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皇家無情,人心叵測

茲有漢陽長公主之女郭氏,承天庇佑,離散而歸,今已淑慎性成,勤勉柔嘉,性行溫良,淑德含章,朕聞之欣慰,封冊西川縣主,賜名“令月”,食邑兩千戶。

元和二年九月十五

長公主府大廳之內,郭家四口人都跪着,恭聽中書舍人裴垍宣讀完聖旨,駙馬都尉郭鏦當先拜道:“臣代小女領旨謝恩!”

廳內隨即響起一陣跪拜聲:“謝聖上隆恩!”

裴垍笑眯眯地將聖旨送到郭鏦手中,笑道:“恭喜長公主,恭喜郭駙馬復得明珠!”

長公主聞言當先起身:“能勞駕裴舍人前來宣旨,小女真是榮幸之至!”

“長公主折煞老朽了。”裴垍話雖如此,卻笑得很開懷,顯然這話讓他很受用。

長公主說的倒也是實話。裴垍今年已然五十有餘,官職爲中書舍人,負責爲聖上制誥、傳宣詔命。表面上看,今日來宣旨乃他的本職,但因其年事已高,又十分受聖上重用,故而平常的宣旨已不用他親自出馬,朝中甚至風傳他即將入閣拜相。

而今日不過是冊封一位縣主,聖上卻讓裴垍親自出馬,可見對於長公主找回愛女之事有多麼重視。

裴垍又與長公主夫婦寒暄一陣,因着要趕回去向天子覆命,便匆匆回宮去了。待他走後,長公主才露出幾分得意的喜色,拉過一臉茫然的西嶺月,笑道:“好孩子,從今往後你便是從二品

的縣主了,還有聖上欽賜的名字!”

西嶺月對命婦的品階不大瞭解,忍不住問道:“西川縣主?是和齊州縣主一樣嗎?”

“這豈能一樣!”長公主自得地解釋,“秦瑟雖爲縣主,卻是依制傳下來的封號,沒有食邑,只領俸祿。你卻不同了,咱們大唐開國至今,不不,哪怕是在前朝,都沒有一個縣主的封號叫‘西川’!這可不是聖上爲你特設的嗎?”

聖上特設的封號,的確很榮幸,西嶺月聽明白了。

郭鏦也將聖旨細細讀上一遍,感嘆:“不只是特設封號,還賜了兩千戶的食邑,這可是郡主纔有的待遇啊!”

郭仲霆也點頭附和:“是啊是啊,名爲從二品的縣主,享受從一品的待遇,妹妹你這個縣主的分量很重啊!”

西嶺月聽得糊塗:“既然如此,聖上何不直接封我爲郡主呢?”

她話音未落,長公主已捂住她的櫻脣:“傻孩子,聖上的旨意你也敢置喙?我朝之中唯有皇太子之女才能冊封郡主,就連你這個縣主的頭銜,都是逾製得來的!”

西嶺月仍舊茫然:“可是……齊州縣主不也是縣主嗎?她是胡國公的後人,難道也是逾制冊封的?”

“那倒不算,她名義上是太后殿下的養女。”郭鏦爲她解惑。

西嶺月終於弄清楚了,但還是覺得頭痛,長公主便笑她:“傻孩子,你與秦瑟比什麼,她一個家道中落的孤女,怎及得上你?”

此言

一出,郭仲霆立時斂去笑意,西嶺月也隱隱聽出來,似乎長公主並不喜歡秦瑟,至少看不上她。

郭鏦見屋內忽然沒了話題,轉而笑道:“其實這些都是虛名,真正的恩賜乃聖上爲月兒欽賜了正名。令月,郭令月,真是個好名字啊!”

“這名字有什麼講究嗎?”西嶺月好奇地再問。

“那倒不是,‘令’是郭家女兒這一輩的輩分,‘月’纔是聖上賜你的名。”

西嶺月聽後哭笑不得。“令”字是郭家女兒的輩分,而“月”字已跟隨她十八年了,就算沒有聖上賜名,長公主夫婦也是叫她“月兒”的。

聖上起名字可真是省心!

雖然如此,長公主夫婦還是很開心,尤其郭鏦激動不已,郭仲霆便調侃他:“哎呀父親,如今在咱們府裡,母親是正一品的長公主,兒子我呢是正二品的郡公,妹妹是從二品的縣主,只有您啊還是從三品!從三品啊哈哈哈哈!”

