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效似乎開始消退,身體已經可以動彈,只是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桃夭放我下來,漆黑的雙瞳深不見底。
“嘖,有些棘手呢。”
我聽見桃夭輕輕嘆了這樣一聲。
表叔提着刀子攔住門口,氣勢上分毫不讓,“把小晨的女人放下,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
桃夭凝眸一笑,“哦呀,這種話居然也說的出來。她怎麼就成小晨的女人了。”
暗紅的光影裡,表叔眼圈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鬍渣亂七八糟地豎在下巴各個部位。
說不上什麼原因,總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不像表叔。表叔應該是和善的,記得小時候,無論我們犯了多大的錯,表叔總是連一句重話都不肯說,也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猙獰的表情。
這個男人……已經不是表叔了麼?
這個詭異的念頭從心裡一下子冒出來,頓覺後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還在愣怔的時候,突然聽見蘇晨訝異地一聲叫喊:“媽!”
桃夭眸光一斜,身體轉開,卻還是來不及。後背上登時多了一道傷口,鮮血汨汨地匯成一道細小的溪流。
表嬸嘴角掛着一抹冷笑,手裡剪刀頂端染了一抹暗紅。
我撐着地面爬起來,想過去查看桃夭的傷口,扶着牆壁站起來,身體抖得篩糠一樣,真不知道他們弄來的是什麼藥,劑量再大一些的話,毒死人都有可能。
“哦呀,礙手礙腳的傢伙就不要過來了,待在那邊就好,分心照顧你的話太麻煩了。”
桃夭往這邊掃了一眼,臉上依然是慵慵懶懶的笑容,一雙桃花眼裡卻毫無笑意。
呸,這隻自戀狐狸到底是有多狂妄自大,明明就已經覺得很難辦了吧。
雖然希望不大,我還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開口央求,“表叔,你們到底怎麼了?表嬸,你們醒醒啊……”
桃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哦呀千梔,讓他們醒醒?又不是在夢遊。”
表嬸攥住剪刀的手似乎用上了十二分力氣,粗大的骨節清晰可辨。這動作與她臉上的神情完全不符。
表嬸微笑着,慈愛地開了口,“千梔,表叔和表嬸都是疼你的,嫁給小晨有什麼不好?”
“呵,一個連死人都算不上的‘人’,讓她怎麼嫁?”
桃夭開了口,斜斜上挑的嘴角滿是諷刺的意味。
“你胡說!我兒子就站在這裡,你不要胡說八道!”表嬸的聲音因爲過度激動而變了音調,尖銳而沙啞,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感覺。
“兒子,別聽他胡說!”
表叔揮揮雪亮的刀子,眼裡殺氣瀰漫。
“我胡說?”眼角微微上挑,桃夭側身躲開表叔的襲擊,“他若是沒死,你們在後面院子裡埋的是誰?”
“別告訴我那裡什麼都沒有,時間過得再久,就算只剩一具白骨,屍氣還是可以聞得到。”
“哦呀,都不肯說話麼?那,你呢?你知不知道那裡埋了什麼?”
越過表嬸,桃夭的視線停在蘇晨身上。
蘇晨顯然沒辦法接受今晚發生的事情,看起來有些發呆,突然被這麼一問,眉頭跳了
一下,遲疑地搖頭,“不知道,那裡被封起來很多年了。”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時間太久不記得了?”桃夭眯起眼睛,一句句引導下去,“的確,七歲那年的夏天距離現在是有些久呢。”
話音落地的一剎那,表叔表嬸的臉色同時一變,瘋狂地喊叫着撲向桃夭。
桃夭立在原地,背在身後的右手彎成爪的形狀,等我可以看清楚時,刀子已經扎進了桃夭的右臂。
而他們兩人也被甩了出去,表叔看起來還好,可表嬸的左手臂已經整個擰到了相反的方向,她的胳膊斷了。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爬起來的一剎那,他們又撲了上來。從表嬸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傷成這個樣子,再堅強的人都會有些反應,而表嬸竟像感覺不到一樣。
表叔他們步步緊逼,桃夭每次的躲避都有驚無險。
我有些納悶,桃夭爲什麼一直沒有出手?一隻修行了上千年的狐妖,不至於這樣狼狽纔對。
雖然一直處於捱打的地位,桃夭眼裡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當我終於明白他的意圖時,表嬸的剪刀已經戳進了蘇晨的胸口。
如果這是在電影裡,這個時候我應該尖叫,眼淚瘋狂地噴涌而下,然後矯情地喊一聲表哥。
可實際上,除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外,其他什麼都沒有。
我呆呆地看過去,靜靜等待着血花在蘇晨胸口綻放。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表嬸顫抖着拔出剪刀,表情痛苦,神態幾近崩潰。
蘇晨臉色灰白一片,手掌僵硬地撫上胸口,那裡,什麼都沒有。
剪刀戳進身體七八釐米,卻連一滴鮮血都沒有流出,只有死人受了傷纔不會流血。
剛剛還刀光劍影的房間,一下就安靜下來。
“現在,你還是想不起來麼。”
桃夭的聲音突然響起,“罷了,想不起來也應該,因爲那本來就不是你。”
“小晨,別聽他的,你是我們的兒子啊。從小到大,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過你?”
