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人,還在
廖江從小養尊處優,但世家子,該有的歷練自然會有。
但他從未見過人頭。
掉落的人頭!
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懵了。
彷彿魂魄從身體中飄飛了出去。
“能聽懂人話嗎?”
他看到楊玄在問話。
那些官吏低頭,大多身體在顫慄,“能!”
“我不希望自己的吩咐再說一次,開倉,建造營地,能聽懂嗎?”
“能!”
“派人去各地,告知各地主官,賑災!”
“領命!”
廖江突然清醒過來,喊道:“這是亂命!狗賊,你好大的膽子!”
官員不能越境指揮,這是大忌。
楊玄看着他,“這一路看的越多,我的怒火就越是壓不住。我期望至少有人能出來,爲百姓喊一嗓子,爲他們謀一餐飯食。
可我什麼都沒看到。化州上下,都在裝死!都在特麼的裝死!而這一切,皆源自於你!廖江,你該死!”
楊玄按住刀柄,廖江此刻卻豁出去了,喊道:“快馬告知各地,不得聽從楊逆的亂命,否則,便是從逆!”
官吏們看看他,再看看楊玄,不知該聽誰的。
聽廖江的,弄不好這位秦國公便會動手。
看看地上的人頭,誰敢去嘗試一番?
聽楊玄的,回過頭廖江發狠,秋後算賬跑不了。
怎麼辦?
官吏們進退兩難。
“長安說我是叛逆!”
楊玄手扶刀柄,緩緩說道:“我不知何爲叛逆,大概在長安的眼中,聽從皇帝指令的,便是忠臣。而抗令不遵的,便是逆賊。”
難道不是嗎?
衆人心想,這話說的可沒錯啊!
“我接手北疆以來,北遼虎視眈眈,長安在不斷削減對北疆的支持。在這等情況下,我若是遵照長安的指令吩咐,那麼,北疆持續衰弱是必然。北疆衰弱誰會受益?”
“北遼!”楊玄指着北方,“那麼,我是該遵從長安的指令,還是違令?”
衆人默然。
“我若是違令,結果顯而易見,北疆衰微,北遼猖獗,當北疆被攻破時,化州也難逃一劫!”
楊玄看着這些沉默的官吏,怒不可遏,他覺得這是一羣蛆蟲,“我抗令不遵,結果如何?結果是,我率北疆軍不斷北進,內州,坤州,龍化州……北遼腹地便在我北疆軍的刀鋒之下。寧興震動,赫連春惶惶不可終日,那麼,誰能告訴我,誰是叛逆?”
韓紀說道:“是皇帝!他背叛了大唐!”
官吏們心中一顫。
這話,說的好!
楊玄給了韓造反一個讚賞的眼神,“化州水災,第一批災民歷盡千辛萬苦抵達北疆,告知化州官吏把災民置之不顧的情況,我不敢置信。於是,我來了。”
溫青眸子一縮,心道不好。
楊玄竟然是爲了水災而來,這事兒,壓不住了。
廖江冷笑,“這個逆賊!”
——慌什麼,只要和楊玄對着幹,長安自然會把一切都壓下去。
君不見,長安和北遼多年的死對頭,皇帝都能派遣使者去商議聯手對付北疆。
化州這點事兒算什麼?
“我看到了一個人間地獄!”
楊玄沉聲道:“各處都有關卡,災民們想出來求口吃的都不能。我不知這是爲何,於是便來了海城。在這裡,城外災民嗷嗷待哺,城中卻歌舞昇平!這是恥辱!”
楊玄過去,一腳踹倒廖江,“廖氏乃是皇帝心腹,廖江爲何敢把災民置之不理?他爲何設卡攔截災民?不外乎,便是想要政績。只要能壓制住災情,下個月,他便能升遷長安中書。可他爲何篤定能壓制住災情?只因,皇帝不在乎!在皇帝的眼中,天下只有兩種人。”
楊玄伸出兩根手指頭,“第一種,便是忠犬。只要聽話,貪腐、瀆職他都不在乎。而另一種,便是不聽話的,那是敵人。廖江是第一種,而我,便是第二種。”
“皇帝的忠犬把化州弄成了人間地獄,而他的敵人,來收拾殘局。誰是叛逆?”楊玄問道。
這話,不對啊!
這話裡話外,把皇帝當做是了什麼?
“我違背了皇帝的指令,把北遼打的苦不堪言。我違背了皇帝的指令,來到化州拯救災民……這一切,在皇帝的眼中,是叛逆。那麼我就想問問,什麼纔是忠心?”
楊玄的聲音迴盪在州廨中,外面的行人也止步傾聽。
“在我看來,誰把百姓放在心中,誰以百姓爲重,誰便是忠臣。誰把百姓當做是牛馬,平日裡往死裡壓榨,大災大難來臨時,棄之不顧,誰便是叛逆!”
所有人都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覺得,好像一個東西被顛覆了。
“這個天下由誰來組成?”
“是辛苦勞作的萬千百姓!”
“這個天下,誰有資格來評定忠心與背叛?唯有百姓!”
“爲官,先做人!”
“去!打開糧倉,去拯救那些在寒風中哀鳴的百姓!”
一個小吏走出來,行禮,轉身而去。
一個官員猶豫了一下,行禮,轉身出去。
更多的官員沒有行禮,默默而去。
廖江尖叫道:“楊逆,伱不得好死!”
楊玄拔刀過來,獰笑道:“我一直想給長安送個禮,可禮輕了丟臉,這不,你就送上門來了。”
“你要做什麼?”廖江一邊後退,一邊喊道:“陛下饒不了你!楊逆……楊國公……國公……耶耶,饒了我……”
刀光一閃而逝。
楊玄指着地面的人頭,說道:“告知長安那個蠢貨,人,我替他殺了。再代我傳句話給他,百姓在哀嚎,你還能安坐梨園中享樂,你的良心呢!昏君!”
