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日光令人睏倦,覆雲樓裡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幾個客人,我也實在打不起精神。
濯塵前幾日新進了一批茶,氣味醇厚,茶香馥郁,我趁他沒注意拿了些來沏,好讓蒸騰的熱氣熏熏眼睛,醒醒神。
“白傾辭,你又偷拿我的茶。”背後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
我心裡直喊糟糕,怎麼每次乾點壞事都被他逮到。可平日裡這個時候他都在睡午覺,誰知他今天如此反常。我放下茶,正色道,“好歹我也是覆雲樓的二掌櫃,怎麼是偷?”
濯塵一哂,道,“不與你計較,免得你說我小氣,連杯茶都不捨得給你。”
濯塵今日如此慷慨大方,我竟覺得有些不習慣。
我裝作無意地問道,“哎你說,我們這覆雲樓還能開多久?”離開冥府也有些日子了,不知天庭會讓我們去接任什麼樣的職位,我還能不能繼續和眼前這個外冷內熱的傢伙一起共事。
“你想開多久,便開多久。”他單手負在背後,一隻手嫺熟地持着茶壺,高低緩就,嫋嫋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面容。“你想留在人間聽故事,我們就把覆雲樓一直開下去。若是天庭傳召來,我們不回便是。”
我呆呆地把手背貼上濯塵的額頭,也沒病啊,怎麼連這種胡話都說得出口?濯塵不語,也沒拍掉我的手,只是不鹹不淡地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眼神,自顧地沏他的茶。長長的眼睫掃過手腕,帶起一絲奇異柔軟的觸感,安靜專注的濯塵側影清逸,茶霧氤氳襯得他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都弱去幾分。
我訕訕地收回手,看着濯塵好看的側臉由衷感嘆,“濯塵,你要是一直是個啞巴就好了——”
他冷冷掃了我一眼,銳利的眼神成功讓我閉嘴。
“掌櫃的,店裡有什麼酒?”旁邊無聲無息地多了個客人,靠近的時候連細微的腳步聲都隱去。那女子穿着樸素的短衫,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溫順,低調,不露鋒芒。若不是她自己出聲問話,我甚至不會察覺,店裡來了一隻上古的妖。
濯塵慢條斯理地介紹,“覆雲樓裡有梨花釀,也有淘夢酒,不知姑娘喜歡哪一種?”
她爽快地回答,“哪一種醉得快,便要哪一種。”
“若是醉上十年呢?”
她輕笑出聲,“十年於我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替她斟上一杯入夢散,“要酒可以,你須得拿故事來換。”
她笑意依舊,捏起小小的瓷杯。“向來都是我讓別人做夢……書妖從來不缺故事,你們想聽個什麼樣的?”
“你最忘不了的那個——”
【蘇瑤的回憶】
蘇瑤從未想過插手帝王家的爾虞我詐。
比起成爲一道懿旨,她更願意在茶樓裡當一冊話本。可那人出的報酬實在誘人,她咬咬牙,接下了這份差事。
她是博古通今的書妖;收錢做事,誠信交易。她最擅長的事情,是替人說瞎話——她能入凡人夢境,譜寫萬物;凡她所寫,即爲真相,無人能識出破綻。
這回找到她的主顧,是個身份極其顯赫的人。據說,他是大乾的大皇子溫承宇,內定的太子,將來的君王。可君王又如何呢,活了這麼多年,見了這麼多改朝換代的故事,沒什麼好稀罕的。所以大皇子召見她時,她懶洋洋地靠在書房的椅上,腿翹到了桌上,手裡一捧瓜子啃得咔咔響。
溫承宇見她這副樣子,實在看不下眼,皺眉低咳了兩聲,把隨行的公公叫到身邊,壓着嗓子問:“這就是你請來的仙人?”
公公點了點頭,“正是這位姑娘。大皇子您有所不知,別看她這副…不拘的樣子,神通可大着呢。老奴花了大價錢,才把她請進宮來;若她願鼎力相助,大皇子定能早日達成心願!”
溫承宇緊蹙這眉,還是半信半疑,“她真能幫我探出兵符的下落?”
蘇瑤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瓜子,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吟吟地盯着對面的人,“大皇子可是懷疑在下的實力?”她隨手抓過桌案上的一本書,伸手遞到他面前,乾脆利落地道了個字:“念。”
“你說什麼?”溫承宇正要發作,身邊的公公急忙忙地揪住他,“大皇子息怒呀,爲了兵符您什麼都忍了,還差念兩句書嗎?”
溫承宇冷哼一聲,抽過那捲書,攤開來。盯着上面的白紙黑字,他正欲開口,卻霎時變了臉色。“你…大膽!”書上的字字句句,連他都不敢說出口;若是讓人知道了,便是謀逆犯上之罪。蘇瑤撅着嘴搖搖頭,“大皇子別急啊,您再看看?”
溫承宇再望向那紙頁時,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陣白光,生生昏睡過去。
——“皇上,皇上……”溫承宇終於回過神來,階下衆臣,數十雙眼睛都盯着他。
“愛卿何事啓奏?”
年邁的丞相朝前一步,“皇上,北邊傳來捷報,楚將軍又拿下一座城池,敵軍寡不敵衆,紛紛繳械投降,願意歸順大乾。真是可喜可賀啊!”
文武百官聞言,皆拂袖下跪,聲聲高呼“吾皇萬歲,天佑大乾。”
溫承宇滿意地勾脣,朗聲到,“衆愛卿平——”一句話還未說完,眼前的文武百官盡數消失,空蕩蕩的大殿上僅站着黑衣白衫的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手上一卷書冊,分外熟悉。“皇上,您現在還懷疑在下的本事嗎?”
他勃然大怒,憤然而起,“放肆!你是何人,膽敢闖入朕的大殿!”
“我是蘇瑤,自扶搖書閣而來。”她不緊不慢地報上名號,“我擅入夢,譜寫萬物;凡我所寫,即爲真相。”
女子的響指清脆,所有畫面瞬間褪去顏色,溫承宇猛然驚醒。
他環顧四周,自己正睡在書房的臥榻上,那幽幽的檀木燃香是他熟悉的氣味。可方纔身上華麗的龍袍,下跪的百官,震耳欲聾的“萬歲”,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黑衣白衫的女子立於身前,笑嘻嘻地問道,“大皇子,當皇帝的滋味如何?還不相信我的本事?”
溫承宇看着她鎮定自若的模樣,背後一陣冷汗。身邊的公公更是掐緊了手心不敢說話——方纔大皇子暈了過去,這女子也憑空消失,莫非他請來的…真是什麼仙人?
蘇瑤終於正了色,“那就說好了,先付一半的定金,事成之後,付剩下一半。我呢,收錢做事,誠信交易,一定圓滿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