“你再說一次!”郭鏦故作生氣。

郭仲霆立即躲到長公主身後,火上澆油地笑:“而且我們都有食邑,只有您還領着俸祿!咱們家最窮的就是您!”

“孽子!”郭鏦笑着斥他。

一家人見狀都哈哈大笑起來。西嶺月也在笑,卻沒有笑到內心深處。她忽然覺得很悲哀,聖上明明是長公主的親弟弟,是她的親舅舅,若是在一般百姓家裡,弟弟聽說姐姐的女兒失而復得,作爲舅舅給甥女送些禮物

是再尋常不過的。可到了皇室之中,姐姐卻要感恩戴德地領下弟弟這份賞賜,舅舅給甥女起個名字,一家人還要激動半晌,就差涕淚橫流了。

而這份榮耀是衝着長公主和郭家才得來的,其實與她是誰、做過什麼都沒有絲毫關係。就如她當初調侃郭仲霆一般——只是投了個好胎。

也許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君臣。西嶺月看着那道明黃的聖旨,怎麼也笑不出來。

“好了月兒,你快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義父。”郭鏦忽然催她離開。

方纔宣讀聖旨時,蕭致武和蕭憶等人就退下了,他們沒有官職在身,也沒有資格恭聽聖諭。如今旨意已下,是該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西嶺月也沒多想,接過聖旨便去後院尋找蕭家人了。

待她一走,長公主立即斂去笑容,詢問郭鏦:“你爲何把月兒支開?”

郭鏦望着西嶺月的背影,憂心忡忡:“你們沒看出來嗎?月兒她並不開心。”

“爲何?”長公主不解,“月兒得了這麼大的恩典,她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郭鏦轉過頭,對妻子嘆了口氣:“你可真是養兒子養久了,連女兒的心事都猜不透了。”

此言一出,長公主立刻明白過來:“你是說……月兒她……”

郭鏦點了點頭,又看向郭仲霆:“我問你,月兒對她那位義兄,是否真的有情愫?”

“啊,這個……那個……”郭仲霆不知該如何回答,支吾半晌

才吞吞吐吐地道,“似乎、好像、也許……是有一點吧。”

郭鏦聞言便蹙起眉頭:“那月兒自然不會開心了,如今她成了咱們的女兒,又得了個縣主的身份,蕭憶怎麼配得上她。”

長公主也憂心起來:“都怪我,剛認回月兒,都忘了她已十八歲了!我像她這麼大時,兒子都生了。”

郭仲霆此刻也很苦惱。私心裡,他並不想看到西嶺月找夫婿,只怕那人要傷心;可理智又告訴他,西嶺月是他的親妹妹,已到了成婚的年紀,不能再這麼耽擱下去,快刀斬亂麻纔是最好的方法。

他心裡猶自掙扎着,卻見長公主不屑地道:“月兒打小沒出過成都府,那麼個窮鄉僻壤,估摸蕭憶是最出衆的。他們自小一起長大,月兒心屬他也很正常。可長安就不一樣了,天子腳下多的是風流才俊!放眼望去,誰不比蕭憶強上萬倍!”長公主話到此處,自己都覺得太過誇張,不禁改口,“好吧,強上百倍、十倍……就算是強上十分八分,那也是比比皆是!我就不信月兒見了不動心!”

“比比皆是?”郭鏦聽了都不信。

“那是自然!”長公主自欺欺人,先是拉過郭仲霆,“就說咱們兒子,霆兒,難道不比他強?”

話畢,父子二人一起笑了。

長公主有些尷尬,又道:“好吧,即便霆兒不比那個蕭憶強,成軒總是強得過吧?我們大唐皇室多少好男兒,各個

英俊風流,難道及不上蕭憶?”

長公主護短在長安是出了名的,她若看誰順眼,便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郭家父子早就習慣了,也無人敢反駁她。

郭鏦只是委婉地笑道:“你誇了兒子又誇弟弟,他們倆是能娶月兒的人選嗎?”

長公主立時無言以對。

郭仲霆也是遺憾,自言自語地道:“是啊,福王舅舅又不能娶她。”

長公主白了兒子一眼:“你鑽什麼牛角尖?你福王舅舅是不能娶!可你有那麼多叔叔舅舅,那麼多堂表兄弟,難道沒一個比得上蕭憶?”

“論人品、才學、性情、相貌,還真都比不上。”郭仲霆實話實說。

“你!”長公主氣結。

“好了好了,”郭鏦適時出來調解,“即便是有合適的青年俊才,可也沒有蕭憶和月兒這青梅竹馬的情分在啊,月兒能瞧上嗎?”

