆”作響,怒喝道:“是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我楊二郎都接着!”
小舢板上的八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李錦成推了馬老六一把,馬老六纔再次開口道:“楊大人說笑了,您是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我連環塢也不是寡廉鮮恥的烏合之衆!”
“既楊大人肯給我連環塢臉面,那就由在下來領教領教楊大人的高招!”
“我們便以十招爲限,若楊大人技高一籌,五千兩紋銀,我連環塢雙手奉上!”
“若是在下險勝一招,就煩請楊大人遣人回宿州,將善堂上的匾額,改成‘此善堂由連環塢慷慨解囊’!”
“楊大人以爲何?”
楊戈大聲迴應道:“男人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無論輸贏,我楊二郎都以個人的名義,送你連環塢一面錦旗!”
“銀子伱們收回去,我雖愛財,但取之有道!”
“至於宿州善堂的匾額能不能換,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馬老六重重一抱拳,大笑道:“果然豪氣,無論輸贏,我馬老六都願交楊大人這個朋友!”
“朋友?”
楊戈冷笑:“等你連環塢何時把屁股擦乾淨了,再來與我楊二郎交朋友!”
馬老六也不生氣,反而鄭重的揖手道:“一言爲定!”
楊戈持刀抱拳:“一言爲定!”
馬老六伸手,身後一條烏衣大漢抓起一柄鋼刀扔給他,馬老六一把接住,隨手挽了個刀花:“楊大人遠來是客,請!”
楊戈提刀指着他:“當心了,我手兒重,只學了出刀,還未來得及學收刀!”
馬老六自信的輕笑:“楊大人儘管放手施爲,老六我若是連楊大人十招都接不下,那是我老六技不如人,合該有此一劫!”
他“浪裡白條”馬季長,縱橫江淮多年,豈是浪得虛名之輩!
楊戈頷首:“那我可就來了!”
馬老六架刀作了一個守勢。
楊戈縱身一躍,凌空一記力劈華山。
剎那間,雪亮的刀光傾瀉如瀑布,照亮了無數人的雙眼。
馬老六見狀心下巨震,來不及思索便猛地一踏船板,縱身怒喝道:“伏波刀法!”
刀光縱橫,一道比楊戈絲毫不遜色的澎湃刀光沖天而起。
“嘭!”
兩刀相接,餘勁於河面之上炸起兩三丈高的水花,洶涌的浪頭將馬老六身後的小舢板,都推着向後化形了數丈。
彷彿瓢潑大雨般的水花之中,交手的二人身軀下墜,腳掌在河面重重一拍,身形再次沖天而起,揮刀對攻。
楊戈雙手揮刀,氣勢剛猛若餓虎下山,一刀快一刀兇一刀猛,刀刀惡風相隨。
馬老六振奮精神以快打快的與他對攻了十數刀後,便只覺得雙手發麻、內氣激盪,連忙抽身變招,剛猛的刀路順暢的化作綿密的刀網,欲以老道的交手經營攻其必救、拖過這十招!
“網?”
楊戈一連數刀都破不開他的刀網,心頭蓬勃怒意宣泄不出,憤而一刀揚起:“網得住鯉魚,網得住鯊魚嗎……披霜拔露,給我破!”
他一刀劈下,一身雄厚內氣如開閘泄洪般噴涌而出,化作道道凜冽若冰刀的鋒銳刀氣,直劈而下。
那廂的馬老六一見道道燦若穿雲金陽的雪亮刀光鋪天蓋地的當頭罩下,只覺得頭皮發麻。
登時便再也不敢有絲毫留手,雙手抓住刀把子聲嘶力竭的咆哮道:“起!”
就將鋼刀側過身軀,拼盡全力揮灑而出。
只聽到一聲仿若洪流噴發的轟鳴之聲,一條渾濁的水龍沖天而起,去勢一往無前的一頭撞上了當頭落下的數道雪亮刀氣。
不遠處小舢板上的李錦成,望着那條仿若帆船人立般的澎湃水龍,失聲道:“這便是‘千里化澤’嗎?”
