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翎一聲都沒有來得及吭出來。
滿目的猩紅裡,他軟綿綿地滑下椅子,倒在地上。
一直到閤眼之前,他的視網膜上殘留着的圖像,仍是那人眼神猙獰而面無表情的臉。
像索命的閻羅。
會死的無邊恐怖和冰冷一起籠罩了他,然而他沒有機會再求饒,便昏了過去。
首當其衝被轉椅爆開的電腦,四濺了一地的殘渣。還有地上猩紅淌開的血,嚇懵了在場所有的人。
他們驚恐的目光投向場中那道身影,每個人的眼神都瑟縮,如同親眼見證了魔鬼。
死一樣的沉寂裡。
商彥冷白的俊臉終於有了一點情緒。他脣線微牽起薄戾的弧度。
眼角濺了一滴血,鮮紅刺目,像是點了一顆硃砂痣,和那冷白的膚色相襯,生出冰冷驚心的美感。
他手裡的椅子往地上一扔。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驚恐裡,商彥看向側門邊上站着的、同樣驚呆在原地的蘇邈邈。
那些狠戾可怖的負面情緒在這擡眼的一瞬間悉數剝離褪盡。
望着女孩兒,他歉意一笑。
聲線迴歸平靜。
“報警吧。”
“————!”
他慢慢交叉雙手十指,搭在桌上,神情也鬆懶下來。
在學生們終於回過神的驚叫裡,商彥轉眼看向臉色鐵青的主裁判。
“我之前說了,是個人退賽,與團隊其他人無關,希望您記得。”
“……”
裁判臉色又難看又複雜,半晌一個字都沒說上來。
……
黃旗晟聽說消息以後,差點瘋了,第一時間找到大賽主辦方。
主辦方的負責人焦頭爛額,比他還崩潰。
“通融?黃老師!您可別跟我開玩笑了!這是學生之間小打小鬧的事情嗎?這是刑事案件——而且是性質最惡劣的那種——當着那麼多參賽學生的面,還有業內多少大佬看着!這一家家媒體都快把我辦公室的電話打爆了,我肯替你們瞞着媒體那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黃旗晟也急了。
“杜總,這件事前後一定是有隱情的、商彥這個學生你們該聽說過,他是非常優秀的,在未來it行業,一定會有他一席之地——不能因爲這麼一件事毀了啊。”
“哼——”負責人氣極反笑,“是,你們C城三中這個商彥,確實這兩年有些起勢驚人,我們本來也以爲是個可造之材。但這次是我們要毀了他嗎?這是他自己自尋絕路!顧翎這會兒纔剛脫離危險——幸虧他沒有生命危險,不然這就是殺人!殺人罪!還是衆目睽睽之下的,黃老師你懂不懂?所有人差點都要跟着他一起遭殃!”
“……”
聽出事情再無挽回餘地,黃旗晟眼神恍惚了下,像是瞬間頹老了幾歲。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懊喪地捶了一下桌子,“我怎麼就沒防備——可商彥他也從來不是這麼衝動的人啊。”
“……衝動?”
負責人稍稍平復下之前暴跳如雷的情緒,聞言冷笑了聲。
“我看他一點都不衝動。既然都說到這兒了,那我不妨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中的好消息——你們C城三中的第一名仍舊保留,其餘三個學生也不會受任何影響——因爲商彥在做出那種舉動之前已經向裁判申請退賽,他個人行爲不會上升牽連到無辜的‘前任’隊友!他們的成績沒有任何違規,只能予以保留!”
黃旗晟被這個消息噎在了那裡,一時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負責人氣得眉毛都要豎起來。
“所以黃老師你懂了吧?你這個學生根本就連衝動犯罪都不是!”
一聽負責人這話,黃旗晟急了。
刑事案件必然會被提起訴訟,衝動犯罪還有可能減輕刑罰,而如果定性爲預謀犯罪,那性質就極其惡劣了。
他慌忙上前。
“杜總,您可千萬不能這樣說啊!”
