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贏述將大營設於甘泉山西麓,陷營收繳的糧草也很限,數十萬斤殘糧,甚至無法滿足數十萬精銳將卒一天的消耗,好在軍中輜重騾馬頗多,宰殺能抵棄一段時間,再不濟就只能宰殺戰馬了。
陳玄真也是拖後一天才趕到甘泉山西麓大營去見英王贏述請罪。
覲見時,英王贏述持雷淬弓站在一座斷崖前,陳玄真飛上斷崖,就見七八里外的遠處,有將卒正將一批戰俘趕入山谷裡,這時候就見英王贏述手裡的雷淬弓,並不見英王贏述有拉弦的動作,弓弦就弩然張開,隱然雷音爆鳴,彷彿無數雷光電弧凝聚成一支巨形的雷霆電光之箭,往七八里外的山谷怒射去,射至那羣戰俘的頭頂就化作一面三四十步見方的雷網往下覆蓋過去。
那羣戰俘有五六十人,被雷網覆蓋,大多數人沒有立時被擊斃,痛苦的掙扎着、嚎叫着、抽搐着,一陣風吹過來,陳玄真站在斷崖上甚至能聞到焦糊的氣味。
看着山谷裡層層疊疊、被處決的屍骸,已有上萬具之多,陳玄真也是暗暗心驚,硬着頭皮,上前跪倒請罪道:“罪臣陳玄真過來,請殿下賜罪!”
“你也有臉過來見我?”英王贏述兩天來不斷的處決戰俘,但猶不能泄去心頭的怒火,轉身看到失營的陳玄真,猶是怒氣衝衝,揮着手裡的雷淬弓,質問,“陳海這狗賊,當初是誰推薦給我的?”
英王贏述不僅恨陳玄真失營,恨陳玄真、董壽這些人明明掌握絕對優勢的兵力,竟然被陳海故弄玄虛,以致錯過殲滅黃雙、樂毅殘匪的時機,同時他更恨陳海這個白眼狼還是他們當年扶植培養出來的,最後還是這個白眼狼,給他們製造出這麼大的麻煩來。
最早位於潼北府境內的聚泉嶺,已經在西園軍的掌握之中,卻是陳海隱瞞着這邊,暗地裡搞出九族共執之事,最後叫西園軍竟然無法直接插手聚泉嶺之事,那時候英王贏述就動了殺心,但當時是文勃源、陳玄真等勸他隱忍,誰能想到,隱忍出今天這番局面來。
陳玄真也是滿心慚愧,不知道要如何替自己辨解,要是一切都順利,英王贏述不僅能全殲甘泉山之敵,還能搶在太子贏丹之前,率西園軍主力挺進雁門郡,將黑燕軍的殘部徹底剿滅,建立赫赫戰功,足以取代太子贏丹,正式登上儲君之位。
然而這一切,都因爲果子嶺大倉被燒燬而靠終結。
除了這個還不算,黑燕軍在河陽郡境內,相對完好的兩部戰力都被燕然宮的那些閹臣收編過去,宿衛軍的實力即將暴增,意味着他們對燕京的控制力會進一步被削弱,這不僅是英王所不願看到的局面,也是京畿宗閥世族都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而這個糟糕到極點的局面,就是陳海一手促成,這怎麼令人不惱,令人不怒。
陳海陪同散騎常侍、少府監丞趙忠,親自前往松林崗招降,也就意味着陳海及他身後的天機學宮,可能全面倒向燕然宮那些閹臣,意味着閹臣能從天機學宮招驀到數以千計的寒門子弟,補入宿衛軍,彌補燕然宮那些閹臣最大的根基不足,這樣的局面要遠比果子嶺大倉要惡劣得多、深遠得多。
想到當初便是他將陳海推薦給英王,陳玄真也是自覺罪孽深重。
趙無泰、趙融、屠重政等將站在一旁,也是默然無語,他們都曾與陳海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在秦潼山立下赫赫戰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兩廂爲敵。
這時候一隻雲鵠從遠空,像是一支利箭般快速飛來,直接落到英王贏述的肩頭。
宗閥世族多用小而飛行急速的靈鵠傳信,雲鵠更是靈鵠中的異種,有駕馭罡風的異能,飛行速度極快,又有着常人莫及的靈慧,從燕京到甘泉山七八千里直線距離,有半天時間都能飛一個回來了。
英王贏述拆開雲鵠鱗爪上綁着的筒管,取出密藏的油臘紙信,捻開細讀,臉色更是驟變。
“燕京有什麼消息傳來?”趙無泰硬着頭皮問道。
“文勃源這狗賊在燕京,爲陳海、俞宗虎二人請功,皆授亭侯爵位,以燕然宮散騎常侍、都武尉將軍銜,出任宿衛軍都尉,各掌一營新軍。屠太尉他們欲阻之,文勃源這狗賊竟然就從父皇那裡請出一道帝旨,逼迫屠太尉用印……”
蜜月期間,英王贏述見文勃源皆以“先生”相稱,文勃源也曾在英王府執掌內府事務多年,替英王前後奔波,是英王贏述得以掌握大權、繞過太子贏丹聯絡帝君的關鍵人物,功績甚至要比陳玄真還要大,但誰能到纔過去幾年,英王贏述會滿口喊文勃源“狗賊”?