他早就聽聞馬老六於汴河氾濫之中,悟出了一式厲害刀法,幾番纏着馬老六想要一見,都被馬老六含糊推脫。
今日得見,果真聲勢磅礴,已有一絲刀極生意的壯闊氣象!
適時,有一道聲音在李錦成耳邊響起:“好凶猛的刀法,好凶猛的後生!”
李錦成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廂兩道刀氣碰撞的激烈場面,口頭問道:“王二叔,你怎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
最後一個“風”字還未來得及吐出口,他就看一道人影倒飛而出,重重的砸進水裡。
他的目光瞬間了直了……
水花落盡,那廂身穿囚牛繡衣、面帶黑鐵半臉面具的挺拔身影,拄刀立在一塊木板上,呼吸急促的起伏着。 李錦成看清那道人影的時候,也恰逢那道人影朝小舢板這邊看過來。
四目相接。
李錦成不自然的移開了目光。
……
“你們連環塢認嗎?”
楊戈提刀,遙指小舢板上那六名烏衣漢子,聲若雷霆的大喝道:“不認就再來!”
李錦成暗暗的一掐大腿,咬着後槽牙就要一步上前。
就在這時,方纔說話的王二一步上前,擋住了他:“江湖兒女、一諾千金,敗在楊大人這樣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手下,我連環塢不丟人!”
楊戈持刀未落下,再度大喝道:“好叫你等知曉,今日我楊二郎不與你們計較攔路尋釁之事,不是衝你連環塢勢大,衝的是你連環塢盜亦有道!”
“倘若再教我在汴河上遇見爲非作歹、爲禍一方的地痞流氓,不管他們與你連環塢是何關係,該動手我還會動手!”
“倘若某天你連環塢也不能再遵守道義,北鎮撫司的剿令下發之日,便是你我兵戎相見之時!”
“望你等好自爲之!”
王二遙遙抱拳:“楊大人之忠告,我連環塢上下必銘記於心,望有朝一日,楊大人能駕臨連環塢,給我等一個略盡地主之誼的機會。”
楊戈收刀,轉身跳上座船:“同飲一江水、相交何借酒,我祝諸位善始善終、平安順遂……方恪,開船!”
王二回頭看了幾個烏衣漢子一眼,六位烏衣漢子齊齊抱拳高呼道:“送楊大人,一帆風順、馬到功成!”
小舢板徐徐飄到河岸邊,八艘萬擔船揚帆順江而下。
“哐當。”
一把鋼刀落入小舢板上,馬老六手腳並用的爬上小舢板,面帶愧色的向李錦成抱拳道:“少當家,老六給你丟人了!”
李錦成連忙上前扶起他:“馬六叔哪裡的話,您那一刀‘千里化澤’,小侄兒可是大開眼界啊!”
馬老六慚愧的撇下臉、未起身,自覺無顏面對衆兄弟。
王二上前強行將他拉起來:“老六無須自責,那後生已得刀中三味,只要不夭折,將來必成刀道大家,縱然是換了我等上,也無人能討得了好!”
“刀中三味?”
李錦成愕然的失聲道:“他是打孃胎裡就開始練刀了麼?”
馬老六失魂落魄的重重嘆了一口氣。
王二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少當家以爲,習武之人最緊要之物,爲何?”
李錦成沉思了片刻,答道:“名師、高功、神兵!”
王二看着他,略一猶豫,還是搖頭道:“不全對。”
李錦成訝異道:“那是何物?”
王二擡手點了點太陽穴,再接着點了點胸膛:“是思想、是胸襟、是一口氣!”
李錦成愣了愣,陡然想起來,老父親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
馬老六望着揚帆遠去的船隊,低語道:“‘千里化澤’是我最強的一刀,但方纔刀還未出,我便有預感,這一刀恐怕不敵,結果果真不敵……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你不老。”
王二亦搖着頭感嘆道:“是他太年輕!”
