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門時,他正在茶桌邊坐着,提着茶水澆灌茶桌上那幾只精美的小茶寵,他的身旁正和他同樣姿勢坐着個矮矮的小女孩,她圓頭圓腦,頭頂扎着一隻朝天的小辮子,可能是正在撒嬌,把小胖下巴擱在了他的手臂上。她長得特別像我,是茵茵。
見我們進來,茵茵的目光稍顯疑惑,似乎已經完全想不起我是誰。
我也不由微微失神,隨即便聽到我爸爸的聲音:“過來坐。”
孟簡聰扶着我到茶桌邊坐下,茵茵便朝他笑,他也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我爸爸看了看我的臉,神態非常溫和。難道是因爲“與人鬥,其樂無窮”?我發現我爸爸雖然看上去比之前更瘦,更老,但也更抖擻,絲毫看不出重病纏身的樣子。
他大概是在等我說點什麼,然而我什麼話都不想說。
終於,他開了口:“簡聰說你總是頭暈?”
“是。”我說:“但醫生說我一切正常,慢慢就會沒事了。”
他點點頭,對孟簡聰說:“這幾天再安排給她看看。”
孟簡聰說:“好。”
我說:“這件事不急,他要我去起訴他……念念還沒有救出來,我也不知道她……”
我想冷靜些,但我的聲音不停地抖,我控制不了它,因此顯得斷斷續續,句不成句。
“我都知道,就按他說的辦。”我爸爸說完這句,讓乳母過來抱走茵茵,等她們徹底出去,纔對我說:“只要你不再節外生枝,我保證那孩子平安無事。”
我望着他,說:“她可能已經死了。”
“不可能。”他堅定地說:“他的目的不是殺她。相信爸爸,這件事我不騙你。”
我問:“那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檢查一下你的頭,我不放心。”
“這件事之後呢?”我說:“我去起訴他嗎?”
他面露猶豫之色,沒有說話。
我說:“我想聽聽您對這件事的想法。”
他似乎有點糾結,嘆了一口氣:“你先去休息,我也需要時間考慮。”
我知道他這話只是客套,忙說:“您放心,這次不管您要對他做什麼,我都沒有問題。”
他看着我的眼睛,大約看出了我的堅定,終於說:“他沒必要活着了。”
這話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期待之中,但我並不覺得暢快,心中有且只有木然。
我問:“那需要我配合做什麼呢?”
“最近先檢查你的身體。”顯然他不打算再瞞着我了:“我安排人去準備起訴,我儘量不讓你也出庭,這樣即便念念出庭,如果她不理解,恨我就夠了。”
我說:“謝謝。”
下午我先休息,但一閉眼只能看到念念,看到她被掐住的脖子。很奇怪,在我的夢裡,她的臉並不是青的,而是白裡透紅,就像睡着了一般,哪怕被他掐着。
茵茵睡醒後,我去看了她。她稍微想起我一些了,但還是很有距離。可能是因爲最近過得不錯,她的性子也不像之前那麼敏感膽小,活潑了一些。
她沒跟我說幾句,便鬧着要去找外公,又跑掉了。等我跟過去時,她已經把書房門開了一條縫隙鑽了進去。我不好推門進去,只從門縫看到她從幾個大人身子的縫隙中鑽了進去,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我爸爸的笑聲。
我見書房裡有許多人,知道他們正在說事情,正要轉身離開,突然聽到裡面我爸爸的聲音:“進來。”語氣很愉悅。
我便進去,見裡面都是些公司高層,有些我見過,還有一些並沒有。
我見茵茵正坐在我爸爸腿上,晃盪着她的兩條小肥腿,摟着一隻不知從哪拿到的橘子啃着。
我爸爸把她的橘子拿下來剝着,不遠處一位和我有過接觸的高管高興地說:“恭喜靈雨小姐,您的眼睛已經痊癒了!”
我說:“是,謝謝趙先生。”
其他人彼此對視,又對我跟我爸爸道了一番恭喜,我爸爸也很高興,說:“她還需要一點調理,不能立刻恢復工作,你們就再辛苦一陣子。”
衆人都客氣地表示不辛苦,寒暄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書房裡只剩我們三個,茵茵抱着剝開的橙子吃得到處都是橙汁,染得我爸爸的白色褲子十分狼狽,但他也只是隨手擦了擦,並沒有介意。
我問:“您還打算讓我繼續做那份工作?”