“……”主辦方負責人臉色晦暗地看了黃旗晟一眼,擺了擺手,“我心裡有數。主動宣傳自己比賽裡出了這麼個心思恐怖的學生有什麼好處?就算是天才,我看也是個高功能反社會人格!”
“……”
此時,門外。
吳泓博和欒文澤都臉色難看,卻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該說商彥不應當那麼衝動嗎?
可是設身處地,如果看到自己最珍視的人被那樣欺負還言語侮辱、更甚至讓女孩兒差點出了要命的大事而毫無悔改之意——那他們心裡的惡性可能會被激起得更徹底。
商彥能爲了他們這些組員忍到比賽的最後一秒,已經是讓吳泓博和欒文澤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他們沒辦法去考慮,在那場比賽的一個小時裡,商彥內心經歷過怎樣足夠把一個人徹底摧毀的情緒。
更可能……他所隱忍過的,遠不止那一個小時。
沉默半晌後,吳泓博長嘆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只能指望彥哥家裡了……希望他們能出面化解這件事情吧。”
“……”
欒文澤沒有說話。他擔心地扭頭看向旁邊——從商彥被警察帶走後,女孩兒就一個字沒有再開口過了。
想了想,他斟酌着措辭說道:
“小蘇,你身體剛好,不要太擔心了。彥哥那邊,他家裡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你放心。”
蘇邈邈沒有擡頭,她輕捏緊了指尖,又安靜半晌後,她才輕聲開口:“我去旁邊打個電話……”
“嗯?哦,好,我們在這兒等你。”
欒文澤拉住還想說什麼的吳泓博,點頭答應下來。
蘇邈邈拿着手機走到長廊盡頭。
她遲疑地翻開了通訊錄,滑到了最下面的位置。
那裡躺着一個電話號碼——被她刻意存成了“Z”,而再無其他任何有信息含義的備註。這個號碼從她第一次存入開始,就從來沒有撥過,哪怕一次。
蘇邈邈目光緊緊地盯着那個手機號。
猶豫了很久,直到腦海裡又浮現起商彥最後扔開椅子,沒有半點後悔地望向她時露出的那個安撫笑容。
蘇邈邈深吸了一口氣。
心裡最後一點猶豫被她抹淨,她點下那個號碼,將電話撥了出去。
鈴聲一直空響了30秒。
電話才被人接通。
對面的聲線是個無比陌生、又好像隱隱熟悉在記憶深處的女聲。
帶着意外和一點點不自查的慄然,對方試探地慢慢出聲:“邈……邈?”
“……”
蘇邈邈心口一抽。
因爲這生理性的疼,她本能地皺起了眉,張了張口,又抿住脣。
不知遲疑了多久,而對面也一直無聲地等着她說話。
蘇邈邈閉了閉眼,壓下心底涌上來的那些艱澀、委屈、怨恨……不一而足的情緒,她只讓自己記住腦海深處忘不掉的那雙眼睛。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
“我現在,需要您的幫忙。”
A城x區看守所。
審訊室的金屬門被推開,穿着制服的看守所民警走進來。
“商彥先生,您的委託辯護人到了。”
“……”
審訊桌後,商彥神情平靜地擡起了漆黑的眼。
一個穿着職業黑色西裝套裙、白色襯衫、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手裡拿着文件夾,進門時擡手扶了扶臉上戴着的黑框眼鏡,似乎有些拘謹地衝民警道謝。
律師小姐藏在土氣的黑框眼鏡後的五官十分好看,民警的臉一紅,隨即正色,按例囑咐過幾句,這才關上門退了出去。
律師小姐臉上的職業而拘謹的微笑,在身後金屬門合上之後,瞬間歸於無。
她繃起肩背,面無表情地走到審訊桌前,坐下來。
文件夾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拍。
女人伸手摘了眼鏡,漂亮的眼眸裡再也壓不住的怒火掀起來。
“商彥,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敢這樣吼商彥的年輕女人,除了他姐姐商嫺,自然不必做旁人想。
商彥卻難得沒有了平日與商嫺針鋒相對的模樣。
他頹懶地垂了眼,似笑非笑地一瞥商嫺的打扮,口吻帶上些微嘲弄。
“你那壓箱底的律師證,終於派上用場了?”