……
暮靄沉沉。
山海關內勞軍的飲酒作樂之聲,連綿十餘里。
山海關外一座險峻的山頭之上,一面殘破的“替天行道”大旗在深重的暮色中烈烈飄蕩。
大旗之下,閭山三兄弟並馬遠眺關內熱鬧的火光,身後是數百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漢子。
“大哥,爲什麼一定要走?”
蔣奎撫摸着坐騎柔順的鬃毛,低低的說道:“俺已經升任遼東都司總兵,往後便可獨立領軍,大家夥兒都留下,往後就又可以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弟兄們也都能奔一份前程……總好過再在關外刀耕火種,受韃子和朝廷的夾板氣!”
劉猛嗤笑了一聲,撥轉馬頭走向一衆蓬頭垢面的漢子。
蔣奎扭頭目送他遠去,目光有些黯淡。
雷橫拍了拍他的肩頭,寬和的笑道:“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他就這性子,有火兒撒不出來,跟誰都過不去!”
“他不明白,俺不怪他!”
蔣奎回過頭望着兄長寬厚的面容:“但大哥你應該明白,俺投靠朝廷、參軍入伍,不是貪圖榮華富貴、封妻廕子……”
劉猛的刺耳嗤笑聲,都沒令他的臉色有什麼變化。
但話說到這裡時,他的聲音卻突然哽咽了一下,無法再繼續往下說。
“俺明白!”
雷橫笑着使勁兒揉了揉他的肩頭,試圖讓他放鬆一些。
但無論他怎麼捏,蔣奎的身軀都繃得如同一塊石頭一樣。
他無奈的笑了笑,收手道:“其實老五心頭也亮堂着吶,你別瞅他成天一副怨天怨地的嘴臉,你們出兵漠北,他是最關心的一個,成天就不斷派人去打探你們的行軍路線,打探你的位置……夠了老二,這一戰咱也剁了幾千韃子了,也該是個頭兒了!”
“幾千哪夠啊!”
蔣奎大笑,笑聲裡聽不出絲毫笑意:“怎麼也得大幾萬纔夠本啊!”
雷橫輕輕的嘆了口氣。
“大哥,你們別走了!”
蔣奎斂了笑容,認真道:“你帶着弟兄們留下,咱們兄弟幾個以前咋過,以後還咋過。”
雷橫看了他一眼,還是搖了搖頭,語氣雖輕,卻無比堅決:“人各有命,你的命數在軍營,俺和老五的命數在關外。”
蔣奎急聲道:“爲啥呢?擱哪兒不都是報仇嗎?”
雷橫沉默了片刻,忽然擡起手,指着飲酒作樂之聲傳來的方向:“你真的認爲,大魏有俺們這些人的活路嗎?”
蔣奎愣了愣,臉色慢慢黯淡下來。
雷橫慢慢放下大手,輕聲道:“大魏已經老了,頭也爛、腳也爛,還滿身的褥瘡。”
“弟兄們可以死在去殺韃子的路上,也可以死在韃子的彎刀下,獨獨不能死在那些狗官的欺壓下。”
“關外的日子再苦,俺不能領着弟兄們往死路上奔啊!”
他撥轉馬頭,最後拍了拍蔣奎的肩頭:“你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遇着難處言語一聲兒,我和老五隨時等着你的信兒,啥時候累了、倦了、打不動了,就回家來,家裡永遠有你的熱炕、有你的飯碗。”
說完,他拔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呼道:“弟兄們,回家!”
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漢子們,紛紛起身,歡樂的稀稀拉拉高呼道:“回家嘍……”
蔣奎孤零零一人立在山頭上,目送着那杆殘破的大旗慢慢融入夜色中。
再回過頭來,遠眺山海關,卻只能看見一點微弱的火光,在濃重的夜色之中搖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