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褪去。
我渾渾噩噩地從不可觸及的夢境中甦醒,睜開雙眸後所見之景象使我的思想剎那被扯回鐵打的現實,一切超科技事物並不存在,我視野內的東西皆爲二十一世紀三零年左右、家境普通且病榻纏綿之人蝸居的臥室裡平平無奇的日常物品——雪白一片中帶着突兀的黑色污跡的牆壁、手動式上搖下放的鋼鐵欄杆的普通病牀式臥鋪、平凡木製的棕色鋪底加不知名花紋的牀櫃、木製的棕色地板和刷上漆的木門等……這些皆然與虛幻泡影中高科技的電子熒幕牆壁、意念操控起落的電子牀鋪、意念控制開關的高等電子材料櫃、玻璃制的藍色暖腳地板等相較而言形成鮮明對比,前者們顯然落後於後者們數不盡的臺階,以至於可用“全然無法媲美”、“跨越時代性的落差”相稱。
但對於這些支離破碎的虛構片段所言需喻之事,它們究竟給予我怎樣的提示、又存在何許意味、持續時間爲多少……等,我暫且並未有能力清晰地知曉,也不可尋覓知曉其答案的線索,卻饒有興致。
只因於我仍舊爲需人提挈的幼兒、即是我孩提時代之時,當我詢問我記憶中唯獨的、兩個未曾情緒勒索過我的親人——爺爺程爲真,奶奶鄭生愛,問他們老兩口“做的夢到底意味何物”之時,爺爺指着天上會眨眼的星星告知我一個意味深長的道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更不論浩瀚的宇宙。若你相信你的夢境爲真,它在你的心中就確實爲真,不過是發生於交錯橫疊的平行空間,你暫時不能看到罷。當時已經身患重疾躺在病牀上,被醫生確認時日不多的奶奶則是勉強將表情擺得笑盈盈的,虛弱地用地道的鄉音回答道:風斬哎,夢可不一定是假,如果奶奶死後你還能夢到奶奶,說明奶奶在另一個世界頭想你,有事要告許你,記得燒點紙,多來墳墓前看看我。
這句話我至今未曾忘卻。
聽作爲爺爺奶奶生的最小的男孩——我的爸爸程從軍說,奶奶鄭生愛,享年69歲,沒有讀過一天書但卻通情達理,是個爲人樸實,待人真誠的農民,在農田裡辛勤勞作大半輩子,從沒和村上任何人發生矛盾,在整個三裡村算是人品極好的女性。奶奶對孩子十分體貼關心卻不溺愛、嚴格監督孩子的品行和爲人,卻一絲一毫也不兇狠;
爺爺程爲真,在奶奶走後的沒幾年也相繼離世,享年80歲。爺爺生前如同他的名字那樣,做任何事情都講究真實和誠信,生來最討厭背棄信用的人,自己也從未做過背信棄義的事,甚至就連出發點是善意的謊言都不肯撒。但實事求是、講話一針見血的他經常被鄰村品性惡劣的村霸所唾棄,也有許多村民認爲他就是個直白至極的木樁子,一點不懂得變通。儘管如此,爺爺卻從來沒有覺得對人真誠和說話直接是不好的品質,他依舊堅持自我,他決然相信用誠實待人、用真心交換他人的善意而並非編造故事戲弄人家,是正確的選擇。
爺爺曾是東慶縣縣立第一高中的尖子生、體育生,蟬聯三屆校運會的男子一千六百米冠軍,高中畢業後的他參軍兩年之後正要退伍,但想到三裡村是個不僅有蛇蟲出沒、村民還不時與當地的惡霸發生衝突的地方,爺爺毅然放棄轉業去市裡的工作,揹着行囊和卸下軍銜的軍裝回歸故里,拿着微薄的薪水勤勤懇懇地當三裡村的安全守衛。爺爺也鼓動更多青年加入軍隊、加入三裡村的安全守衛隊,三裡村因爲有爺爺他們的保衛變得安全許多,村民們十分感激他爲村裡安全防衛做出貢獻,這也讓他獲得更多人的尊敬,許多村民皆認爲全盤真誠本就是端正的選擇,都爲之前戲稱他太過不懂變通而感到愧疚。
