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日, 已經來到十五日之期,楚廉藉口身體抱恙,推脫了所有事留在蘇月七身邊。
他害怕的日全食卻並沒來, 不僅沒來, 反而下了一整天的雨。
“這雨下了一整日了, 這天氣怪得很, 昨日豔陽高照, 今日卻忽然下了雨,一點兆頭都沒有。”蘇月七站在窗邊看着外頭的大雨說道。
“下雨好。”楚廉嘴角有一抹掩飾不住的笑意,將他的嘴角微微朝上扯着。
“今日你倒是得閒, 議事長今日都不找你進院裡議事了?他的事情是已經定下來了嗎?”
“快了。”楚廉緩緩說出這兩個字,轉頭看了看他身邊的蘇月七。
“處死嗎?”大概也沒有什麼別的下場了吧, 蘇月七覺得自己問的有些多餘, 於是又眺望着遠處的月河改口問道, “你說,這月河往下, 一直走,一直走,會走到哪裡?不知道有沒有人試過。”
“月河往下?傳說那以下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海域,若是飄下去,四處無靠, 必死無疑。”楚廉隨着蘇月七一起眺望遠處, 回道。
“已經有人試過?”蘇月七忽然轉頭好奇的追問。
“只是少量的民間傳說, 並沒有確切的記載。”
“如此。”蘇月七臉上掛着很明顯的失落表情。
“月七, 若是有一天你知曉了回去的方法, 你會如何選擇?”楚廉有些遲疑的發問。
“......”
蘇月七還在心裡想着,如果是海域, 應該會有岸可以靠的,如果能讓他順水而下,絕處說不定還能逢生。她想得有些入迷,於是茫然的看了看楚廉,沒來的及反應。
楚廉看着沉默的蘇月七,心中頓時清明。他衝她苦笑一下,轉身便出了房門。
蘇月七醒轉過來,才意識到她剛剛的那陣沉默,對楚廉來說是多大的傷害。
會如何選擇?她也不知道,或許會也或許不會回去,但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要送蘇慶山回去。
“楚廉,我有事情想同你商量。”蘇月七眼睛忽然一亮,喊着一路追了出去。
2
經過楚廉力爭,一衆人終於同意了楚廉的提議,將蘇慶山流放外海,生死由命。
流放令執行的前一日,蘇月七易了容隨楚廉去了趟關押蘇慶山的地方。
蘇慶山看到楚廉身邊的那個男子,一眼便認了出來。
“貓哭耗子假惺惺。”蘇慶山坐着朝地上砸了個茶碗,激動的說道。
外頭的獄卒忽然聽到摔碗的聲音,朝裡看了兩眼,搖了搖頭,想着八成是蘇慶山死到臨頭,還不知好歹,心中瞭然的又轉回了頭。
“你留下吧,伺候他用完這最後一餐。其他人在外守着。\"
“是。”小侍童恭敬答道。
楚廉拂袖說完便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個拎着食盒的小侍童。
小侍童放下餐盒,將菜一碟一碟相繼擺了出來。
“沒想到還能喝上你給斟的酒。”蘇慶山仰頭喝下白瓷酒杯裡的酒感嘆的說道。
“如今只能賭一把了。”僞裝成小侍童的蘇月七簡短的說。
“一切由命。”
蘇月七看着面前說着這話的男人,兩鬢已花白,爬上他臉上的皺紋也已很明顯了。
“你有這個,爲什麼當初不走?”蘇月七指指自己的臉問道。
“走到哪裡去?走得了多久?這個是有壽命的,頂多只能用二十日左右,況且僅此一張。”
“其實你不必......”蘇月七低着頭吞下了後半句,
“事已至此,不用再說那些。”蘇慶山喝下一杯酒說道。
她當然明白,事已至此,如今再說這種不必給她用這句話,還有什麼意義。
3
蘇月七咬着脣內的肉,一直不忍再去看蘇慶山的臉。安靜的伺候他用完一餐。
此時忽聽外頭有人催,蘇月七同蘇慶山皆是一驚。
“你快走,等下要壞事。”蘇慶山催促蘇月七道。
蘇月七手上的動作一頓,安靜的點頭。
她艱難的起身,緩慢的往外頭走。
“爸,我沒有恨過你,一刻都沒有。”走到一半,蘇月七突然咬着嘴脣停在原地。她用手抹掉臉上的淚,轉回身,強裝鎮定說道。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卻因爲眼前這一幕,又重新翻涌回來。
“嗯。”蘇慶山原本望着蘇月七的背影,無聲的落着淚,蘇月七一回轉身,他還來不及擦拭,被看了個正着。
記憶中的這張臉上有過喜,有過怒,但卻從來沒有掛上過淚水。