這纔是癥結所在!長公主再次皺起眉頭。

郭鏦又是一嘆:“其實,我看蕭憶那孩子也不錯,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可到底還年輕,月兒若真的喜歡……”

“不行!”長公主立刻拒絕。

郭仲霆有些不滿:“母親是嫌棄蕭兄的出身?人家在西川也是皇商啊,富甲一方!”

“你母親是那麼膚淺的人嗎?”長公主又白了兒子一眼,“我是擔心淄青那邊。蕭憶能被李家看上,可見也是個好孩子,可……若是咱們搶來做了女婿,以李師道那睚眥必報的性子,他豈會甘心?即便不

在朝內報復,也要說出些風言風語來。”

郭鏦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很猶豫:“是啊,咱們家到底是望族,已經很受忌憚了。若再仗勢欺人,奪了淄青的女婿,外人會怎麼說?郭家可丟不起這個人,你母親更丟不起!”

郭仲霆聞言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頓時就泄了氣:“唉,我這妹妹可真是……真是……”

“真是命苦啊!”長公主接過話,心疼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幾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郭鏦拍板道:“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都別操心了。或許等明日進宮謝恩,太后和聖上另有旨意呢?”

“對啊!”長公主立刻轉哭爲笑,“母后看人最準,讓她給月兒挑一個!”

翌日,長公主夫婦帶着西嶺月、郭仲霆進宮謝恩。

這已不是西嶺月頭一次進宮了,上次幫皇太后尋找製衣的蜀錦,她便來過一回。可上次到底是悄悄地來,身份也低,故而沒有機會真正欣賞大明宮。

而這一次,她是新出爐的西川縣主,坐着四駕馬車從望仙門進宮,氣勢自然不同。這一路上,她撩起車簾朝外看,連綿起伏的宮牆、直入霄漢的樓閣、恢宏大氣的殿宇……處處透露着肅穆莊嚴,令人望而生畏。

長公主也在她耳邊講起了大明宮的歷史。

大明宮位於長安城北城之外,北靠渭水,西接太極宮。一條象徵龍脈的山巒自長安城西南部起,向北綿延六十里

,到了此處恰爲制高點,又稱“龍首”。大明宮便建在這龍首之上,地勢高,站在此處,可將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

其實在大唐立國之初,皇權中心並不在大明宮,而在太極宮。高祖李淵根據《周易》之論修建了太極宮,地處長安城北,象徵北極星。自此,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均在太極宮處理政務、繁衍後嗣,那裡遂成爲大唐皇權的象徵。

然而高祖當年建造太極宮時,只考慮到風水與道路的便利,將它建在了長安城北,那裡恰好是一片窪地,夏季潮溼炎熱,並不利於居住。到了高宗李治登基,帝王患有風溼,無法忍受此處的溼氣,便決定將皇權中心搬離。

而大明宮本是高祖禪位於太宗之後,太宗爲父修建的住所,供其頤養天年。高宗決心搬遷之後,勘查多地,認爲此處風水最佳、地勢最高、氣候最好,利於修養身心,於是便大加修繕,正式搬遷至此。

從此以後,大明宮正式接替了太極宮的地位,成爲大唐新的皇權象徵。

馬車轆轆行駛進了內苑後庭,西嶺月也將大明宮的由來聽了個大概。隨後一家人改乘肩輿來到太液池北的拾翠殿,剛下肩輿便聽到殿內一陣說笑聲傳來。

西嶺月原以爲只是覲見天子和郭貴妃,卻沒想到殿內會有這麼多人,還未走上臺階便是一陣緊張。

長公主反倒滿意地笑:“聖上還算給面子,看來是將

你的所有舅舅都招來了。”

西嶺月愣了一愣,才明白“所有舅舅”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聖上和長公主所有的手足,也即李成軒所有的兄弟,包括他自己……都來了?

西嶺月頓時不想進去了。

長公主見狀便藹聲安慰:“無妨,都是你的長輩,總歸是要見的。”

郭仲霆也勸她:“就算爲了舅舅們的見面禮,你也得進去!”

西嶺月“噗”一聲笑了出來,緊張感去了大半,正要擡步進去,長公主又攔住她,提點道:“好孩子,皇家人心複雜,若是有人故意給你難堪,你千萬不要客氣。”

西嶺月有些意外:“不都是長輩嗎?誰會給我難堪?”

