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男人低沉的聲音傳來,她擡起頭,笑吟吟地道,“你來啦?我給你做了件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歡……”
“你替我做的,我自然喜歡。”他打斷她的話,將她從矮塌上扶起;那雙眸子寒涼如星,偏有一抹溫情,注視着眼前的人。他從袖裡掏出一隻玉鐲,親手帶上她皓腕,瑩綠的顏色襯得那截手腕更顯纖細白皙。“這東西認主,不管幾生幾世,它都屬於你。就一直帶着吧,別弄丟了。”他的聲音徐徐傳來,未晞看着那隻玉鐲,愛不釋手,卻不知道那是上仙的千年道行,能護她免於魂飛魄散,守她一世平安。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窗外的星光一寸一寸地迎了進來。他看着未晞的臉,深情之下是無盡哀涼。凡人與上仙相戀,辱沒天庭名聲,其罪當遭天誅。他早就知道的。
不該動情,不能動情,偏偏還是動了情。
他非但沒能陪在她身邊,卻要害她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眼看着仙吏交代的時辰將至,他把清瓷叫到一邊,神色已經冷了下去,“重緋都告訴你了?”
她垂眼答到,“重緋上仙已經把天庭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他在這屋外布了結界,暫時能將未晞主子藏起來。”她擡起頭來,語氣複雜,“上仙…你當真要去冥界,再也不回來了嗎?”
濯塵沉默良久,只是道了句,“保護好她。”
若是耽誤了時辰,押送他的仙吏也會受到責罰。他終是離去了,臨行前的最後一眼,仍是望了未晞。那銀髮飄飄的身影佇立在風中,有柄長劍自掌心析出,輕飄飄的話語落在風裡, “謹遵,上仙吩咐。”
濯塵到了冥界,領命做了黑無常。
這裡和天上沒什麼不同,日子不過是章法秩序組成,沒有人情冷暖。除了冥王,沒人知道他曾是身份高貴的上仙。他每日往返於生死交界,看盡人間生死離別,卻被下了禁令,不得踏足凝城一步。
他仍是放心不下未晞,藉着往日和冥王的交情,聯絡上了重緋。不枉他曾經喝了濯塵那麼多壺酒,特地趕來了冥界,將後來的事悉數轉述。
——天庭的人終究還是沒放過未晞,破了重緋的結界,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抓了去。清瓷領了命保護未晞,但知道力量懸殊,並沒有拼死抵抗,而是轉頭去找了重緋,央求他拖延時間。
天庭之上,重緋放下了上仙的架子,跪下替一個卑微的凡人求情。
高傲的執法仙吏昂着頭,道,“該怎麼處置她,一切都要聽天庭的命令。你若再替她求情,連你也要一同責罰。重緋上仙,你也知道,凡人與上仙相戀,罪當天誅。濯塵上仙已被貶去冥界做了無常,如今你又冒着被降罪的危險替她求情,難道都當天條戒律是兒戲嗎?”
天條殘酷而決絕,未晞不過是一界凡人,被天誅是她逃不開的劫數。
若那三驚道雷真的劈在未晞身上,以她的凡胎肉體,即便有濯塵千年道行相護,也斷然救不了她。等待未晞的,只能是魂飛魄散,萬劫不復。
千萬年的歲月裡,濯塵做過最正確的事,大抵是將一隻骨瓷酒杯化作了人形。判決未晞命運的那道命令被人截了下來,那是個銀髮三千的女子,着一襲流螢白紗裙,非妖非仙。清瓷始終記得,那日濯塵離開時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她保護好未晞。
清瓷攔在她面前,眼裡都是焦急,“仙娥姐姐,未晞會不會被遭天誅?”