“——!”
商嫺氣得一拍桌面。
隨即她又有所顧忌地瞥了一眼審訊室角落裡的監控攝像頭。
再轉回來,商嫺勉強壓下了神情上的劇烈變動,但語氣聲音仍舊冷得如鐵石,如寒冰。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商彥嘴角微勾,眼神淡淡的透着冷,抱臂倚回去,“看守所。”
“那你知不知道,這裡關着的都是什麼人?關在這裡的人甚至連親屬探視權利都沒有!”
“如果你是過來給我普及拘留所和看守所的區別的,那大可不必。”
商彥戴着手銬的雙手懶洋洋地往桌上一搭。
“行政拘留進拘留所,刑事拘留進看守所。看守所內禁止任何親屬探望。……還有什麼?”
商彥停了一下,隨即恍然。
“哦。《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採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託辯護人,在偵查期間,只能委託律師作爲辯護人。”
他擡頭。
嘴角勾着,眼眸裡卻沒有情緒。
“你好,律師小姐。”
“……”
商嫺的表情,在商彥的話間,一點點冷凝下來。
她慢慢扣緊指尖,輕眯起眼。
“你早就提前查過了?”
商彥笑意一薄,沒有說話。
權作默認。
商嫺倒抽了口涼氣。
有那麼幾秒的時間裡,她都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她的弟弟——她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把面前的商彥換了個芯,只留下一副和她弟弟完全相似的殼子了。
“那你知道,你接下來很可能面臨的是什麼嗎?”
“按照爸的脾性,應該會鐵面無私地等着我這個不肖子被依法制裁吧?”商彥平靜地說,像是在討論旁的無關人。“之後無非就是審訊、移交檢察院、提起訴訟、法院宣判。”
商嫺捏得手裡鋼筆咔嚓一聲呻吟。
“那你會有什麼樣的量刑,你也知道?”
“……”
商彥嘴角拉平。
眼睫一停,垂壓下去。
“《刑法》第四章第二百三十四條,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語氣不波不瀾地說完,商彥擡眼。
眸裡漆黑深邃。
“我想,如果我之前下手的估量沒有失誤,我90%的可能性適用前款量刑,10%的可能性適用後款前者?”
“……”
商嫺的嘴脣抖了抖,半天一個字都沒說上來。
她瞳仁微慄地看着商彥。
再開口時聲線發抖。
“商彥,你是不是真的瘋了?——我以爲你只是一時衝動,現在、你告訴我——這算什麼,啊?你明知道後果,卻在拿自己的前途跟我們開玩笑嗎?”
商嫺越說越怒,幾乎要把審訊桌掀起來。
她也快瘋了。
商彥一語不發。
他坐在那兒,沉默良久,等審訊室裡安靜下來,他才平靜地出聲。
“對不起。”
“……!”
商嫺仰起脖子,長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間幾乎氣到窒息的悶痛。
她強迫自己找回理智。
“這筆賬,出去我們再算——我會先給你辦取保候審。”
商彥一怔,有些意外地擡眼。
“爸同意的?”
商嫺捏得指骨都咔嚓地輕響了聲,她恨恨地擡眼,“爸恨不能親自進來打斷你的腿!”
“……”
商彥也不意外。“那就是媽的意思了。”
商嫺面無表情,打開了面前的文件夾,摘掉手裡鋼筆的筆帽。
“取保候審後,我會找受害人家屬調解,如果能調解成功,作爲刑事訴訟案件,最低可以爲你爭取到一年時限的管制。”
商彥眼睫一掃,眸裡情緒瞬時涼了下去。
“不必調解,我不可能向他道歉。”
“——!”
