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上的花
莫閣愛笑,但不愛說話,這是他與人溝通的方式,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應該算是個內向的人,卻喜歡籃球,在球場上他從不內向,可惜只有174的個頭,所以他喜歡控衛,他覺得這個位子讓他有存在感。
其實,對他周邊的人來說,他從來不缺存在感,儘管沒有特別突出的身高,但他的相貌和學業卻從未被埋沒,可惜他似乎對此並沒有知覺。
他的朋友緣不十分好,因爲他不主動結交,也不太愛跟人親密,只有當對方硬貼過來時,他纔會被動接受,像餘傑,像錦童。一個是他的好友,一個是他的女友——這女友稱號只是外人的猜測,他無處解釋,也無需解釋。
“彈性力學很BT,你真得要選?”餘傑與他同專業,考試時都是他在罩着,所以喜歡跟他選一樣的課程。
“都到門口了,你還在問這種問題?”錦童向來支持莫閣,不管他做什麼決定,都會無條件支持,而且喜歡跟着他,儘管他們不是一個專業,但一有空閒,她就會抱着書過來跟他一起上課,被稱爲二十四孝女友——當然,這只是女生宿舍樓的私下稱呼。
通常餘傑和錦童說話時,莫閣很少插嘴,偶爾被問及意見,只是笑笑——他是個難得的好性兒。
“閣子,只要你有信心,我就有信心。”在結束與錦童的爭論之後,餘傑拍一把莫閣的背。
三人剛好來到階梯教室的門口——
“……”杵在門口,莫閣靜默不語,不是因爲教室裡鴉雀無聲,而是講臺上那個人的眼神——
斯文中帶着不耐煩,不耐煩後藏着輕蔑。
如果不是上課鈴聲響起,莫閣相信這個人一定會把他們三人趕出去,拒絕他們進入他的課堂,因爲他不喜歡遲到的人——這是莫閣從那眼神裡看到的。
——不過就是個眼神而已,有的人什麼都沒看到,有的人卻看到了一切。
這堂課上,莫閣再也沒直視過那雙眼睛,大概是他理屈,或是不忿,因爲那個人眼裡的不屑。
錦童說,這人就是王書,A大最有名的“七人物”中的老六,2系最年輕的教授,圖書館後最高的那棟試驗樓便是他的,據說他是一位讓學生既怕又愛的教授,他的課,沒有囉嗦,沒有聽不懂,沒有遲到,沒有喧譁,沒有不專注,沒有不及格。
莫閣卻看不上他,因爲……他看他的眼神激怒了他。
所以,只要是彈性力學的課,莫閣會遲到,會曠課,也會在課堂上睡着。
年輕人嘛,一不小心就會選出損人不利己的方式來表達叛逆——莫閣還從未叛逆過,從王書開始。
而王書,對他所做的一切置若罔聞。
不過,既然他選擇了叛逆,自然要爲此付出代價,期末考試莫閣得了五十九分,而受他照顧的餘傑卻是九十二分——這當中還有七分是因爲抄錯而損失的,也就是說,莫閣的真實分數是九十九,而他的考評卻只有五十九——顯然是有人非要跟他過不去。
深冬的夜晚,下着雪,掌着路燈,第二研究所的大門關着,樓裡黑洞洞的,顯得樓下的路燈異常明亮,路燈旁有個籃球架,兩個人正在打球,王書是其中之一。
他的個頭很高,用來打籃球正合適,至少在籃下看起來頗有些壓迫感,如果他兇起來的話。
莫閣站在細雪下,倚着法國梧桐,看着場上的人,默不作聲。
他在等王書,等他一個說法。
“跟老七說好是九點,你可別遲到。”另一個打球的人把籃球扔給王書後,離去。
王書抹一把額上的汗漬,隨即將手中的籃球扔向梧桐樹——或者該說是梧桐樹下的人。
“如果你能過得了我,那一分,我替你加上。”這是王書的話。
他知道他下學期要參加保研面試,如果有一門不及格,也就意味着將失去那個資格,他以爲他會硬着頭皮不來找他,畢竟是這個年紀,這種性格的孩子,想讓他低頭,不是件易事,既然他低了頭,那就意味着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
王書一向很少跟人結怨,可能是年輕時太過叛逆的緣故,所以——他不討厭叛逆的男孩,尤其還是個頭腦十分聰明的。