他笑眯眯地反問:“你想在家裡閒着?”
“不……”我說:“我的意思是,您之前就是這麼安排的?我之前不是已經說我不回來了嗎?”
聽他對那些人說的話,很顯然他們並不知道我逃跑的事,都還以爲我只是眼睛出了問題,並沒有做出我永遠不回來的準備。
我爸爸又笑了,說:“我知道你終究會回來。”
“爲什麼?”
他大約看出了我的懷疑,看着我的眼睛,正色了起來:“因爲你那條路根本走不通。”
“您早就知道他的病好了?”
“沒有,而且我直到現在也不認爲他好了,那種病怎麼好得了?真好了,又怎麼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他靠到了椅背上,溫和地看着我說:“如果事到如今,你依然覺得導致今天局面的人是我,是我拆散了你們,你就去找他吧,只要念念回來,我放你們走。”
我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不甘心?”他問。
“之前還以爲他能好好跟我過下去。”我感覺很無力。
他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不是你要的少,就一定會有回報。相反,付出常常是沒有回報的。”
我說:“那當我想要一樣東西時,該怎麼做纔可以?”
“吸引。”
我笑了笑,沒說話。
他看出我神態中的牽強,笑着說:“你知道,做生意時,你的產品是否好銷,並不取決於你的價格,而是你的品質。越是奢侈品,品質越高,價格越高,也越發被買主呵護,整天跳樓甩賣的,品質即便高,也難保不被怠慢,更何況,物美價廉本就是個駁論。”
我沒說話。
他大概覺得自己說教味太濃了,語氣越發和善:“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我難辭其咎。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錯誤的執着只會讓你越來越悲哀。說這種話爲時尚早,但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簡聰,他說他很喜歡你。”
我說:“我知道了。”
他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我對茵茵打了招呼,她對我有些冷淡,依然賴在我爸爸身上。我跟來本就是想看她是否安全,見狀便說:“我先回房間了。”
他微微點了點頭,我轉身往門口走去,又聽到他的聲音:“等等。”
我站住腳步,轉身看向他。
“簡聰說,遷墓的事,你不是很開心。”
我點頭:“我覺得她不會願意的。”
“她當然不會願意。”他居然笑了:“人死如燈滅,我不信靈魂說。何況就算人有靈魂,她也早就投胎了。我是遷墓又不是作法,只是想讓你的身份好看一些。”
我說:“哦。”
他揚起了眉:“我這樣解釋,你還是不高興?”
大概是因爲他臉上的神態向來很淡然,彷彿隨時都要成仙,於是他此刻豐富的神情瞬間令我懂了:“我高不高興不重要,您自己開心就好。”
他微微一愕,隨即又笑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第二天一早,我先被安排去了醫院,做了許多檢查,但結論還是一樣。醫生決定開會研究我的情況,因此要等幾天。不過我覺得八成研究不出什麼。
這幾天我連連做噩夢,起初心急如焚,但坦白說,得了我爸爸的保證以後,我的心裡倒是安然了許多。大概這是因爲在我的世界裡,只有我爸爸成功地收拾了繁音,我應當相信他的能力和立場。
最近幾天我每天都和茵茵在一起,她慢慢地重新與我熟悉了起來。雖然已經會說很多話,但她並不喜歡說,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
我爸爸很樂意跟我聊茵茵,他說她和我不一樣,我小時候是個愛鬧的孩子,而且愛哭,很煩人。茵茵則很安靜,不愛哭,但很依戀人。我覺得繁音家的基因生不出這樣的孩子,問我爸爸,他卻迴避了這個問題,反而給了我答案。
醫院會診的結果出來了,果然沒查出什麼,於是只說讓我觀察。我爸爸爲這個不太高興,但也沒有其他辦法。
律師那邊也給了迴應,起訴已經提出了。這天,我們一起討論這件事,其實我是旁聽,等待分配任務。
我聽他們討論了一陣,發覺我爸爸就是按法律來的,於是離婚繁音不僅沒什麼損失,我還要給繁音不少錢,便問:“這次不要交出他家暴以及在禮堂殺人的證據嗎?”
我爸爸搖頭:“這個等到日後再做,這次畢竟念念在,儘量留有一些餘地。”
我只得點頭:“我出庭?”
“對,具體怎麼說,說什麼,都聽律師的。”我爸爸再度安慰我:“別擔心,下次再出庭,就會讓他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