記錄紙上的鋼筆筆尖被壓得一叉,滴下一滴濃墨。
商嫺兇狠地擡頭瞪向商彥,她壓低了聲音:“你到底發什麼瘋?爲什麼要對那個叫顧翎的下這樣的狠手——你知不知道,他差點被你那一下砸進ICU?”
商彥沉眸,擡眼,一字一頓:
“他死有餘辜。”
商嫺:“……!”
商嫺惡狠狠地扣上筆帽,把鋼筆拍上桌:“到底是爲什麼!”
商彥卻沉默了。
商嫺怒火中燒的大腦裡,突然掠過一道靈光。
她瞳孔驀地一縮,攥緊了拳。
“是不是因爲蘇邈邈?……你那天連母親的話都敢違背離開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了——是不是因爲她?”
商彥冷眼。
“與她無關。”
商嫺緊緊地盯着商彥,幾秒後,她冷笑了聲。
“好,既然你不說,那我之後直接去問她本人好了。”
“……商嫺!”
從會面開始至今,即便提及量刑也始終平靜的男生突然便怒了。
他清俊的面龐上,神情有一瞬的猙獰,連冷白的額角都綻起駭人的青筋。
“我不准你們去打擾她。”
商嫺回過神,比他更怒。
“早知道你會因爲她犯下這種事情——我就不會替你在父親母親那裡遮掩了!”
商彥終於氣得拍了桌。
“你懂個屁!”
“……”
商嫺愣在原地。
她這個弟弟,雖然從小被所有人捧得高高在上,養了個桀驁不馴的性子,玩笑起來沒大沒小,但有母親督導,禮教方面從來都無可挑剔。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他這樣惱怒地罵人。
不過再想想他之前幹下的事情,這點震撼根本也就不算什麼了。
不過由這一打斷,那點上頭的怒意褪下去,商嫺慢慢做了個深呼吸。
“好,你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麼了。”
“……”
“商彥,我現在是以你辯護律師的身份,在問你這個問題——你不會想我公事公辦地去調查吧?”
商彥又沉默兩秒,終於低下頭去。
他戴着手銬的雙手慢慢攥成了拳,青筋像是要撕破白皙的指背而迸出一樣,看起來猙獰可怖。
更足以知道男生此時心底壓抑着如何洶涌的情緒。
商嫺看出不對,微微凝眸。
便聽那個聲音沉啞開口:
“如果我沒猜錯……他差點強暴了——”
話聲戛然一停。
然後再無以爲繼。
而商嫺瞳孔驀地一縮。
她怎麼也沒想到,後面竟然有這樣的隱情,“那你那天晚上離開,就是因爲……”
“她因爲過度驚嚇,心臟病發……被救護車帶走。”
話至尾音,字字沉冷如鐵。
而商彥擡眸,眼神像是凍進了冰裡。
“所以我說,他死有餘辜——就算再給我一萬次機會,我依然會那樣做。”
商嫺震在原地。
半晌,她才後怕地回神,喃喃:“那你也不能自己動手……”
“你根本不懂。”
商彥眼角狠狠地抽了下,漆黑的眸子裡冰冷凌厲得讓人不敢對視。
“在醫院等她醒來那一整天,看見她手腕上被勒得發紫的淤血……”
咬牙說着話,男生的眼眶都瞪得紅了。
“想到她那時候心裡的恐怖和絕望、想到可能發生的更可怕的那些後果——我恨不得一刀捅死顧翎!”