所以,在看到他站在法國梧桐下等他時,他決定放他一馬。
莫閣看着自己手上的籃球,他其實並不在乎什麼保研面試,反正就算考,他也考得上,他來找他只是爲了一個說法——他沒有理由給他五十九分,即便扣去了所有的平時分,那也只是百分之三十,他應得的分是六十九,而不是五十九,“不是一分,是十分。”擡頭,直視那雙幽黑到罪惡的眼眸——這是自第一次見面後,他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因他的話,王書笑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少對學生笑,“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伸手從腳踏車上取過風衣,既然這小子要繼續硬下去,隨他。
莫閣的手搭在了腳踏車的後座上——他總是要把話沒說清楚再走吧?“你沒有理由給我五十九。”
王書側過臉,瞅着這個被雪花堆滿頭的男孩,好一會兒後,道:“如果沒有能力自己定規則,參加遊戲時,你還是好好遵守別人的規則爲上。你的表現,也只配五十九。”
你的表現也只配五十九……
從小到大,莫閣從來沒想過他會有隻配五十九的時候,這個人卻給了他這麼一個評價。
雪越下越大,淹沒了腳踏車的輪印,也淹沒了法國梧桐的枝幹——一場乍然蒞臨的小雪,居然一點一點地下成了大雪,就像此刻莫閣的無名之火,不經意間居然超越了歷時最高線……
激怒一個年輕人的後果是——他很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你,因爲你曾是他那簡單生活裡的障礙——真不知道王書是明智,還是不明智。
自從讓好友騰殷騰老七的夫人順利出師後,王書已經很久不帶學生,因爲光工作室和實驗室已經足夠他忙碌,更別提同窗們時常拋來的各種工程技術方面的求助,根本沒時間教書育人。
就在他連續做了一週的試驗後,好友騰殷從國外傳來一份急電——讓他在一個月內完成跨海橋樑的風振試驗,進而找出橋樑抗風最好的處理方法……
他只能回第二研究所挑幫手——
滿滿一屋子的報名者,第一眼就讓王書很排斥。
媒體上老愛說中國的孩子不善於自我表達,王書卻覺得他們的理論很奇怪,讓一個搞技術的長一張做推銷的嘴,除了吵得人頭疼外,還有何用?
所以他擯棄了那些自我表現踊躍的,而是隨手指了牆角里三個靦腆的,其中第一個就是站在門後面的莫閣——這孩子雖叛逆,但話少,且聰明。
莫閣沒想到他會挑上他,他以爲他極討厭他的,就像他不喜歡他一樣。所以他纔會考進第二研究所,藉此來反駁他的那句“你的表現也只配五十九”,結果上了一年的課,卻沒有見過他一次。
如今終於有機會了……
做實驗是件反覆且繁瑣的事,而且還是個體力活。
要做橋樑風振,首先自然是要按照實物搭建出一座跨海大橋來——
王書是個極其認真的人,不允許一點點的差錯,所以他們的工作往往會持續到午夜。
不過在物質上,他到是個還不錯的老師,對學生們的衣食住行都給與了十成十的滿足。而且在閒下來時,他還會盡可能地幫助他們完成該完成的學業。
莫閣卻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因爲接觸的越多,他就越發現這人的學識寬廣,以至於令他有些喪氣,因爲無處復仇。所以他寧願自己窩在實驗室的桌子底下苦思冥想。
“如果你想在最快的時間裡完成作業,這本書不是最好的選擇。”王書將手上的實驗記錄放到桌上後,俯視一眼桌下看書的人——從下往上看,他的個頭顯得修長的有點過分。
莫閣沒答話,繼續看他的書。
大概一刻鐘後,王書從隔壁的辦公室回來,扔了兩本書到桌下。
不得不說,這兩本書的確比莫閣手裡那本來得簡潔明瞭,語言簡練的就像那傢伙在課堂上的授課方式——
忍不住翻開著作這一頁,上面赫然印着:作者王書,另一本則是:譯者王書。
真是個無所不在的傢伙!