表嬸顫抖着,環抱住蘇晨,就像小時候兒子受了委屈時,她總是會這樣把他抱在懷裡。只是現在的蘇晨太高,抱住他時要仰起頭纔看得見他的表情。
表叔笑得有些僵硬,通紅的眼睛裡似乎浮起了一層淚水,“小晨,不要相信他,難道你忘了,爸媽早就告訴過你,你的身體和別人天生就不一樣。”
蘇晨的表情卻突然平靜下來,臉上綻開一個溫柔的笑,讓人看了無端的心酸起來。
“對,我的身體和別人,還真的不一樣。悲傷的時候沒有眼淚,受了傷也不會流血。”蘇晨擡起雙眸,“這樣的身體……真的不是活人吧。”
“不,你是,小晨,你不要相信他亂說的話!”表嬸哭成了淚人,雙臂用力環繞着兒子,“你只是天生和別人不一樣而已,天生就不一樣!”
蘇晨嘆氣,“媽,別騙我了,其實在七歲之前,我也是會哭會流血的吧。”
“小晨……”
“我……到底是什麼?”
“七歲那年,我就已經死了,對不對?”
“媽,我已
經死了對不對,被你們撈上岸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吧。”
“所以……現在的我,只是一個鬼魂?”
“不,不是的,不是的小晨!”表嬸哭聲頓止,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恨,“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小晨怎麼會掉進河裡!”
“怎麼是我……?”
我頓覺頭大,在我的記憶裡,蘇晨從來沒我帶我去過河邊玩耍,他從小就是乖乖牌,大人說危險的地方就絕對不回去。
“我那時候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以爲順着河邊走就能找到你,結果就不小心掉了下去。”蘇晨笑笑,“真是丟臉的記憶呢,難怪會不記得。”
表叔臉色陰沉,“現在懂了麼,小晨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爲你。所以你必須要嫁給小晨。”
這可是真是奇怪的邏輯關係,我的確很難過沒錯,但我似乎並不需要爲他的死而負責,這也太牽強附會了些。
“爸,你們不要這樣。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怎麼可以讓千梔……”
“那又怎麼樣,小晨,現在的你和活人沒什麼不一樣。”揩去淚水,表嬸面容平靜,剪刀在手中閃着寒光,“來,繼續拜堂吧,小時候你們不是最愛玩新娘子的遊戲麼。”
桃夭輕笑,“連鬼都算不上,冥婚都成不了,更何況是跟一個大活人。”
“你,真的能確定你就是蘇晨的魂魄?”
四目相對,桃夭輕聲問出這句話,效果卻不亞於平地響雷。
蘇晨身子顫了顫,表情失魂落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呀,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在死後一段時間才突然出現的吧。”
“沒錯,上天看我們可憐,就把兒子還給了我們,有什麼不對?”表叔繃着臉,眼角幾條皺紋很明顯。
“呵。什麼兒子,不過就是心魔的妄念罷了。”桃夭眉梢一提,“哦呀,果然是很可憐呢,因爲思念太極端而魔化的人類,這些年還真是不多見。”
蘇晨苦笑一聲,“你是說,我連鬼魂都不是?”
“沒錯。”
桃夭的回答乾脆利落,“真正的蘇晨早就往生了吧,你只不過是他們的思念衍化而來。”
“你,本來就不該存在於這世上。”
說這話時,我注意到桃夭眼中一閃而過的凜冽寒光。
“好好回想一下,七歲之前的那些記憶,真的是本來就有的麼?”
像被閃電擊中似的,蘇晨抽搐了一下,一絲苦笑從脣角漾開,“爸媽……說我的頭撞在石頭上……失憶了。”
“哦呀,失憶?應該是根本就沒有過吧。”
蘇晨的身體晃了晃,臉色更加白了幾分。
許久,蘇晨才緩緩嘆一口氣,語氣圍繞到幾乎聽不見,“我想,或許你說的對。”
表叔暗紅色的雙脣蠕動了幾下,蘇晨搖搖頭,“爸,什麼都不必說了,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村人都不理我了。因爲他們都看不到我吧。”
“不是的,小晨……”
“後院的那座墳,我其實早就看到了。”
蘇晨的長睫毛垂下,“原來那不是我看錯,裡面躺着的……是真的蘇晨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