“自然不是針對你,借題發揮罷了。”長公主神色如常,“不必擔心,郭家女兒這點底氣還是有的。”

西嶺月點了點頭,她本來以爲長公主會讓她忍耐。既然母親大人都如此發話了,那……

“那若是聖上借題發揮呢?”她小聲再問。

長公主隱晦地笑道:“聖上只會看戲。”

西嶺月似懂非懂,長公主卻不再多說,整理儀容進入拾翠殿內。其餘幾人邁步跟上。

一家子剛跨入殿門,便聽到有個年輕的男子喊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長公主輕輕一笑,沒有接話,恭敬地朝主位上的男子跪地拜道:“漢陽攜夫郭鏦、子仲霆、女令月參見聖上,叩謝聖上隆恩。”

話語一出,郭鏦父子(女)三人也

齊齊跪拜在地,附和道:“臣叩謝聖上隆恩。”

“都是一家人,皇姐太客氣了。”主位上的男子朗聲笑道,“好了,都快坐下。”

長公主這才帶領一家人起身,在帝王的下首入席跽坐。

西嶺月眼風一掃,只見丹墀之下並着左右兩列,每列依次坐了八九人,均是青年貴胄的模樣。最下首甚至有幾個少年郎,面目尚且稚嫩,看起來還沒她年紀大。

毋庸置疑,這便是當今聖上的二十個手足兄弟,即她西嶺月的二十位舅舅。其實本不止二十人,奈何密王、紹王英年早逝,分別於去年和今年先後薨了。而在座有幾位面色也不大好,今日應是強撐着來的,看樣子壽數也不久了。

這般想着,西嶺月不經意地擡頭,只一眼,便瞧見自己正對面跽坐的男子一身黑色錦袍,狻猊紋樣,金冠鉤帶,面如朗玉,正是福王李成軒。見到熟悉的人,她的忐忑才稍感平復,便朝李成軒頷首微笑,奈何對方就似沒看見一樣,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飲茶。

西嶺月認定他是故意的,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就在此時,忽聽丹墀之上傳來一句:“這便是咱們的西川縣主?好一個靈秀的孩子。”

西嶺月尚且反應不及,便聽長公主輕斥她:“月兒,還不快去見過聖上。”

西嶺月一個激靈,急忙起身再次拜道:“臣女郭令月見過聖上。”

當今天子李純,先皇順宗的長子

,登基兩載,年正而立,身材瘦削。西嶺月悄悄打量,只見他眉目英朗,鼻樑高挺,薄脣微勾,一雙俊目略帶笑意,透出絲絲薄情。

單看面相,今上倒與李成軒有五分相似,只是沒有李成軒氣宇軒昂。這也難怪,他二人雖是一母同胞,但他畢竟比李成軒年長七歲,又要操勞國事,那雙眼睛已經略顯疲態,眼下泛青,不過精神尚佳。

天子今日穿得極其樸素,一襲月白色常服,腰間束着鏤空鑲金的玉帶蹀躞,很隨意地坐在主位之上,擺出一副可親之態。

然而西嶺月絲毫感受不到他的可親之處,因爲先入爲主的印象,因爲他對李成軒所做的一切。

“哎,叫舅舅!”天子和藹地朝她微笑。

西嶺月回過神來,從善如流:“是,月兒見過舅舅。”

年輕的帝王似乎很滿意,笑嘆:“皇姐果真是個有福氣的,這孩子雖然流落在外,卻能看出沒吃過苦,如今出落得這般可人,你也足可放心了。”

長公主聞言眼圈竟有些紅了,卻還是吟吟笑着:“都是祖宗庇佑,如今聖上又給了這孩子極大的恩典,也是替我這個母親補償她了。”

“自家人,皇姐說話太見外了。”李純故作責怪。

長公主再笑:“既得了賞賜,少不得要說幾句中聽話。”

“看看,這纔是皇姐的本來面目!”李純笑着拆穿。

殿內霎時一片笑聲。

待衆人又調侃了幾句,長公主才正經

說道:“好了,今日月兒頭一次來面聖,還是讓她先認認幾位舅舅吧。”

李純自然允諾,笑言:“若不是託了這孩子的福,恐怕朕還召不齊兄弟們。”

“聖上這話倒讓臣惶恐了。”郭鏦忙躬身笑回。

李純擺了擺手:“自家人說的玩笑話,姐夫何必當真。”

見天子心情尚好,長公主也稍感放心,便一一介紹幾位王爺給西嶺月認識:“這是你二舅舅郯王、三舅舅均王、四舅舅漵王……”