不過他還是收下了這兩本書。
作爲償還,他陪他加了半夜的班,接連排除了兩種試驗方法。
其實在合作上,他們很默契,也許是性格使然,他們倆都是可以配合別人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能跟得上他的思維,儘管有些吃力。
這種默契讓莫閣忍不住有點沾沾自喜,卻又有些不忿,真是令人難懂的矛盾心理。
一個月的時間很短。
實驗結束時,王書給了他們三人一人一隻信封——信封裡是他們的酬勞。
——第二研究所的學生之所以都想跟着王書,原因就是他大方,而且不吝賜教,他幾乎無時無地不在教授你學業,這種老師是極其難得的。
從辦公室出來後,三個人方纔打開信封。
“喂——”其中一個學生蹭一下莫閣的肩膀,向他伸了五根手指,“到底是六師兄,給錢從不手軟。”
莫閣笑笑。
剛踏出第二研究所的大門,迎面便遇上了一個明豔照人的美麗女子,引得小男生們心臟胡亂跳了一通。
但見那女子朝他們嫣然一笑,頓時三個人臉紅了兩隻。不過人家可不是在跟他們打招呼——
“這麼早就到了?”聲音來自於三人身後。
是王書。
“師兄,你不是最討厭人遲到?所以早來啊。”美麗的女子,也有好聽的聲音。
乍看過去,這一男一女並不搭,雖然都是俊男靚女,但感覺不對,有誰見過油畫和山水擺在一塊的?
但當他們並排而立,談笑風生時,又會發現這對男女有種詭異的契合。
王書是很少笑的,尤其對女孩子,這是A大學生都知道的事,現在居然笑得如此輕鬆,可見這女子的身份非同一般,。
“王教授好。”錦童騎着腳踏車過來,順便跟王書打了聲招呼。
王書習慣性點點頭,並下意識回過頭來看一眼錦童,以及錦童對面的莫閣,神情平淡,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情緒。
“原來王教授的女朋友這麼漂亮!”望着並排而去的俊男靚女,錦童不禁出聲讚歎,隨即把腳踏車交給莫閣,“餘傑說他今天發工資,請咱們吃飯。”
對於好友的建議,莫閣極少說不,基本上是習慣性認同,他其實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僅僅只是在面對王書時,他纔會生出反叛的心理,也許這就叫冤家對頭?
聚會免不了要喝酒,喝酒免不了就會醉——這個定律通常適用於餘傑。
莫閣很少醉,因爲他懂得節制。
不過這一次有點意外,也許是傳染了餘傑失戀的情緒,連帶莫閣的心緒也很不好,所以喝到最後兩人都醉了。
醉了的人不是愛哭,就是愛笑,再不就是打鬧或睡覺。
莫閣卻出奇,他喝醉後像只木偶,別人怎麼牽,他怎麼受擺佈,十分聽話。湊巧餘傑是個愛鬧的,這下便出了問題。
兩個大男人勾肩搭背地站在馬路中央,把錦童的眼淚都快嚇出來了,偏偏怎麼喊他們也不聽。
最後,終於被一名差點撞到他們的司機給揍了——鼻青臉腫。
如果不是有路過的“好心人”搭救,恐怕第二天他們要在醫院醒來。
宿醉是個不太好的經驗,頭疼欲裂是一回事,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又是另一回事。
從牀上爬起來後,有好一陣兒,莫閣很茫然,像是失意後記憶斷層一般,完全找不到頭緒,不知發生了什麼,自己怎麼會睡在陌生的房間?
“王教授,你這次去德國,是要去定居麼?”房間外傳來錦童的聲音。
就是這句話讓莫閣站定在臥房門口,沒有踏腳出去。
“只是任教。”王書的聲音。
“可是你在A大不是已經很久沒有上課了?”
這不只是錦童的疑問,還有臥房裡的人。
據說A大“七人物”都十分熱愛母校?如果他連母校的學生都不願教,卻要漂洋過海去教別人,又何談熱愛母校?
