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 清晨6:00
簡妮把鐵門重重地關上,反鎖起來。
然後,她轉過身,看着千江。
千江也看着她,用的是虎視眈眈的眼神,“我說過,我一定要抓住你。”
口氣擲地有聲。
簡妮笑了:“抓住我的代價,哪怕是跟我一起死?”
“死?不會,我要逮捕你歸案。”
千江的話雖然說得鏗鏘有力,卻還是忍不住四下裡打量,這個瘋女人說****在裡面,真在裡面嗎?到底在哪兒呢?怎麼才能不讓她有機會引爆呢?
簡妮卻不再看千江了,她慢慢地坐在一邊的小牀上,專心地想着衛東和。
剛剛,他是認出她來了吧?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麼深,那麼深……
那麼,他也能猜出來,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了?
簡妮想哭,又想笑,但她最最想做的,就是再好好看看他啊。
他多厲害啊,他可不是胸大無腦的肌肉男,他能一個人從守備森嚴的看守所裡逃出來,出來之後並不逃之夭夭,他自己尋找真相,還真的抓到了鄧銘這個黑警,他現在清白了,這份清白,不是她拯救他的,而是他自己爭取來的!
她這麼想着,心裡就像個充滿氣的氣球,裡面所有的氣體都叫驕傲。
他是她見過的最聰明、勇敢、堅毅、善良、專情……的男人。
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完全值得她深愛。他值得任何人深愛——一想到這裡,她就覺得心在抽痛。
她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如果衛東和真的自由了,而她並沒有做任何努力,她纔會真正的後悔,那會讓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站在和他勢均力敵的位置。
她不是個乖巧的小白兔。
從來就不是。
她的手摸到牀邊的木頭,上面有一道道的凹痕。
簡妮微微閉起眼睛。
十八年前,她八歲。父母出車禍去世了,她在舅舅家住,有一天晚上舅母帶她出去玩——她被帶到了這裡。
她被關在這裡足足一個月。
一個月以後,李川開始教他們偷東西。一共五個女孩,三個男孩,她是最大的,也是學得最快的。
她從來不頂嘴,也不反抗。
即便這樣,她也還是會捱打。一個孩子犯錯,所有的孩子都要捱打——他們全部趴在木板牀上,露出光溜溜的後背。李川是師父,他不打人,打人的是“釘子”,李川的手下,那是個陰沉的人,他只有在用鞭子抽他們的時候才笑。
她咬着牙,不哭,也不鬧。
在他們離開以後,她爲其他的孩子上藥。即便這樣,還是有孩子挺不過,她去過幾次郭彩梅的診所,最後一次是在見到衛東和的前幾天。
有個小女孩,被打了之後,發起燒來,燒了幾天之後,越病越厲害。
她是握着那個小女孩的手,看着她嚥氣的。
她嚥了氣之後,“釘子”就扛走了她。
她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屍體是怎麼處理的。李川從不告訴她。他當她是孩子頭兒,許諾以後要她當個小頭目,他真的挺器重她。
但那個小女孩死後,她還是下決心要跑了。
於是遇到了衛東和。
他看起來就是傻乎乎的樣子。
他也確實傻乎乎地幫了她。她趁亂逃到了商場三樓,買了新的衣服,甚至還在嘴巴里塞了張紙讓自己看起來更胖一點。
她從商場離開的時候,警方已經到了。聚集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她的心跳突突的,不知道爲什麼鬧得這麼大。
但她沒時間想了,她打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火車站。
她幫助一個農村婦女買了火車票,條件是帶她去烏市。一路上她都把頭埋在衣服裡,像極了沒出過遠門的小丫頭。
她到了烏市,兩天之後花光了所有的錢。她不想再偷了,也沒有地方想要僱傭她工作,她又累又餓,頭暈眼花,然後就出了那個車禍。
她進了孤兒院,院長問她叫什麼?她說什麼都不記得了,沒人難爲她這個剛剛從車禍中復原的孩子。
院長姓簡,給她取了簡妮的名字。
那時候她十二歲,從八歲到十二歲,她沒讀過書沒上過學。
但她聰明,學什麼都飛快。
小學五年的課程,她用了一年就都完成了。
然後,她上了初中,按部就班格外努力地學習,考試,畢業。
她高考報了簡院長建議她報考的電影學院的播音專業,院長說她的聲音甜美動聽,以後應該去電視臺做個漂亮的女主播啊。
她並不想當什麼女主播,她對那些五光十色的生活一點兒興趣也沒有,這麼多年,她有興趣的只有一個——那個傻乎乎的大男孩,那個爲她揮拳頭教訓她最恨的人的那個大男孩。
於是,大學畢業旅行,她又回到了東臨市。她查看過往的新聞資料,發現李川早就被抓住了,然後再搜到了欣欣百貨公司的那鬥毆致死案,才知道衛東和當年打死了“釘子”,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曾經害得衛東和多麼慘。
她又內疚又心虛,找私人偵探調查了他。她開始接近他,其實從沒想過會愛上他,她真的,只是想爲他做點什麼。
可是,人的心就很奇怪。人的心,不像車,有油門,有剎車,想開快就踩油門,想停下就踩剎車。
她的心沒有剎車裝置。
自從接近了衛東和,她的心,就一直向前衝,向前衝。
直到萬劫不復。
幸福嗎?