後來,大伯、二伯、爸爸出生,爺爺因爲很懷念還在部隊滾爬摸打的那些時光,便在徵求善解人意的奶奶的同意之下,給男孩子取有關軍人的名字。於是,大伯被取名爲“出征”,給二伯被稱爲“天兵”,爸爸的“從軍”二字也是由此而來的。大伯,二伯都成爲了優秀的士兵,但爸爸卻並沒有對軍隊有太大的興致,也沒有人如其名地繼承爺爺的夢想,而是努力考取市裡的大學,從電力大學畢業之後靠自己的努力在新城市裡尋找工作,拼出一片天地,爲以後的生活打下更好的基礎。
我雖然不是爺爺的親生孩子,但我卻彷彿得到了爺爺的真傳,從小就有着成爲一名優秀的士兵的想法。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就被電視劇中的打仗片和士兵們帥氣的身姿所吸引,硬是扯着媽媽去商店裡給我買了一把玩具槍、一全套迷彩服,並且直呼“他們好帥!我也要成爲軍人!”。
然而這還僅僅是一切的開始:隨着時間推移,我越來越癡迷於當小小軍人,立志長大後不僅要成爲一名優秀的士兵,還要加入我國最厲害的特戰部隊,玩具激光槍、玩具盾牌、玩具防護甲買得家裡比比皆是,都快堆滿我一整個窗臺,電視裡播放的無一不是有關部隊的片子。
一二年級的我每當做完功課,就把小學的其他男孩子約到一片空地,拿着各種各樣的槍械玩真人CS遊戲,常常玩耍到滿頭大汗、精疲力竭纔回到家;三四年級的我開始學會一點用簡單的詞語遣詞造句和想象性塗鴉,便用日記本歪歪扭扭地畫和寫下我腦中特種部隊的故事,期望這些事情有一天可以變成現實,而我也能身着特戰部隊的軍裝,邁着軍步走到媽媽和爸爸、以及經常陪伴在我身邊的外公外婆面前啪地一個敬禮,對他們說一句“辛苦了”,並且將藏在軍功章盒子裡的“一等功勳章”推到已經逝去的爺爺奶奶面前,用夢境的方式告訴他們,我已經成爲那樣厲害的人。
由於我從小就開始用文字和繪畫記錄軍旅故事的緣故,我的文筆和畫技逐漸變得成熟與老練起來,雖然經常被爸爸說這樣會影響成績,並阻止我再玩槍玩炮和寫作繪畫,要用心學習才能取得好成就,且多次偷偷把我的槍折斷丟掉,爲此還爆發許多次全家大戰,但我並沒有太過在意,當時也沒有覺得是情緒勒索。
畢竟我的考試成績沒有一次落後於班級前五,語文和英語甚至能穩居全班第一,我也曾多次被評價爲班上的三好學生、區好少年,也在體育方面獲得不小的成就,拿下過兩三次校運動會男子200米、跳繩、立定跳遠等的金牌。
眼看一切都在朝我的夢想好好發展,但某天……
一輛黑色的轎車失控似的朝我坐的車疾馳而來,猛烈的衝擊力毫不留情地將沒有繫上安全帶的我坐的車撞翻,把我從開着的車後面的玻璃甩了出去,直接推飛好幾十米遠。我的後背狠狠撞上馬路邊的水泥地,人體與實物的碰撞聲在耳畔響起,劇烈的痛覺瞬間像炸開般從後背席捲,某個點的疼感尤其爲重,接近要將我的所有理智吞噬。但腹部以下卻轉瞬間失去了感知,讓我只能癱靠在地上小心翼翼且費力地倒抽涼氣,無力管顧從頭上滾落下來的紅色血珠,只能維繫着虛弱且急促的呼吸,緩慢把頭扭向一邊,將含在嘴裡的鮮血一口吐出,咬牙繼續支撐等到救援。