文勃源最終效忠的是益天帝,效忠的是燕然宮宦臣勢力這個小羣體,而京郡八族則要求英王贏述與操弄朝政的閹臣割裂。
在太子贏丹之後,屠氏閥主屠缺執掌權柄受到削弱的太尉府,但諸京營軍的將職除授,還是要通過太尉府草擬文書、加蓋印戳纔會正式生效。
文勃源可以推薦陳海、俞宗虎入宿衛軍爲將,但太尉府也能夠力阻之,但文勃源專爲此事請出帝旨,屠缺還要繼續橫加阻擋的話,到時候就不是屠缺與文勃源之間的矛盾,而是太尉與帝君之間的矛盾昭然若揭。
照例,屠缺還想繼續阻止陳海、俞宗虎入宿衛軍爲將,就只能以請辭相挾迫,能不能逼使帝君收回帝旨還兩話,這會讓燕京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形勢,迅速惡劣。
屠重政也是屠氏子弟,他沒想到形勢會陡然直下,也沒有想到陳海這麼快就會再度入仕,而且完全不介意身上直接打上燕然宮的烙印,與俞宗虎成爲燕然宮十四常侍之一。
俞宗虎率部投誠,是河陽郡戰事的關鍵轉折點,功績確實不小,所以冊封亭鄉等爵銜不算什麼;要是俞宗虎不是兩度叛變,令人厭惡,以他這樣的戰功,就算是冊封鄉侯都不算爲過。
陳海此番明面除了助趙忠招降黑燕軍一支殘軍外就沒有其他功績了,但關鍵是陳海三年前去職致仕,並非出於明面上有什麼過錯,將他以前的功績以及這幾年來瀝泉對諸京營軍的後勤支持等功績都擺出來,文勃源爲陳海請功冊封亭侯等爵銜,也能算得過去。
京郡宗閥出身的滿朝文武大臣,心裡對陳海憤恨不已,卻也沒有什麼能公開拿得出來的阻攔藉口。
除了文渤源與屠缺之間的矛盾激化,更令人感到棘手的,或許就是陳海將與俞宗虎同時入宿衛軍爲將。
陳海治軍之能,是他們許多人都是有眼目睹的,更何況陳海身後的天機學宮這幾年在傀儡戰械上的斐然成就令人心驚。
陳海入宿衛軍爲將,宿衛軍的戰力在短時間內會提升到何等恐怖的層次?會不會徹底打破京畿宗閥世族控制燕京的平衡?
而且照雲鵠緊急傳遞過來的信函來看,陳海、俞宗虎都編入宿衛軍爲將,各掌一營新軍,俞宗虎所治新軍,自然是隨他投誠兵馬;而陳海所掌新軍,那自然就是在松林崗受降黃雙、樂毅所部殘寇。
他們明明知道是陳海帶着黃雙、樂毅兩部殘寇,燒得他們在果子嶺的大倉,這時候又眼睜睜看着陳海帶着黃雙、樂毅兩部殘寇,完好無損的編入宿衛軍,叫他們怎麼甘心?叫他們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趙無泰與趙融對望一眼,他們自認爲跟陳海還是有些交情,這種情形也完全無法說什麼了,也知道今後彼此將徹底站在對立面,再沒有重敘舊情的機會了,就希望不要有刀兵相見的一天。
英王贏述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既沒有再說什麼要收拾陳海的狠話,也沒有說要治陳玄真他們的不察之罪,只是要讓人將戰俘趕入山谷裡親手處決。
陳玄真他們也是默然無語,只是看着英王贏述親手將一批批黑燕軍戰俘處決掉。
到陳玄真到甘泉山西麓大營見英王的第二天,鬆磐嶺那邊也傳來消息,虎賁軍在太子贏丹的率領下,也於昨天徹底攻陷黑燕軍在河陽郡東部的鬆磐嶺大營。
俞宗虎叛變,退往雁門郡的通道遇堵,東線黑燕軍除投降或被殲滅的三十多萬將卒,還有近二十萬潰逃將卒只能選擇往南部的歷川郡,或往東部的淄水郡突圍、逃竄。
雖然虎賁軍在太子贏丹及寧氏閥主寧致澤的率領下,進佔鬆磐嶺休整,但東線勤王軍之前沒有撈到大戰能打,又不像西線果子嶺大倉被毀,有絕糧斷炊之憂,這時候進入淄水、歷川追擊潰兵殘勇皆是奮勇爭先。
雖說逃入鬆都山以及留守雁門郡的黑燕軍殘部還有五六十萬衆,雖然荊襄及南湘兩郡的宗閥聯軍,剛剛挺進雲夢澤,但到益天帝七十九年元月,燕州諸郡民衆也都相信,持續數年的流民之禍,終於是暫告一段落了,接下來就是收拾流民軍攪亂數年之後留下來的殘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