“……”
商嫺頹然地鬆了眼神。
她當然能懂。
即便不是發生在最珍愛的人身上,即便只是親朋好友,如果同樣的情況發生,她想她絕不缺少同等的恐怖衝動。
審訊室裡寂靜良久,商嫺暗淡的眸光突然亮了下。
“如果是這樣,那調解的事情就未必不能……”
“你想都別想。”
商彥卻已經猜到她的意思,眼神冷得讓人背後發涼。
“我不可能讓她站出來。去承受那些可能出現的該死的流言。”
商嫺默然。
她並不意外商彥的這個選擇。如果他真捨得蘇邈邈站在他前面,那他也不會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商嫺的心裡涌起一陣無力的惱怒,她冷冷地擡頭瞪了商彥一眼。
“我會爲你申請下取保候審,再帶你去做精神科鑑定——你這個樣子,也確實不像是什麼正常人。”
聽到最後,商彥皺眉,“你們想怎麼做?”
商嫺:“如果能夠拿到精神科對我們有利的鑑定結果,那我會申請罪責豁免,送你出國治療。”
商彥:“我不出國。”
商嫺:“這已經是無法得到調解的情況下的最好結果了——你才十八歲,難道你真的準備在檔案裡留下監獄服刑的記錄嗎?”
“……”
商彥沉默。
許久後,他擡起頭。
“如果我真的拿着精神科鑑定出了國,那我三年之內,能回來麼?”
商嫺一噎。
“……這根本不具備可比性,就算有期徒刑時間再短,那也是服刑,你懂不懂!”
“具備。”
商彥聲線平靜,眼眸裡情緒也淡了下去。
“對她來說,時間是最重要的。那麼對我也是。至於服刑……你該知道,我動手之前,就早做好準備了。”
他低垂下眼,啞聲一笑。
“而且,見不到她的時間裡,在哪兒不是‘服刑’?”
商嫺:“……”
商嫺終於還是氣急敗壞,站起身,重重地合上文件夾,咬牙切齒地問:
“你是被蘇邈邈下了蠱了吧?”
聽到這熟悉的用詞,商彥一怔。
隨後他失笑。
“因果報應。”
商嫺:“?”
“當初罵薄屹的時候,我確實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商嫺:“?”
商嫺有心想問,商彥卻怎麼也不肯開口了。
“律師小姐”氣得想掀桌,最後只咬牙切齒地看着商彥。
“先辦取保候審,把你弄出來再說!至於其他的……”
商嫺冷冷一笑。
“說不定回家你就讓父親一頓家法揍成個殘廢,我看到時候直接保外就醫進ICU,什麼都省了!”
“……”
傍晚。
夕陽西斜,餘暉籠下人間。
A城某三甲醫院,住院樓。
人來人往的病房外走廊上,蘇邈邈緊捏着手裡的文件和U盤,神色微繃地望着面前的房門。她的身後,站着一位衣着貴氣、年紀三四十的女人。
兩人都是極美的長相,只不過女孩兒的五官還稍顯稚嫩,而她身後的女人已然風韻優雅,氣質渾然。
若是仔細看,還能在兩人的五官間尋到許多相似的地方。
女人陪着女孩兒安靜地站了很久,久到進出的病人或者家屬都有些奇怪地看她們,才聽見女人靜聲問:
“你自己,可以嗎?”
她一頓,“我可以陪你進去。”
“不用了。”
女孩兒輕聲,沒有回頭,語氣疏離有禮……形如陌生人。
“您已經幫過我了。接下來這點事情,我自己去做就好。”
“……”
身後的女人,也即是蘇邈邈的母親江如詩,聞言眼底掠過複雜的情緒。
她沒有再多說,“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蘇邈邈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輕攥緊了指尖,拉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多人病房。
一共六張病牀,兩兩相對,分佈在病房東西兩側。
而剛走進去幾步,蘇邈邈就聽見最東南角的病牀上,傳來那個熟悉得令她噁心的聲音。
“不可能,媽,我告訴你——他家再有權有勢也沒用!那麼多業界大佬和國內外的裁判評審、參賽學生看着呢,他是自尋死路!只要我們不鬆口,他別想拿到調解書!……要錢有什麼用?我以後遲早能賺回來!但這一次,我就是要徹徹底底地毀了他——我要他後悔一輩子!”