蘇月七終於忍不住矮下身子,頭伏在膝蓋上,身子不停的抖動起來。
要再一次經歷死別,痛苦是加倍的。
蘇慶山抹了把臉,走到蘇月七身邊,手握着她的雙肩將她從地上帶起來。
“走吧,孩子,我很知足了,至少這一次,我們還能好好告別。”蘇慶山一笑,眼淚又落了下來。
“如果有幸回去,房子我留着,鑰匙在老地方。”
“好,你快走吧。”蘇慶山不捨的將蘇月七往外推。
蘇月七走了兩步又折回身撲進蘇慶山懷裡:“如果可以,活下來。”
“好。”
“我們真的該走了,夫人。”外頭的人不斷催促道。
“爸,我永遠都是你的女兒。”蘇月七鬆開蘇慶山說道,話音剛落被開門進來的人拉着往外走了。
蘇慶山保持着那個動作,直到許久才放下來,坐回位置上去。
4
第二日,照例易過容的蘇月七站在碼頭,看着蘇慶山被押解上了船。
她看着大船旁爲蘇慶山流放準備的小船,心中又是一痛,眼淚又要涌上眼眶掉下來,她立馬擡起頭看着天上。
蘇慶山登上船往碼頭上望,在人羣中,很容易就發現了仰着頭的蘇月七。
腦袋裡登時浮現出一件舊事。
那是蘇文文7歲的時候,頭頂被一個調皮的同學開了個洞,頭頂因爲縫針要剃掉一些頭髮,蘇文文嫌醜,但第二日就要去學校見同學了,夜裡她爲此坐在陽臺哭了好久。
蘇慶山搬個凳子坐在她旁邊,也不去安慰她,就一直仰着頭,看着夜空。
蘇文文哭了一陣兒,轉頭好奇的看了蘇慶山三次,第三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帶着哭腔問他在做什麼。
“電視上說,只要仰着頭,眼淚就流不出來了,我想試驗一下是不是真的。”蘇慶山保持着動作,繼續看天說道。
“你又沒哭,怎麼實驗?”蘇文文眨下兩滴淚,用手扣了扣下巴,沒好氣回道。
“是哦。”蘇慶山佯裝要哭,皺了兩下臉,爲難道,“可是我現在哭不出來,怎麼辦?”
“那我幫你試試。”蘇文文說着學着蘇慶山仰起頭,盯着夜空。
“好啊。”蘇慶山望着蘇文文的側臉忍着笑。
“好像真的流不出來了耶。”蘇文文語氣裡帶上了發現新鮮事物時纔有的小欣喜,回道。
“是嗎?看來電視裡的人沒有騙我啊。”蘇慶山也表現出一陣高興,曲着手指,用食指和中指去夾蘇文文肉嘟嘟的臉頰肉。
“電視要是騙人的話,誰還要看呀?”蘇文文孩子氣的說,眼淚已經收了回去。
“說的也是啊。文文,你看,飛機。”蘇慶山忽然指着夜空中的某處,大聲說道。
“哪兒呢?我沒看到,啊,那兒呢,我找到了,爸爸你看,還有星星,好多星星啊。”蘇月七突然站起身,高興的指着天對她爸喊道。完全將傷心事拋諸腦後......
蘇慶山不忍讓眼淚溼了眼眶,便一直忍着淚意,忍得鼻子都開始發酸發痛。
蘇月七仰着頭,眼淚卻還是沿着眼角落了下來。
眼睜睜看着船就這麼飄出去,那種無助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電視裡都是騙人的,真的難過了,仰起頭也於事無補。蘇月七想起昨晚蘇慶山逗她說仰起頭眼淚就流不下來了的那個夢,越加難過起來。
5
蘇月七在源城待了幾日,覺得甚是無趣得很,便要回月城去。
離開源城那日,蘇月七回頭望了望這座在水中的城池,視線定在鏡月殿所在的方向,嘆了口氣。
那日她追着楚廉出去,說想要去鏡月殿碰碰運氣,楚廉這才告知她,鏡月殿的入殿秘訣已經被受箭傷的韓羽破解了,殿內什麼都沒有。
原本是抱有一線希望的,如今看來都不過是空想一場啊。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蘇月七坐在船舷,望着水中那張陌生的臉在心裡問道。
回到月城,一切都在重建之中,蘇月七繞過蘇府和楚府,坐了馬車直接去了秦伯傍水的小屋。
那建房的木頭,瞅着要比從前的新一些,這小屋應是重建之後的樣子。
原來的籬笆倒是還在,蘇月七又想起玉咕當時蹲在上頭望着他們的樣子,一切都恍若隔世。
蘇月七下了馬車,走到門口,推開了籬笆。
“您是?”秦伯正好出到門口,見到院子裡的一個瘦小的陌生男子,疑惑道,但見到其身後的護衛,心下了然,又改了一句道,“進屋吧。”
“我想見見韓夫人。”蘇月七進到屋裡開門見山的道,跟着便動手揭下臉上的麪皮,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