長公主每介紹一位,西嶺月便要上前拜會,對方再對她關切幾句、誇讚幾句、感慨幾句。這般一路寒暄下來,有一大半的舅舅她都沒記住,不僅認人認得頭痛,臉也笑僵了。

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舅舅們人數太多,年紀又太接近。譬如聖上李純是先皇長子,也是她的大舅舅,今年才三十歲;李成軒是先皇第十六子,今年卻已二十三了;而先皇的十七子、十八子、十九子也相繼過了弱冠……

大致一算,她有十八位舅舅都是二十幾歲,大家不僅年紀相仿,長得也有幾分相似,親王的打扮也差不多……實在很難分清楚!幸好他們是按照齒序坐的,數着蒲墊的位置她才能勉強分個清楚。

不僅如此,舅舅們的封號也是複雜得很:郯、均、漵、莒、郇、宋、集、燕、和、衡、欽、會、珍、福、撫、嶽、袁、桂、翼……饒是她昨晚已聽長公主講過一遍,可還

是沒能記住。

據說是根據食邑起的,比方均王的食邑就在均州,燕王的食邑在燕州,李成軒是福王,食邑自然是福州。自玄宗起了“十六王宅”之後,歷朝親王們都不去封邑居住了,自然也就無法掌握當地的軍政大權,唯獨遙遙領受着食邑供奉,名下有萬戶稅俸和萬畝永業田。

這般看起來,如今的親王還不如節度使權力大。也難怪前一百年都是皇子造反,如今改成節度使了。西嶺月在心中暗暗想着。

這邊廂她見過各位親王舅舅,那邊廂便有人提起:“哎,這要說起來,月兒最該謝的還是你十六舅舅,福王。若不是他慧眼識珠,將你從鎮海帶回來,你豈能認回親生父母呢?”

此言一出,西嶺月還沒覺出味兒來,卻見李成軒已經淡淡反問:“七哥想說什麼?”

七哥?也就是她的七舅舅,好像是郇王李綜?西嶺月望過去,就見郇王飲了口茶,意有所指:“爲兄是瞧着十六弟一路辛苦,不遠千里帶回這麼個好姑娘,恰恰就是咱們的外甥女。實話實說,不但月兒運氣好,十六弟運氣也好。”

這話的意思是……李成軒尋了個冒牌貨?西嶺月擡頭看去,見郇王還是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彷彿只是說起了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西嶺月見狀大爲光火,正要出言反擊,李成軒已快她一步:“七哥說得對,的確很巧。我頭一次見到月兒,便覺

得這孩子合我眼緣,原來是嫡親的甥女。仲霆,你說巧不巧?”李成軒刻意看向郭仲霆,把問題拋給他。

郭仲霆立刻笑着接話:“是很巧啊!不瞞郇王舅舅,我與福王舅舅去鎮海辦差事,一碰見月兒,便覺得她機敏過人!我當時就跟福王舅舅說,這個妹子我認定了!誰想到兜兜轉轉,她還真是我親妹子!果真是皇天保佑啊!”

此言一出,衆人這纔想起,李成軒可不是獨自去鎮海辦差的,郭仲霆是跟着他一起去的。即便李成軒想弄個冒牌貨,郭仲霆身爲親哥哥還能認錯嗎?

如此一來,這盆髒水也就不辯自清了。

西嶺月再次看向李成軒,見他神態自若,似乎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她轉頭再看長公主夫婦,郭鏦倒是還好,面上依舊笑着;長公主臉上已然掛起一絲冷笑。

“不過話說回來,十六弟和月兒是如何相識的呢?”又聽會王李纁突然發話。

李成軒正要再次開口,但見會王朝他一擺手,笑道:“哎,十六弟從來不會講故事,還是讓月兒來說說吧。”

西嶺月冷不防被點名,竟是一愣。她先看向主位上的天子,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也是一副興味正濃的樣子,似乎很有興趣聽下去。果然就如長公主所言——聖上不會借題發揮,只會冷眼看戲。