“……!”
這個讓她幾乎夢魘的噁心的聲音,讓女孩兒的步伐本能地一頓。
但也只那一秒,一秒後她便重新邁開腳步,徑直走了過去。
許是女孩兒的容貌實在過於出彩,在她經過外面的四張病牀時,病人和家屬們都不由地好奇地安靜,跟着她的腳步張望過來。
蘇邈邈視若無睹,停在了東南角那張病牀前。
病牀上,側背對着她的人並沒有看到她的出現。
倒是牀內臨窗一側,正在收拾雜物的女人一頓,看清蘇邈邈的模樣後,不由驚豔地愣了兩秒,然後纔回過神。
“小翎,這個是來看望你的同學吧?”
“狗屁同學,葉淑晨那幫人才不會……”
頭上裹着厚厚的紗布,轉回來的顧翎看清蘇邈邈的一瞬間,話聲陡然被驚恐的情緒掐滅在喉嚨裡。
他嚇得牙齒“咯咯”地磨了一下,本能地擡頭往女孩兒身後看去。
空無一人。
……沒有那個可怖的閻羅。
顧翎身體頓時鬆懈,一身虛汗地放下心。回過神,他又有些惱了。
“你來做什麼!”
語氣帶着強硬的不耐,但眼底深藏的恐懼卻掩飾不住。
顯然商彥在LanF大賽最後那毫無顧忌的一椅子,已經把他嚇破膽了。
蘇邈邈安靜而沉默地上前,從手裡的文件中取出第一份資料。
她伸手,遞到那名看起來衣着素舊的婦女面前。
資料上方三個黑體字非常刺眼。
《調解書》。
牀邊的婦女臉色微變,拿到顧翎病牀旁邊,給還戴着頸椎固定器的顧翎看。
顧翎的臉色陡然漲紅。
幾秒後,他嘶聲笑着,轉回頭。
“哦,我懂了——你是想來求我,讓我和他達成調解的?”
不等蘇邈邈開口,他神色不善地笑起來,頭頂的傷更給他的笑容增添了幾分猙獰。
“你想都別想,跪下來求我也沒用!我告訴你,我現在什麼都不缺——就算LanF大賽名額沒了,我照樣有別的競賽成績!錢我也會有!現在,我只要他身敗名裂、要他進牢裡、要他下地獄!”
顧翎急促地換了口氣,笑聲刺耳難聽,眼底卻深藏着恐懼。
“我一定要……一定要你們看看,你們的神是怎麼跌落神壇、被我一腳踩進塵埃裡的!”
“……”
女孩兒就那樣站在那兒,精緻艶麗的五官微微繃着,面無表情,眼神平定無瀾地聽顧翎聲音嘶啞、模樣癲狂又極力掩飾恐懼地說完。
然後她才慢慢歪了下頭。
“我爲什麼要求你?”
“——!”
顧翎的笑聲戛然一停。
緊跟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蘇邈邈,這種計劃脫節的節奏,讓他感覺十分地不好。
他又扭頭看了一眼那張《調解書》,“你……你不是要讓我來籤這個《調解書》的嗎?”
“是。”
女孩兒應得平靜。
“但做錯事情的是你,我爲什麼會需要求你?”
“……”
顧翎的腦海裡突然掠過一個想法去,那想法讓他表情不由地扭曲了下,他目光遲疑而不可置信地看向蘇邈邈。
“你不會是想——不,你不敢那麼做,”顧翎強壓下恐懼,自得地笑起來,“除非你瘋了——如果你真敢站出來控訴我,我未必如何,但你以後一輩子都洗不清了!他們永遠會在背後非議你、談論你……”
話至最後,顧翎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令人憎惡地抽搐,他近乎急於威脅地開口:
“你不要你一輩子的名聲了?”
