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我二十六歲。這天,一如往常,氣溫達到了二十八度。
我在醒來的那一刻發覺自己正在地鐵上,周圍有人不停地用德語問我:“你還好嗎?”
我知道,剛剛是他來過了。
我媽常常對我說,第二人格也是我,它是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它所有的行爲我都曾出現過,我應該正視它,纔有可能治癒它。
但,我一點都不想治癒它。
因爲它感性、愚蠢、脆弱……
它就像一個未經教育的幼兒,或一隻無法被教育的動物。
我不喜歡它,更不想承認它是我的一部分。
它是它,我是我。
我不知道那個傢伙要去哪裡,但我懼怕人羣密集的地方,因爲這種地方容易讓我喪命。
於是我匆匆走出地鐵,上樓走出地鐵站,這裡依舊人頭濟濟,這嚴重地讓我不安。
幸好,我風平浪靜地走到了地鐵站門口。
這裡依然人多,但好在視野開闊。
我摸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同時去掏口袋,發覺口袋裡沒有香菸。
香菸店在馬路對面,我得走過去。
但就在我剛邁了三步時,一個人影撲進了我懷裡。
其實我能躲開她,但她是個特別漂亮的姑娘。她有着一頭烏黑的長髮,沒有經過任何染色。她的身材纖細但肌肉緊實,她的臉型是標準的鵝蛋臉,眉毛有些粗,很像赫本的風格。她的眼睛既像丹鳳,又像桃花,大概是介於兩者之間,美得如同璀璨的寶石,媚得如同話本中的狐仙。
她披着那一頭瀑布般的長髮,穿着墨藍色的長裙,白色的襯衫,都是寬鬆的款式,揹着黑色的牛津布挎包,看上去就像一個民國時期的女校學生。
在我看來,這樣的穿着與她的長相很合襯,美人在骨不在皮,她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美得很傷人的女人。
我花了這麼多時間來描述她的相貌,完全是因爲,接下來我之所以陪她約會,完全是因爲她長得漂亮。
她領我去了一間看起來一般般的餐廳,吃飯時不停地微笑。她用餐的動作有一種與我是“同類人”的優雅,家室應該不俗。但她的衣服設計和材質都比較普通,看樣子是專程體驗生活的富家女?
她跟“我”說話時毫不掩飾,以至於顯得有些無禮,甚至用手捏我的臉。顯然,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非常不錯。
也不知道上過牀沒有?
飯後,我趁她去洗手間的功夫,打開了她的手機,密碼竟然是我的生日,屏保是那個白癡跟她靠在一起的照片,兩個人親得如膠似漆……看來已經上過牀了。
她的手機裡有護照照片,她叫蘇靈雨,下個月才十八歲。
她很快就出來了,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隻隨時都能振翅而飛的小鳥。她坐下來說:“對不起,讓你等我了。”
“沒關係。”裝那個傻子一點都不難:“我願意等。”
“真乖。”她又把手伸到了我眼前,使勁地揉我的臉。
我覺得我的臉就像一隻麪糰子,被她揉得痠軟。
我們出了門。
她拉着我的手,問:“你還想去哪呀?”
他們出來竟然沒計劃,這樣簡直就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那個白癡居然也能談到女朋友,還是年輕漂亮的小蘿莉。
呵呵。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你想去哪裡?”我萌萌地問。
“去看電影!”她湊過來,噘起了嘴。她的小嘴是粉紅色的,亮晶晶的,看上去就像一顆好吃的果凍。
我親了一下,感覺嘴上沾了什麼東西,正要用手擦,手腕就被她攥住:“是潤脣膏啦!你抹開一點。”
我……
“快點!你嘴都要乾了!”她居然兇起來了。
“有點少。”我嘟起嘴吧。
她眼裡綻放出色.情——沒錯,就是色.情的光。餓虎似的撲了過來,把那些黏糊糊的油膏都擦到了我的嘴巴上。
我並沒有什麼表示,但她親過就臉紅了,卻還故作強悍地問:“怎麼樣啊?”
“好……”
我特別喜歡看女人臉紅的樣子,因爲害羞的傢伙都很可愛。我也經常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當然了,我絕不會因爲她們會臉紅而呵護她們,我會不停地用錢誘惑她們,看着她們紅着臉去做那些擊穿她們底線的事。
我喜歡這個遊戲。
因爲這會提醒我,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包括會臉紅的女人。
這天下午的太陽很足,路上非常熱。
我們兩個的手只握了一小會兒就開始冒汗,但她還是緊緊地扣着我。
她的手心非常粗糙,如果不是經常做粗重的活,恐怕就是有一技之長。遺憾的是我剛剛並沒有翻她的包,那樣很容易被發現。
我想這些且觀察四周的同時,她已經唸了十幾部電影名字,然後問:“你想看哪個?”