對於這個疑問,王書沒有回答,也許是太私人了。
等了半天沒等到答案,莫閣這才從臥房裡走出來。
餐廳裡,錦童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擺了一隻空盤子,而王書則站在開放式的廚房裡,手上正做着三明治——
因爲他的出現,其餘兩個人下意識看了過來——
錦童笑顏如花,至於王書——也許是因爲新帶了一副眼鏡的關係,看不清神情。
“你終於醒了,昨晚嚇死我了,幸好碰到了王教授,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拿你們倆怎麼辦。”錦童起身拉他坐下。
王書把放三明治的盤子推到他面前。
而他,也吃了下去,什麼話都不說。
“是男人,就別讓女孩子跟在後面擔心。”這是離開前,王書送他的忠言,實在是因爲昨晚上錦童哭得太厲害。
“沒事啦,我慣常大呼小叫的!”錦童豪邁地揮揮小手,“對了,王教授,爲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我們請你吃飯吧?順便也替你送行。”錦童是個擅於交朋友的人,不過一晚上的時間,似乎已經跟王書變成了很熟的朋友。
對於她的邀請,王書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姑且算是答應了吧。
回去的路上,錦童不停嘴地敘述着昨晚的事發過程——
這當中當然也包括王書的英勇,原來他還是個打架高手——幾乎是“我要打十個”的氣勢。
女孩子都說不喜歡野蠻行徑,可一旦那野蠻的對象是一個英俊有型的男人,情況就變得不同了——野蠻會變成帥酷,討厭也變成愛慕。
莫閣不理解,也不打算去想,他只是頭疼,失落,尤其在聽到那個人要離開時,這種失落更加明顯。
送行宴是在一個名叫“極樂”的酒吧裡進行的,因爲這是王書的店,他就住在樓上,很方便。
因爲這間酒吧,使得餘傑和錦童唏噓不已——王書吶,斯文的大教授,居然會開這種、這種看上去有點灰暗的店?!佩服!
既是在王書的店,自然就不必他們請客,這也是王書把地點選在這兒的緣故,都是年輕人,而且還是他的學生,不方便讓他們花錢。
這一次,莫閣沒有喝多,喝多的是餘傑,還有錦童。
餘傑照舊的愛鬧,好在王書有制住酒鬼的辦法——直接綁人扔進沙發裡。
錦童醉後卻是愛哭的,抱着莫閣大哭不止,一邊哭一邊向他敘說着自己的心事——她是喜歡他的,從五年前一直到現在。
莫閣不傻,也不笨,一個女孩子五年都不戀愛,始終跟在一個男人身邊,那代表着什麼,他心裡清楚。
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迴應,因爲他不曾動過心。
由着錦童抱着自己大哭,他卻只是直直地坐在原處,瞅着站在吧檯裡的王書——
他們的視線在錦童的頭頂交接——
像是比賽眼力一般,誰也沒有轉開。
莫閣始終還是略遜一籌,他先轉開了視線,一隻手環上了錦童的肩——就是這個動作讓王書低下眼睫,藉以掩去眼中的自嘲,並順手遞來一杯蜜水,“讓她喝一點,明早頭疼會好一些。”
“謝謝。”第一次,他跟他道謝。
王書是二月離開的,那一日正是十四號,情人節。
錦童從花店挑了好大一束粉色玫瑰,是莫閣付的錢。
這算是一種契約吧?
她成了他真正的女朋友。
他陪她做她想做的一切事,看電影,散步,上課,聚會,甚至還跟她的女同學和女同學的男友一起聚餐。
他太貼心,完全不會說不,完全活在錦童想要的世界裡,人人都羨慕錦童有這麼一個二十四孝男友。
“打算什麼時候結婚?”研究生畢業之後,朋友們經常會這麼問他們。
每當被問及這個問題,莫閣只會笑笑,然後轉臉看錦童——她說了算。
錦童也會笑,但眼底卻有些落寞。
又是一個情人節。
下班之後,路過花店時,在店員的推薦下,莫閣買了一束藍色玫瑰,店員說說它代表了奇蹟。
拎着玫瑰,迎着昏黃的路燈,他步行往停車場,卻在轉過街角時,忽然頓住身子,繼而像見了鬼一樣的往街對面奔跑——
十分鐘後,他又默默地從斑馬線回來,手裡的玫瑰花瓣早已跑掉了一半。
倚在街角的梧桐樹上,從口袋裡掏出煙——他會抽菸,這兩年才學會,而且越抽越兇,但他從不在錦童面前抽。
只有當他一個人的時候纔會抽,像此刻,他倚着樹,一手拎着玫瑰花,另一隻手拿着煙,一根接一根,直到把煙盒抽空,才起身往停車場走——
他銀色標緻前面站了一個人——錦童。
錦童望了一眼他手裡殘破的玫瑰花,好一會兒後喃喃道:“你是個膽小鬼!”說罷,帶着哭腔再吼一遍:“膽小鬼!”
