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 安若初趴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看著書。
黃藥師在書房中新置了幾個書架,專門放一些時下流行的書籍。安若初以爲黃藥師上次讀完《吾之老鴇生涯》, 對這類書產生了興趣, 因而購買了大量這一類的書, 疏不知黃藥師是特地買來給她消譴解悶的。
昨晚桃花島大斗法, 吵得她睡不著。她索性不睡, 半夜興起,摸黑來到書房看書。黃藥師平常嚴格規定她看書的時間,每每當她讀到最精彩的部份喊停, 惹得她心癢難耐。好不容易等到他分身乏術的時候,此時不看, 更待何時?
好看的書讀起來果然讓人廢寢忘食, 安若初愛不釋卷地讀了整整大半夜, 越讀越精神,一點也不覺得疲累。直到看完最後一章, 才發現油燈已燃盡,外面早就天光。
打了個秀氣的呵欠,她把書擱在一旁,伸個了懶腰,這才覺得腰痠背疼。由於側著身子閱讀, 心臟的位置也被壓迫得有點疼痛。
正想爬起身做做運動、放鬆一下, 突然門外傳來幾道人聲。她心下一驚, 想躲避已來不及, 只見門被打開, 她毫無障礙地跟門外幾個人打了個照面。
領頭的是黃藥師,兩側是歐陽鋒和洪七公, 後面站在歐陽克、黃蓉和郭靖。安若初突然覺得有點頭皮發麻。歐陽克一見安若初,驚喜地喊了出來:“你是昨晚在溪邊的女子!”
黃藥師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歐陽剋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立刻噤聲。黃藥師看了看桌上冒著餘煙的油燈,再看看她青白的臉色,平靜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安若初舔了舔乾燥的脣,有點結巴地答道:“看……看書……”在她眼前的,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啊!被這些人齊齊望著,不能正常地講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藥兄,不介紹一下嗎?”站在一旁的歐陽鋒突然出聲,如毒蛇般地眼睛直盯著榻上的安若初。
安若初被他盯得有點發毛,心想這老毒物心機極爲深沉,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不待黃藥師出聲,她急忙開口說道:“我……我不打擾你們了,先走一步。”說完從榻上滾下來,胡亂地套著鞋子,無奈越心急越套不進去。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黃藥師走過去將她抱坐在榻上,彎下身子幫她穿鞋。
在場的除了黃蓉,其餘的人見到黃藥師的舉動皆驚疑不定,心下紛紛猜測著該名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竟能讓目中無人的黃藥師甘願爲她做這等事?
只見他慢條斯理地幫她穿著,安若初急得滿臉通紅,心想黃藥師莫非有意耍她?耳邊聽到他低沉的詢問:“你在怕什麼?”
她當然怕!他們隨便手指一彈她的小命就沒啦!
“你覺得我無法保護你?”他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多了些慍怒。
安若初一怔。
要是以前的她,一遇到困難一定會找個人躲在他身後吧。可是這幾年獨立慣了,已經養成了一遇到危險就趕緊跑的習慣。這種細微的變化,不去細想還真是注意不到啊……果然,不管她如何想要在這混亂的世代保持最初的自己,她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麼?雖然有點悵然,不過這種變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是。
她站起身,經過他的時候,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你確定你想保護的人是我嗎?”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黃藥師還是維持原來的姿勢沒有動。
黃蓉擔心地小聲叫道:“爹爹……”
黃藥師緩緩地站起來,轉過身的時候已經恢復本來的表情,彷彿剛剛的事情只是眾人的錯覺。只見他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掛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
歐陽克心裡還在掛念著剛剛的美人兒,原以爲黃蓉已是人間絕色,怎知那白髮女子竟比黃蓉多了幾分清新脫俗的氣質,不免心笙搖動,一心想追上去攀談,連黃藥師說話都忘記回答。
黃藥師心裡極爲不悅,若不是看在歐陽鋒的面子上,他早就挖了歐陽克的眼珠子。
在歐陽鋒的輕斥下,歐陽克這纔回神。見到黃藥師手中的卷軸,心裡好生失望。他先前向黃藥師提出要學習他的五行奇門之術,便是想借機在桃花島上多留一些時日,好重新虜獲黃蓉的芳心。如今見了那名白髮女子,想留在桃花島上的慾望更加強烈。