西嶺月知道李成軒定然已將所有事都告訴了天子,可李成軒肯定不會說他是在劫地牢時

認識自己的,那麼一定是說了自己假扮蔣韻儀去參加簪花宴的事。

而如今會王這般發問,自己若如實說來,就是承認了冒名頂替去參選世子妃一事,這豈不是要壞了自己的閨譽?還壞了長公主、郭家的名聲。

可若是自己說了假話,又和李成軒對聖上所言不一致,聖上定要懷疑他的。這可如何是好?西嶺月一時沒了主意,忍不住瞟向李成軒。

就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掃着茶杯上的熱氣,似乎是嫌那杯熱茶太燙口。

等等,熱氣?煙?青煙刺客?西嶺月靈光一閃,旋即笑回:“稟這位王爺舅舅,甥女是在鎮海節度使府認識福王舅舅和兄長的。那日福王舅舅剛到鎮海,就遇上有人要刺殺李僕射,甥女不才,破獲了這個案子,便與福王舅舅和兄長相識了。”

“月兒怎麼說話呢?不會好好喚人嗎?還‘這位王爺舅舅’?”長公主故作呵斥。她早就聽郭仲霆說過三人在鎮海相識的前因後果,自然不會讓別人套出話來,壞了女兒的閨譽。

西嶺月忙攬袖輕笑,與她一唱一和:“母親恕罪,實在是諸位舅舅年紀相仿,又都是這般風流倜儻,女兒實在是……一時半會兒分不清啊。”

此言一出,衆人皆笑,話題便岔過去了。

哪知這個會王十分難纏,七拐八拐又繞了回來:“月兒還會破案?快說說你是怎麼破案的?”

西嶺月咬了咬牙,只得強自壓抑

心中怒火,把捕獲刺殺李錡的“青煙刺客”一案如實道來。衆人聽後皆是驚歎不已,看向西嶺月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長公主亦很驕傲,朝諸王笑道:“如何,我家月兒可還算本事?”

諸王紛紛點頭,甚至有人誇道:“月兒真是集皇姐和姐夫的優點於一身,不愧是咱們李唐和郭家的女兒啊!”

一時間,誇讚長公主和郭駙馬的聲音絡繹不絕。

唯獨會王不知好歹,緊追不捨:“月兒小小年紀,的確了得。只是本王尚不明白,你原不過是西川商家之女,又如何進了節度使府?李錡父子竟還這般器重你?”

他說到最後一句時咬字極重,顯然是知道些內情的。

西嶺月這下子又被噎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好再次求助李成軒,便見他端起茶盞想要喝茶,卻手一抖,不小心將茶水灑上了衣袍下襬,於是他撣了撣衣袍上的水漬。西嶺月原以爲他是不慎失手,卻發現他在撣水漬時,迅速擡頭看了她一眼。

西嶺月的目光落在他的錦袍之上,這才發現他今日穿的竟是一件蜀錦所制的常服!

西嶺月會意,可因爲她方纔沒有立即回話,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回答時機,爲了顯得逼真,她索性繼續沉默下去。

會王見狀追問:“怎麼,月兒有難處?不便回答?”

“倒也不是,”西嶺月咬了咬下脣,故作傷感,“如您所言,月兒義父家中是經營蜀錦的,

但去年因西川節度使叛亂所累,義父丟了皇商的帽子,各地錦繡莊一直關停至今。月兒當時是聽說淄青節度使的千金到了鎮海,想着她……她是月兒的未來嫂嫂,這才斗膽前往,想求她想個辦法,好讓錦繡莊重新開張。”

這一番話,西嶺月也算如實回答。至於她如何見到李忘真的細節——假扮蔣府千金一事,便這麼遮掩過去了。她認爲即便聖上知道內情,也會理解她維護閨譽的想法,不會拆穿她。

果然,她此言一出,非但聖上露出幾分讚許,就連諸位王爺也似乎被感動,有人感嘆道:“月兒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膽識,能替養父分憂,真是難得。”

西嶺月瞧着他的座次就在李成軒下首,記起他是十七王爺撫王李紘,心中對他生出幾分好感。

長公主便在此時接話道:“聖上,西川蕭家養育月兒這麼多年,對我們夫妻有大恩,這點忙我們總是要幫的。”

衆人紛紛點頭,看向丹墀之上。

年輕的帝王似乎早已想好了,不假思索地回道:“朕已着人查明,去年劉闢謀反之事與蕭家無關。皇姐放心,明日朕便安排此事,定會給蕭家一個交代。”

西嶺月聞言大喜,連忙跟在長公主身後謝恩。

賣了這個人情,天子自己也很滿意:“舉手之勞,皇姐客氣什麼?月兒能回到你身邊,做弟弟的自然也開心。”

話題至此,這次覲見似乎可以圓滿結束

了,豈料長公主又掀起新的話題:“唉,聖上有所不知,這做父母的爲子女是操不完的心。眼瞧着咱們月兒都十八了,親事還沒個着落,我這做母親的又要開始操心了!”