那些還未走出州廨的官吏渾身一震。
秦國公殺了使君!
他甚至稱呼長安的皇帝爲,昏君!
這個天下,要亂了!
這一刻,這個念頭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閃動。
有人說道:“使君死了,誰聽從楊國公的號令,多半會被視爲從逆。”
有人捂着肚子,“老夫肚子疼!”
“哎喲!老夫不行,見血就暈!”
陸陸續續走了十餘人。
剩下的官吏面面相覷。
有人問道:“王主事,你爲何不去?”
主事王秦安指指自己的胸口,“老夫也想避禍,可這裡過不去!”
“長安事後清算……”
王秦安說道:“做人,總得有豁出去的時候。老夫蠅營狗苟半生,本想就此混過去,可今日聽了秦國公一番話,老夫卻怕了。”
“您怕什麼?”
“和被秋後算賬比起來,老夫更怕到了地底下祖宗問老夫這些年是如何爲的官。”王秦安大步走出州廨,喊道:“聚攏民夫,去城外修建營地。打開糧倉,在城外熬煮糊糊,立刻去做!”
快馬往各地去了。
整個化州沸騰了起來。
龍蒼縣縣令毛毅得知消息後,愣住了。
主簿高悅倒吸一口涼氣,“名府,秦國公斬殺了使君,這是衝着長安叫板啊!”
“關鍵是,他稱呼陛下爲昏君!”毛毅捻着鬍鬚,面色難看。
“這是亂命!”有官員說道:“咱們可置之不理。名府,緊閉城門吧!三千騎倉促而來,不可能攻破縣城。”
毛毅看着高悅,突然問道:“到今日爲止,龍蒼多少災民?”
高悅說道:“大約六千。”
這個數據名府是知曉的啊!
爲何明知故問?
衆人不解。
毛毅眯着眼,雙拳緊握,“去,打開糧倉,令將士們把糧食送去各處,咱們,賑災!”
那官員愕然,“名府,一旦如此,便是從逆啊!事後長安饒不了咱們!”
“使君在時,令各處不得出手賑災,老夫知曉他想做什麼,不外乎便是想壓下消息,等自家升遷長安後,司馬溫青接任,繼續壓着……長安那邊無人在乎百姓死活,偶有幾個官員彈劾,宛如滄海落下一粟,激不起半點波瀾。”
毛毅的眼皮跳了一下,“老夫這陣子一直在煎熬,每當想到災民的慘狀,這顆心啊!”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宛若在油鍋中煎熬。可老夫卻又想到了違令的下場。廖氏勢大,一旦出手,老夫的官帽,怕是丟定了。於是老夫便用這是上官指令來安慰自己……可今日!”
他起身,目光炯炯,“秦國公伸手管了此事,殺了使君,長安定然欣喜若狂,大造輿論,說他這是在謀反。可他依舊來了。爲何?去!開倉放糧。”
“可事後……”有人遲疑。
“有何後果,老夫一力承擔!”
高悅咬牙,“老夫也算一個!”
“哈哈哈哈!”毛毅大笑,“老高你往日膽小如鼠,今日爲何也敢赴險?”
高悅反脣相譏,“使君擅長明哲保身,今日爲何膽大如斯?”
毛毅默然片刻,說道:“只因,老夫還是個人!”
“老夫以往膽小如鼠,不是怕了什麼,而是,被這個世道逼的。”高悅拍拍胸口,“可老夫這裡的熱血,依舊未冷!”
他走出值房,中氣十足的喊道:“去打開糧倉,車隊集結。城中將士全數出來,調集民夫在城外建造營地,接納災民。醫者集結,所有官吏集結,但凡告假的,一律拿下!傳話各地,我龍蒼縣,全力救災!”
他喊話完畢,回身,衝着值房裡的毛毅拱手,“名府,老夫這便去了!”
毛毅點頭,“好!你去各處,此去大膽行事,該殺就殺,殺了人,報上老夫的名頭,就說,是老夫的吩咐!”
“名府看不起老夫嗎?”高悅朗聲道:“那些豪強必然趁着這個機會吞併田地,老夫當殺幾個來告誡他們,龍蒼縣,還有人!”
毛毅拱手,肅然道:“人,還在!”
……
海城外,營地已經建立了。
楊玄已經控制了海城,帶着人出城視察。
“多謝國公!”
一羣災民跪下致謝。
“都起來!”
楊玄扶起一個老人,目光蒼涼。
“窺一斑而見全豹,這個大唐,爛透了!”楊玄緩緩走在災民中,“各處可有豪強兼併田地?”
“有,不少!”
“傳我的令,盡數,殺了!”
“國公,盡數殺了,是不是太……”有人進言。
楊玄回身,“作爲地方豪強,平日裡享受着民脂民膏,到了這等時候,不思回報也罷了,還趁火打劫。這羣畜生,不殺,留着敬神?去,盡數殺了,抄沒家產,用於賑災!”
“領命!”
楊玄緩緩而行,那些災民紛紛跪下。
那一雙雙眼睛中,盡數都是令人震撼的情義。
這一刻,若是楊玄令他們去攻打長安,那麼,沒有人會猶豫!
韓紀輕聲道:“當大軍南下時,化州,一鼓而下!”
裴儉搖頭。“不,是聞風響應!”
“非常時期,官吏瀆職者,殺!”
“領命!”
“貪腐救災錢糧,殺!”
“領命!”
“告假官吏,流放北疆!”
“領命!”
楊玄止步,“我想告知這個天下,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上天不報,我來!”
韓紀心中一震,情不自禁躬身,“願爲主公效死!”
災民們跪下。
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片片麥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