他見那女子與黃蓉長相極爲相似,年紀也跟黃蓉相妨,心裡早就在猜,此女定是黃蓉的胞姐。只是不知爲何,黃藥師竟不曾讓世人知道他有兩個女兒?黃藥師是出了名地疼女兒,原以爲他疼黃蓉已是極致,直至今日,才真正見識到黃藥師柔情的一面……啊,是了,黃藥師肯定是太疼愛這名女兒了,所以纔不公諸世人,讓旁人有機會覬覦吧。哼,黃蓉那臭丫頭不識好歹,屢屢傷他自尊,她執意要跟郭靖那傻小子也罷了,然而黃蓉的姐姐,他歐陽克是要定了!反正他現在有桃花島的總圖,待他研究透徹,不難找機會來桃上見佳人一面。想通之後,他躬身去接卷軸。
黃藥師忽道:“且慢!”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
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
在黃藥師冷淡的眼神下,歐陽克只得喏喏地應好,心裡卻打著另一個主意。
*
由於一宿沒睡,安若初早早就回房補眠了。矇矇矓矓中,感覺身邊有人,她眨眨眼睛,睜開眼,看見黃藥師正坐在自己的牀邊看著自己,神情與平時不太相同。
她心一凜,直覺事有蹊蹺。想坐起身,但黃藥師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移動,說道:“再睡一會兒。”
“不困。”她搖頭。
“那好,陪我躺一會兒。”說完他翻身上牀,緊緊地摟她入懷。
安若初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但是他不開口,她也就不問。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以爲他睡著了以後,他的聲音響起:“我答應她的,終於做到了。”
她一怔。
“我曾答應過她,要把《九陰真經》找來燒給她,好讓她在天之靈知道,當年她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着些甚麼。”
她……是指馮蘅嗎?
“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阿蘅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她卻聽得心驚不已。猛然想起書中黃藥師讓周伯通、郭靖等人坐上亡命之船,雖然明知最後他們還是會化險爲夷,然而還是震驚於黃藥師的心狠手辣。
“……你說,蓉兒會恨我嗎?”他問。
“會!”她咬牙切齒地說。
“呵呵。”他輕笑。
她瞪他,不曉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撫著她的臉,目光灼灼地問道:“爲什麼生氣?”
“我……”在他彷彿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是啊,爲什麼生氣呢?
氣他草菅人命?他是什麼樣的人,她早就清楚,何況郭靖他們跟她也沒什麼交情,她根本不會爲了他們的死去而難過。那她是爲了黃蓉而生氣?也不是,她心裡清楚郭靖他們不會有事,所以黃蓉根本不會因爲這件事而恨她爹。
說來說去,真正令她生氣的,是……
“嗯?”他親吻著她的耳垂。
她頭偏向一邊,不願承認自己是在吃醋。
她竟然在吃馮蘅的醋!
她是他至愛的妻子,她憑什麼吃醋啊!
黃藥師用手指分開她緊咬的脣,邊輕輕地用脣描繪著她的脣形,邊誘哄道:“初兒,承認吧,你心裡是有我的。”
不對!不對!她恨他,恨死他了!
可是爲什麼她卻沒有辦法大聲地反駁他?
“承認你心裡有我有這麼難嗎?初兒……”
眼淚從眼角滑落,她擡手遮住眼睛,低低地嗚咽道:“爲什麼要逼我……”
他拉開她的手,親吻著她的眼睛,神情痛苦地說道:“我愛你……初兒……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嗎……”
“不對,你愛的是馮蘅的身體,不是我……”
黃藥師心裡直嘆氣,爲了這句話,他早就悔得腸子都青了。“那是騙你的,我怕你不肯跟我回桃花島。”
她停下哭泣,淚眼矇矓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看著她眼淚縱橫的小臉,他又好氣又好笑:“不相信我?”
“你的信用已經破產。”
“這樣啊……”他苦笑,有點煩惱。“那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
“不相信。”她搖頭。“再也不相信。”
“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不好。”
黃藥師板起臉,惡狠狠地說道:“不相信也得相信!”
她看着他,眼淚又流下來。
她可以嗎?可以再相信他一次嗎?
她已經是這麼地累,如果倒下去的時候,有人可以接住她,那該有多好。
“可是我還沒原諒你。”不想原諒啊,四年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動力,就是對他的恨,怎麼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手中摟著的身子是這樣瘦弱,他的氣燄一下子消失無蹤。他俯頭埋進她的頸窩,啞聲說道:“我知道,我也還沒原諒我自己,你想怎樣懲罰我都可以,就是不準不理我,也不準離開我。”
兩個人靜靜地躺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地問道:“爲什麼?”
彷彿知道她在問什麼,他把她摟得更緊,幾乎嵌入自己的骨血。
“等你把身體養好,我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