她邊說邊看向各位王爺:“我說你們,皇姐平日輕易不求人,今日便求諸位弟弟幫忙物色物色,若有與我家月兒年紀相仿、家世相當、品貌般配,爲人又上進好學的俊才,可千萬留意纔是!”

“年紀相仿、家世相當、品貌般配,爲人又上進好學……”撫王搖頭失笑,“皇姐這個要求,既好找又不好找。”

長公主竟還補充道:“哦對了,最好人在長安。我與月兒剛團圓,可捨不得她外嫁。”

衆人聞言越發感慨,連說這個標準實在又高又寬泛。唯獨李成軒沒有說話。郭仲霆見狀連忙站出來:“哎呀,母親也太着急了,今日月兒才和諸位舅舅頭次見面,您就說這些,也不怕她害羞。”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害羞什麼?”長公主輕斥,又想起他來,再道,“對了,還有我這不爭氣的兒子,也要讓弟弟們操心了。”

郭仲霆見長公主又扯到自己身上,深感無語。

不知是哪位王爺突然笑起來:“要我說,最該操心的倒不是霆兒和月兒,分明是咱們老十六啊!這眼看着都要二十四了,府裡還沒個着落,豈不讓人着急?”

“對啊,十六弟才最該着急。”

“咱們福王爺眼

高於頂,尋常女子他哪看得上?”

“尋常女子他看不上,齊州縣主總能看上吧?”

最後這句也不知是誰說的,總之話一出口,非但西嶺月心裡不舒服,就連長公主也輕哼一聲,郭鏦父子更是蹙起眉頭。

反觀李成軒依然悠閒自在,微微笑着道:“我待齊州縣主猶如親妹子,諸位兄長可別亂說話。”

“你待她猶如親妹,她可不一定待你是親哥哥,否則如何耽誤到現在還不嫁?”郇王又出口調侃。

李成軒似乎很無奈:“我便算了,秦家是忠良之後,只剩下這一個女兒,七哥口下留情,別壞了她的清譽。”

衆人這才住口。

最後還是天子出言:“好了,福王府也該有個女主人了,朕得仔細想想,最好能把你們的婚事一併定下來。”

長公主倒是喜滋滋地謝恩,西嶺月和郭仲霆顯然提不起什麼興致。

就在此時,一直未發一言的郭鏦終於開了口,提醒長公主:“公主,太后殿下還在蓬萊殿等着咱們……”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恰能讓丹墀上的天子聽到。李純果然將此事忘記了,聞言連忙催促道:“對對,母后還在蓬萊殿等着見外孫女呢,皇姐快走吧。”言罷他又朝衆位兄弟擺手,“你們也退下吧,十六弟留下,朕有事要問你。”

有事問李成軒?會是“閣主”和“殿下”的事嗎?還是生辰綱丟失的事被聖上知道了?西嶺月霎時感到一陣緊張

李成軒依舊面色如常,起身回道:“是。”

於是他便留了下來,其餘十九位王爺則跟着長公主一家離開拾翠殿。因着今日是西嶺月頭次正式露面,諸王都攜了王妃進宮,王爺們去覲見天子,王妃們則去蓬萊殿伴着太后鳳駕。

依照禮制,諸王送給西嶺月的見面禮也都由王妃準備,待她去蓬萊殿拜見太后時再行送出。而那些沒有娶妻的王爺,則由各自親近的王嫂幫忙準備,抑或派人直接把禮物送到長公主府上。

拾翠殿前的廊橋是唯一一條通往南邊的路,無論是去覲見太后還是出宮,都要從此經過。諸王從拾翠殿出來,各自認領隨行侍從,待走到廊橋盡頭,卻見長公主已在此守株待兔,冷冷攔住了郇王和會王的去路。

其餘諸王見狀心知不妙,大都識趣地離開,唯獨幾位溫和厚道的站在周圍,想要勸解雙方。

長公主絲毫不給面子,當衆質問郇王和會王:“兩位弟弟好給姐姐面子,在聖上面前一再刁難,到底什麼意思?”

郇王便輕咳一聲:“皇姐誤會了,弟弟們是擔心您認錯了女兒,上了外人的當。”

長公主聞言冷笑:“外人?誰是外人?福王是我一母同胞的手足,霆兒是我十月懷胎的兒子,難道他們會聯手騙我?”