也許是被錦童的怒吼震住了,莫閣怔怔地站在原處,神情呆滯。
“喜歡就去找啊!你到底在在乎些什麼!”錦童的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來,“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誰會知道!”
“……”他不太確定錦童猜到了什麼。
“沒錯,他是回來了!他回來了!你去找啊——偷偷摸摸看有什麼用!”錦童乾脆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是他最親的人,怎麼會不知道!從見到那個人第一眼起,他就開始反常,明明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卻變得孤僻偏執。從那個人離開的第二天,他就開始學抽菸,開始學翻譯,而且專門翻譯那個人翻譯過的作者,整夜整夜地翻譯。他平常是很少出門的,惟獨常去的娛樂場所就是那個人的酒吧,“我不是傻瓜,我能看出來的,就算我再喜歡,也不會跟一個不會愛上我的人結婚,所以你擔心什麼?!我不會像你這麼笨!”
也許是錦童說得太清楚,莫閣一時有點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這種不可告人的缺陷。對,是缺陷,他覺得自己對那個人有那種情感是種缺陷,所以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去面對。
“你能逃到哪裡去?”錦童拽住他的衣袖,不讓他上車,“已經四年了,你還打算逃避到什麼時候?”
“你先鬆手。”他道。
“我不鬆手——”錦童十分堅決,“我鬆手了,你就會逃避,你逃避,我也會跟着心存幻想,我們倆都會不幸福,所以你去解決吧,算是救我,好不好?”她愛他,很愛他,就像他陷進對那個人的幻想裡一樣,他出不來,她也會跟着放不開。
解決?怎麼解決?讓他去告訴那個人——對不起,我對你有非分之想?
莫說那個人沒有那種癖好,就算有,他就會對他有迴應麼?
他不喜歡被人看不起,尤其那個人,所以他不會去。
玫瑰花依舊是堆進了錦童的懷裡,而他卻開了車逃夭而去。
沒錯,他就是個膽小鬼!
爲了躲避錦童,他躲進了A大的實驗室——他的單位便是A大的附屬工作室,所以躲在這兒,可謂冠冕堂皇。
坐在實驗臺下,點上一根菸,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翻譯膝上的原文書——這是他打發時間的方式。
對於那個人……一開始,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嫉妒那人的學識,討厭那人的眼神,所以纔會跟他較勁,但不是,他只是潛意識裡在排斥自己的慾望,所以纔會逼着自己去討厭那個人,繼而跟他對着幹——一直都是他在害怕而已。
他承認自己膽小,不敢去試圖改變什麼,因爲他怕那人會取笑他,亦或看不起他!
“想抽菸,可以先把窗戶打開,否則明早上課的學生會遭殃。”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從頭頂傳下來,幾乎沒把莫閣的心臟震停!
王書,一襲灰色的風衣,彷彿一位復古的歐洲紳士般,立在他面前——
若非菸頭燙了手,莫閣還以爲自己在做夢,“王……教授。”
因爲他的古怪稱呼,王書微微揚一下眉梢,“這麼多年,這毛病還沒改掉?”他指的是他喜歡躲在桌子看書這件事。
莫閣笑笑——他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冷眉清目,沒有笑過,難得今天能見到笑容。
“如果你閒,能不能幫忙處理一些數據?朋友要得急。”王書示意一下黑皮包,他來A實驗室是爲了這件事。
既然他都提了出來,莫閣自然不會不幫。
兩人分坐一張辦公桌的兩邊,一人一臺電腦,面面相對,卻都是垂目盯着電腦屏幕。
“你的譯本翻得很不錯。”工作間隙,王書開口誇獎他的譯作。
莫閣沒想到他會看他的譯本,有些錯愕,“是嘛……翻譯的越多,越覺得自己差太多。”
“我做翻譯時也時常有這種感覺。”王書一手抄錄筆記本上的數據,一手往電腦裡輸入,好看的眉心微微蹙着——他認真做事時都是這個表情,“不過你專攻結構,抗震方面還是要靠試驗和經驗來累積,可以多出去看看,與人交流,有些問題可能會迎刃而解。”
“……”對於他的建議,莫閣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鍵盤噼裡啪啦地在空蕩的實驗室裡響着……
這麼多年來,莫閣第一次覺得內心是如此的平靜……
處理完數據後,已是午夜。
他邀他到“極樂”喝一杯。
極樂過了十二點半就會打烊,所以他們是在店員的清掃中小酌的。
聊過去?他們沒有過去。所以只能聊專業,但很投緣,甚至可以說是談笑風生。
面對着這麼兩個形貌各有特色的男人,一個斯文冷酷,一個溫和陽光,使得女店員們有點小鹿亂撞。
“我腐了~你有沒有發現,老闆跟這個人很合適?”女店員甲隱在茶水間門後,舉着兩隻小拳頭,笑得牙齒白白。
女店員乙比較鎮定,看過去一眼後,回頭繼續擦她的酒杯,“我還是覺得老七適合老闆,跟老七在一塊,老闆是被照顧的,跟這個人,看上去就是要老闆照顧他。”
女店員甲微微放下兩隻小拳頭,漠然地覷一眼同事,“老闆年紀大,當然要照顧年紀小的,人總要成熟,哪能老讓人照顧?”