真的很幸福。
雨真大,嘩啦嘩啦地砸在房頂。
幾粒沙石打在她手上,她慢慢站起來,擡頭看了一眼,忽然明白剛纔蘇溪拼命掙扎的原因。
房頂已經塌陷了一塊,這個房子快要倒了。
快倒塌的何止是這個房子,還有她的整個世界!
她已經面目全非,不再是簡妮了。
她相信,衛東和不會在乎她的臉,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兒,以他和她的情分,他還會繼續愛她,甚至比之前愛得還要深。
但是,她的歷史呢?
她曾經是個小偷,曾經害他成了殺人犯,幾乎毀了他的一生,如果這個是命運的安排,是造化弄人,是她年齡小,不懂事……那三年前呢?她處心積慮地接近他,讓他愛上她,他是那麼坦率,一開始就對她坦白了一切,但是,她呢?直到談婚論嫁,她都對他隱瞞身份,隱瞞一切——這又算什麼?
騙婚?
以衛東和的寬厚善良,他也許還會假裝不在乎,願意等她,願意跟她重新開始。
但是,肯定有什麼會從此變得不一樣了。
比如說,他看她的眼神,比如說,他對着她笑起來的幸福的模樣。
愛如果不再純粹,以愛爲生的兩個人,幸福又能持續多久呢?
她不能讓他再陷入不幸。
她給他的不幸已經夠多的了。
她的身上有先天自生的陰影。無法割離,如影隨形。
他曾經是她的陽光,爲她驅散陰影,她享受着他的明亮、溫暖。她原本以爲,一切蔭翳,只要有他在,終會都要消散的……
但是……
如果陰影一定要吞噬她,那麼,她現在的放手,是對他的憐憫。
放手吧。
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了。
她太累了。
累得想閉上眼睛,再也不要睜開……
但是,有個人不想讓她閉上眼睛。
這個人在使勁兒搖晃她。
“鑰匙呢?這鐵門上的鑰匙呢?房子要塌了,你真想讓我陪你一起死哇!”
是千江!
不,她當然不要千江跟她一起死。
簡妮閉着眼睛從腰側的內口袋,掏出鐵門鑰匙,扔給了千江。
千江打開門的一瞬間,屋頂上的泥沙石塊傾瀉而下。
整座房子都在崩塌中。
外面傳來了衛東和撕心裂肺的吼聲:“簡妮!簡妮!”
也有聶宇的叫聲:“千江!”
千江轉回身去拖簡妮:“快走!快走!躲在這裡等死,算什麼英雄!”
英雄?簡妮微微發怔。她從來沒想過當英雄。
“又是綁架,又是打警察,又是挾持檢察官,又是槍戰,又是跟混混打羣架,你的能耐不是大得能通天嗎?這會兒怎麼像死狗似的,不肯動了?”
千江大喊大叫。
簡妮想叫她閉嘴,可剛張開嘴,被一陣飛灰嗆住了,她連連咳嗽。
千江一咬牙,一瞪眼,把簡妮拎起來,扛在肩膀上。
“放開我。”簡妮反抗。
“不行,你是我的犯人!”
千江用胳膊肘使勁兒給了她的後腦一下。
簡妮眼前頓時一黑。
“咱倆也算扯平了!”千江說。
她扛着簡妮,埋頭就走。
屋子又是一陣搖晃,泥沙簌簌地下落。
千江扛不動簡妮了,就拖着她走,先是拖着她的衣服,衣服裂成兩半兒之後,又拖着她的一隻胳膊。
她把她拖出了鐵門,又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上,拖出了地下室。
簡妮清醒了,又掙扎起來。
“你幹嗎?就是不想活對不對?!男人有那麼好嗎?救男人,你發了瘋似的去救,救完了,你自己又發了瘋似的要去死——你神經病啊,白癡,瘋子女人……”
千江還沒罵完,只聽嘎嘣一聲響之後,一大塊石板從她們頭頂陡然落下。
簡妮猛地推開千江。
千江向前撲倒。
幾乎在此刻,一雙手一把拉住千江,將她大力地拽了出去。
簡妮則瞪大眼睛,看着石板對着她的頭頂壓過來。
那麼,就這樣了吧……
一切結束了……
一個人影閃電般地撲過來,疾風一樣地裹住了簡妮,就地一滾。石板“啪”的一聲巨響,碎在了簡妮的頭側。
一瞬間濃厚的灰塵騰空而起,簡妮什麼也看不見。
但她能感受。
那是個溫暖的懷抱,也是個熟悉的懷抱。
簡妮哭了,哭得稀里嘩啦的……
有一隻滾熱的大手正在撫摸着她的頭髮,一下,又一下。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