我的意識開始斷斷續續,我的眼睛在迷迷糊糊中捕捉到有幾個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官制服的身影,從救護車下來的白大褂也似乎在向我靠近。我的身體頓時鬆懈下來,意識越發模糊,強烈的睏意涌入腦袋。我只清楚地記得我並沒有說話,昏迷前我很想擡起手臂,但發覺完全做不到,所以選擇摒棄人類遇到傷痛本能的沮喪與痛楚的面容,用最後一絲殘留的力氣對泛着暮色的天空擠出笑容。
——我被診斷爲脊髓損傷,我癱瘓了。
我的爸爸打着爲我好的名義想各式各樣的辦法,甚至不惜代價把我從當地轉到有名的大城市,在那裡接受治療與學習新知識,我的媽媽當時肚子裡懷着我的妹妹,不惜大老遠往返大城市與我老家之間爲我找尋最好的心理醫生,並且囑託我爸爸一定要堅持帶我去看,並且和我的外婆一起貼心地照顧着我,帶我去吃好吃的,告訴我一定會好起來;我的外公對醫學有興趣,則是在家裡天天尋找中醫偏方。
但由於事發突然再加上我年齡很小,學校裡轉瞬間涌來的、對傷殘同學的欺凌並未得到妥善解決的原因,他們的付出似乎都打了水漂,我被確診雙相情感障礙混合型,也就是所謂的躁鬱症,六大重性精神疾病之一,開始吃許許多多的精神類藥物,酮和丙戊酸的殼子家裡剩下的比比皆是,但我的情緒病不僅沒有得到任何改善,卻彷彿越來越不穩定。
我有的時候行爲很過激,有的時候行爲很古怪,有時候會變得極度暴躁易激惹,有的時候又會大聲抽泣,還不再想去學校唸書,開始厭惡和現實中的同齡人交流,他們逐漸地、徹底感到世界崩塌。
自此之後,他們從以前的齊心協力想要治好我變成了互相埋怨責怪,外婆變得比以前粗俗很多,嘴裡最常見的詞語就是那些粗話,她心中滿是難過與憤怒,她不知道爲什麼那個從小她引以爲傲的寶貝外孫一下子變成了又是“神經病”又是“癱子”的廢物;我的爸爸也開始在外面酗酒,喝得滿臉通紅被人攙扶着回到家裡坐在地上抽泣,他也和外婆一樣不懂這是爲什麼;我的外公開始尋找網絡上的女性陌生朋友聊天,向他們傾訴心中的苦悶⋯⋯
現如今,已經六年過去了,我感知着仍然空蕩蕩的下半身,雙眼直愣愣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思緒被拉回現實中,腦子緩慢轉動着思索爺爺奶奶曾經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噩夢、醒來?
——那可否暗示我即將徹底掙脫禁錮於我身上的桎梏,又可否意喻我終將決然根絕那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的、令我的心每分每秒都破碎一地的半身癱瘓和情緒不穩的魔咒,抑或是一切皆留存無限度轉圜的餘地,堅韌不拔的希望定將刺破無盡綿延的夢魘、喚醒那無動於衷的腿,平衡我宛如坐上過山車的雙極情緒?
清醒點吧,程風斬。你何曾沒有抱有希望?但最終的下場不是仍舊脫不開夢想落一場空,身體情況每況愈下,家庭矛盾愈演愈烈嗎?
我自嘲地笑了笑,費勁地將頭向左邊的櫃子扭過去,櫃子上擺着一個小男孩穿着小軍裝,對鏡頭露出赤忱地笑意。
我再賣力地將視線投向白色中帶着黑污跡的牆壁上,一名全副武裝的成年女性軍人的朝右正側面黑白照赫赫在目,看起來十分善意卻又不失威嚴——她是我受傷期間在網上認識的朋友,給予我無限安慰和教授我知識的師父,左夜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