“螃蟹俠。”
“好呀!”她立刻抱住我的胳膊,開心得讓人有些擔憂:“你可真好!”
“怎麼啦?”我儘量讓自己萌萌的。
“你都不愛看這些,我還以爲你想看動畫片呢!”她腆着臉說:“可我超愛看這部!”
我倆去看了《螃蟹俠》。
這是我第一次進電影院,我滿心以爲這裡和劇院一樣,有vip專用座,沒想到這間小電影院裡並沒有,而且已經坐滿了人。
我們坐在正中間,電影院裡一片漆黑。
我渾身的肌肉全都繃緊了,竭力在嘈雜的電影院中分辨子彈和危險。
我的後腦總是在發寒,彷彿正在被人的眼睛或槍口盯着。
我想逃離,想躲藏,我甚至在大屏幕上的子彈衝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摸了口袋,但裡面並沒有手槍。
突然,有人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朝她看過去。
她的眼睛盯着大屏幕,興奮地搖我的手。
屏幕上正在上演飛機大戰。
畫面在旋轉,炮彈流星般閃過。
她的眼睛放着光,興奮得彷彿就要趕赴結婚禮堂的新娘。
那天我終於回了家。
脫下衣服,發現最裡面的那層全都是冷汗。
從我十歲開始接觸家裡的生意,到今天已經十六年。這十六年,我曾無數次地出入警察局,面對他們的指控,與之周旋,再平安出來。也曾差點被定罪,已經被監禁了一陣子,並在監獄裡被人打得差點就丟了命。
我也曾被第三世界的國家推到槍斃現場,十幾挺機關槍就架在我眼前,預備隨時把我射成篩子。
還曾逃離爆炸現場,困在山裡,眼睜睜地看着我身邊的人被餓死……
我什麼都遇到過,因此愈發地惜命。我害怕陌生人,害怕陌生的環境,害怕公共場所,害怕這個我所不熟悉的世界。
我讓阿昌去調查這個蘇靈雨。
阿昌回來說:“資料上顯示她父母都是德國籍華人,生前做餐館生意,但在她父親在她出生之前病逝,她母親在她兩歲那年病逝。”
“她那是什麼八字?”聽着就假。
“查不到真實情況。”阿昌說:“她的資料很乾淨,但她現在的人際關係裡沒有一個是德國人。”
“她朋友多麼?”
“不多,但學校的人對她的評價都不錯。”
“她的德語有口音。”這是我在她買票時聽到的:“往江南那一代查查看。”
“知道了。”阿昌說:“羅嫚是她的室友。”
“讓她來見我。”
阿昌不提,我都忘了羅嫚這個人。大約是前年的這個時候,我非常迷戀她。她是被我們家族從小培訓的,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肉都經過了嚴格的改造,打造成男人最愛的那種紅顏禍水。每一個我都檢驗過,其中最得我心思的就是羅嫚。
我覺得,擁有很多女人,就像擁有很多古董。她必然是我最喜歡賞玩、最不捨得送人的幾件之一。
羅嫚說:“她的確跟一個長得很像您的人在交往。”
她並不知道我有兩個人格的事。
“有多像?”
“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趴在我的胸口上,嬌笑着說:“但沒有您有魅力。”
“她人怎麼樣?”
“傻里傻氣的。”她說:“但心地蠻好的。”
我讓羅嫚去盯着她。
我想知道她是什麼來頭,會不會對我的身體造成危險。
不久之後,我去看費叔叔,陪他喝茶下棋,並且見他給我推薦的醫生。
我輸給了他兩盤,心裡覺得很挫敗。
費叔叔問:“你有什麼心事?”
這話我已經問過很多人,我媽媽、我爸爸、韓舅舅。但沒有人給過我標準答案:“這個世界上存在絕對善良的人嗎?”
“不存在。”費叔叔的回答和我媽媽一樣乾脆:“你還在想第二人格的事?”
“嗯。”
“他開始做出傷害行爲了?”
我搖頭。
“明天看看醫生會說什麼。”
不,我的問題還沒有結束:“很蠢不等於很善良麼?”
“不等於。”他攪動着杯裡的咖啡,說:“蠢就是一種惡毒。”
我的第二人格很蠢,但很多人都說他很善良,包括那些醫生。他們認爲第二人格拿走了我全部的善良,把惡留給了我。
但我沒問題,我不需要那些“善良”,因爲那會讓我死得很快。可我究竟在糾結什麼,自己卻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