仙娥認得她是長清殿的清瓷,並未對模樣乖巧的她設防。她嘆了口氣,道,“如今濯塵上仙已去,長清殿竟只剩了你。那凡人未晞秉性純良,確實在不該遭此酷刑。可你也知道,只因她與上仙相戀,觸怒天條;天庭命令已下,天誅之刑斷然是逃不過了。”
清瓷面色一凜,直直地跪了下去,“仙娥姐姐,我求求你了,眼下還有沒有法子能救她?”
仙娥惋惜地搖頭,將她扶起,“你求我又有何用呢。天條如此,誰能救她?濯塵身爲上仙,不該犯下如此大錯。”
清瓷拭去眼角的淚,緩緩說到,“……仙娥姐姐,其實並非沒有辦法。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那仙娥擰起眉心,“清瓷,天命不可違,你要如何救她?”
她方止住淚意,仍有些哽咽,示意那仙娥湊得近些,附耳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的辦法便是……”話音未落,一柄長劍自那位仙娥的腹中貫穿而過。長劍鋒芒銳利,似火灼目,卻又寒涼,是天界都難得一見的兵刃。那劍柄處刻着的,赫然是個“濯”字。
那仙娥睜大了眼睛,沒有料到會死在一個非仙非妖的小酒杯手裡。
該狠心的時候,清瓷一點都沒有手軟。重傷的仙娥倒在地上,已說不出話;爲了斬草除根,清瓷在拔出長劍以後,再次刺向了她,直到看着她閉上雙眼。寒風起,銀髮飄揚,襯得她臉色更是殘忍。她的聲音冷靜鎮定,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我的辦法便是,殺了你,再改了天庭的命令。”
未晞是凡胎肉骨,三道驚雷而下,便是魂飛魄散,連輪迴也入不得。若她今日不殺傳令仙娥,她又如何對得起濯塵的交代。
長劍收起之時,一頭銀髮化作墨色如瀑,清瓷變作傳令仙娥的模樣,跨過早已寒涼的屍體,拿走了她身上的令牌。執法仙吏早已等待多時,她款款上前,亮出令牌道,“天庭有令,洗去凡人未晞的記憶,賜之一死,扔入輪迴道。”
執法仙吏心生疑惑,擰眉問道,“天庭責罰怎麼如此之輕?”
清瓷怕身份敗露,只得解釋,有數位上仙替她求情,並且再加上了一條,要未晞世世遭受病痛,活不過二十歲。
一個凡人,招致多位上仙替她求情,原本是荒謬。可濯塵上仙心屬於她,重緋上仙又公然下跪,替她求情,確是史無前例。那仙吏雖半信半疑,卻不敢耽誤了時辰,仍把未晞帶上了刑臺。
清瓷捏着令牌,掌心汗涔涔,卻是鬆了一口氣。雖不能救她一命,至少免她灰飛煙滅,不得輪迴,永生永世不能與濯塵相見。
清瓷回了晝錦湖畔的木屋,重緋已在那裡等候多時。她原是要託重緋帶她去冥府,好讓她見上濯塵一面。可如今她連這最後一面都見不得了。
重緋看見她便迎了上去,“天庭的命令下了沒有?未晞是否已被處置?”
她疲憊地搖頭,癱坐在竹椅上,手中有枚雲紋令牌“錚”地一聲掉落在地。重緋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心下有些慌亂,俯下身子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清瓷語調平靜,將她刺殺仙娥,私改天庭命令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相告。聽她說到最後,重緋臉色皆變,眸中寫滿了難以置信。
他的怒斥脫口而出,“胡鬧!你怎敢做出這種事情!若是濯塵知道……”
“他走前說過,讓我保護好她!我是沒能救她的命,但至少她魂魄尚存,又有濯塵上仙給的千年道行相護,必能世世長命百歲,無病無災。若濯塵上仙知道他永生永世不得與未晞相見,他又該何其痛苦!”她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句句泣血,重緋啞口無言。沒人知道她是忠心耿耿,還是癡心一片。重緋望進她琉璃般的眼睛裡,唯有傷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