郇王被問住了,一時有些尷尬。

會王到底是忌憚長公主的身份和郭家的勢力,便拉了拉郇王的衣角,朝她賠罪:

“皇姐莫怪,您也該聽得出來,弟弟們並非刁難您。”

“哦?不是刁難我?那是刁難誰?”長公主氣憤地斥道,“別以爲我不曉得你們的心思。有些話我只說一次!福王再不濟,那也是聖上的同胞兄弟、太后的幼子!你們琢磨着他沒娶妻,沒有岳丈做靠山是不是?”

如今的親王們大多沒有什麼實權,辦差也都是聖上另有交代,並無實職在身。爲了鞏固地位,他們大多會娶世家重臣之女,以岳丈的權勢來做後臺。反之,重臣們也願意將女兒嫁去做王妃,一躍攀上皇親國戚,提高家世地位,掙個體面。

今日到場的親王各個娶了門好親事,即便是兩個年幼的尚未娶妻,也都正式定了親。唯獨剩下一個福王李成軒日日閒散着,岳丈沒個影子,朝中也無人做後盾,這也是郇王和會王敢公然排擠他的原因之一。

就連長公主說話如此硬氣,除卻她本身是嫡長女之外,也是因爲她嫁到了郭家嫡系,夫家顯赫。

她方纔這一番話,已是將李唐皇室中的手足傾軋、權勢之爭挑明瞭,西嶺月頭一次覺得自己大約真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她們母女這個藏不住話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樣。

郇王和會王在小輩面前遭到質問,面子自然拉不下來,都僵持着不再說話。西嶺月見狀便上前一步,主動勸道:“母親別生氣,想來兩位舅舅也是家宅不寧,火氣無處發

泄,這纔出言不慎的。”

這已經算是挑釁,郇王和會王臉色皆變。郭仲霆立刻配合着笑問:“哦?月兒是如何瞧出來的?”

西嶺月攬袖一笑,先指着郇王手背上的紅痕:“瞧,郇王舅舅手背上這幾道印子,明顯是被指甲所劃,還是新傷啊!也不知是妻妾爭寵呢,還是被畜生抓的?”

她說話露骨,衆人都明白了。郇王臉色不佳,眯着眼睛看向她。

西嶺月又笑:“哎呀,看舅舅渾身上下沒沾一根狗毛貓毛,看起來不像是被畜生抓的啊。”

郇王臉色漲紅:“你!”

“舅舅別生氣!”西嶺月立即堵住他的嘴,“西川民風淳樸,月兒待了十八年,也養成了口無遮掩的性子,您不會和我這個小輩一般見識吧?”

“郇王舅舅自然不會。”郭仲霆搶先回答,“對了月兒,那會王舅舅又是怎麼了?”

西嶺月便故作肅然之色,轉看會王:“敢問會王舅舅,您是否子息薄弱?”

會王臉色一黯,似被戳中了痛處,惱怒卻並未反駁。

西嶺月便嘆了口氣:“不瞞舅舅說,月兒的義兄乃藥王孫思邈的七代弟子,月兒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醫理。今日月兒聞到您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味道,這就是有人暗下毒手,害您子息薄弱的原因啊!”

會王大驚失色:“什麼味道,我怎麼聞不到?”

西嶺月攤開雙手:“您自然聞不到,這是一種藥,名喚‘百花殺’。顧

名思義,日日薰在身上,百花都要死了,焉能留下子嗣?”

會王聞言竟信了,臉色陰沉嚇人,二話不說便向長公主一家告辭,連蓬萊殿都不去了,匆匆離開。

郇王見狀也知討不到什麼便宜,指着西嶺月再也說不出話來,後者便故作天真一笑,攬過長公主的手臂:“好了母親,莫讓外祖母等急了,咱們快走吧。”

長公主笑靨如花:“是呀,天色不早了,快走快走。”

幾人便將郇王等人撂在廊橋旁,悠悠遠去。待走得遠了,郭仲霆纔好奇地問:“好妹子,那個‘百花殺’到底是何物啊?”

“我也不知道,現編的。”

“啊?你你你!”郭仲霆大感吃驚,“那你如何知道會王子嗣薄弱?”

西嶺月看了長公主一眼,笑出聲來:“昨晚母親讓我做了功課。”

郭仲霆恍然大悟:“哎呀你!萬一會王當真了,這可如何是好?”

“就是要讓他當真!”長公主亦是冷哼,“省得他日日有那個閒情逸致,盯着你的福王舅舅。”

批註:

跽坐 : 兩膝着地,小腿貼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腳跟上。是唐朝最正規的坐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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