蘇邈邈仍舊面無表情。
她那樣垂眼望着他,神色淡漠,居高臨下。
像是神在俯視螻蟻。
“做錯事情、不知廉恥的是你,我爲什麼要擔驚受怕?”
“你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病牀裡邊的女人懵了,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兒子,“小翎,你是做了什麼事情嗎?”
“——你不要聽她胡說!”
感覺到從病房其他牀位落過來的目光,顧翎咬牙切齒的,腦袋上青筋直跳。
沉默幾秒,顧翎惡狠狠地看向女孩兒。
他不信,這個蘇邈邈瘋了纔會說出……
“阿姨。”
而就在下一秒,女孩兒柔軟平靜的聲音響起。
“如果顧翎不肯籤這張《調解書》,我會在最快時間內,以‘強暴未成年人未遂’‘故意殺人未遂’兩條罪名,向法院提起訴訟。”
“——!”
房間裡所有其他病牀的低聲議論戛然一停。
甚至有人碰到了手邊的杯子都沒顧得上扶,而是第一時間驚恐厭惡地看向這裡。
顧翎病牀邊上的女人更是被嚇得臉色一白,本能地退後半步。
“小、小翎……?她——她說的是什麼?”
顧翎的眼神已經被震驚和嫉恨的複雜情緒扭曲了,他目眥欲裂地瞪着蘇邈邈,無法相信這個看起來無比脆弱的女孩兒,怎麼敢當衆說出這樣的事情。
這樣……被那些可怕而不負責的言論稍加傳播,就會毀了一個人一生的話。
難道——就爲了那個商彥?
顧翎卻顧不上多想,他提高了聲量,嘶啞地解釋。
“媽!她是在污衊我!她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給商彥洗脫罪名!你不要聽信她的……”
話聲未落,被女孩兒平靜再起的聲音打斷。
“第一條,強暴未成年人未遂。”
蘇邈邈將U盤和手裡的第二份文件放上病牀。
“這是當晚的監控錄像,清晰地顯示他的罪行全過程;以及這份文件,是我手腕、肩膀等處的暴力脅迫傷害診斷書。”
她一頓。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裡,仍平靜地像在講一個外人的故事。
“第二條,殺人未遂。”
蘇邈邈將手裡最後一份文件放上去。
“我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是醫院開具的診斷書,以及當天晚上,我因爲顧翎的犯罪行爲致使心臟病發、送入醫院搶救的診療記錄。”
“你——你……”
顧翎震驚到幾近驚恐地看着她。
蘇邈邈安靜垂眼。
“這些只是複印件。如果你不肯簽署《調解書》,那我會以這兩條罪名起訴你。”
“你就不怕——”
“我什麼都不怕。”
蘇邈邈打斷他,擡頭,這一瞬,女孩兒眼底情緒終於被點燃,極致的怒意冰封在極致的寒冷裡。
“用這些罪名、陪你上新聞,我都沒關係——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我會毀了你所希冀的任何未來、我會讓所有人記得你無法抹滅的污點和渣滓一樣的本性!”
在女孩兒那艶麗無害的外表下、近乎瘋狂的眼神裡,顧翎再一次被強行拉扯回LanF大賽那天的記憶裡。
那個人也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眼神……
像是毫不畏懼把他一起拉下地獄。
“……!”
顧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已經顧不得其他人望過來的目光了。
“你、你辦不到的!”
蘇邈邈:“我能。”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從窗戶外落進來。
女孩兒站在那裡。
光從她的側面投下,影以鼻爲界,從中間割裂開來。
依舊是那張靜到驚豔的臉。
唯獨此刻,一半浸於光裡,一半沒入黑暗。
天使和魔鬼交融,在那雙烏黑的眼瞳裡跳起恣肆瘋狂的舞。
聲勢恢弘。
而女孩兒開口。
輕軟、溫柔:
“你想毀了他?”
“……那我先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