女店員乙向天白一眼,“你就靠這句話在這兒騙吃騙喝的吧?跟你講,青春不回頭,小心再來一個更年輕的,你不受寵後,心裡不平衡——快過來幹活!”
女店員甲嘟嘟嘴,不願過去,忙了一晚上,她真得好累。
幸好有一隻男店員搬東西進來。
“小馬哥,幹完了吧?幫幫我們好不好?”女店員甲一臉的可愛乞求,任誰也抵抗不了。
不過“小馬哥”低着頭,並不看她那張可愛的臉,不過倒是二話沒說,站過來幫她們一起擦杯子。
女店員甲打量了“小馬哥”好一會兒後,突然賊兮兮道:“小馬哥,爲什麼我總覺得你身上有老闆的味道。”跟老闆一樣悶不吭聲,眼睛幽暗而飄忽,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你會不會跟老闆一樣……”
“我不是!”小馬哥擡頭鄭重聲明,眼睛卻直視着他對面的女店員乙,“我——喜歡女孩子。”
因爲他的注視太過兇猛,女店員乙微微後仰……不是就不是,這麼兇做什麼?她們又沒要給他保媒!
嗟!笨蛋!
——這是女店員甲和“小馬哥”的共同心聲,她怎麼就看不出來小馬哥的心意吶~~
唉,可憐的小馬哥,女店員甲轉臉再看向外面的那對人——同樣可憐的老闆~只有她能看出他們在想些什麼嗎?
凌晨兩點半,行人散盡,城市睡去,只有路燈朦朧着一盞一盞延伸向無盡……
微醺的兩人並排而行。
口中聊着“結構安全係數”“風振係數”“地震烈度”,偶爾還會笑笑,看上去很高興。
一輛車在燈光的掩映下,以猶如子彈的速度從他們身旁飛馳而去——
王書下意識把莫閣往後拉了一下,不過很快鬆手。
兩人都很不喜歡這輛車的行爲,忍不住對視一眼,隨即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車的方向跑——熟悉“極樂”的人都知道,隔壁街在修綠化帶,有路障,車不可能飛過去——
所以他們要去教訓一下那個飛車的傢伙。
然而就在兩人轉過街角時,同時都笑了出來——因爲剛纔那輛車正掛在梧桐樹枝上,司機正對着施工牌罵罵咧咧——這就是不遵守規則的下場。
王書沒見過莫閣這種笑容,毫無顧忌,發自內心——這孩子天生就應該是個好性子,“我得罪過你麼?”從見他第一眼,這小子就像是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
莫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有一剎,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窒了半天才笑嘆,“年青時的想法總會不一樣,不是你得罪我。”手在耳朵旁繞兩下,“是我腦袋轉不過來。”
兩人笑笑,沒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莫閣住在單位宿舍,宿舍就在A大旁邊,不算遠,一向細心的王書一直把他送到宿舍樓下——
回到宿舍,莫閣來到窗口,望一眼昏暗街道上遠去的背影,低頭——窗臺上放着兩本書——是那人曾經送給他的那兩本,翻開,扉頁上疊着一朵已經乾涸的藍色玫瑰,還有一片書籤,書籤上是錦童的留言:三年前,我們就不應該嘗試,我後悔了,你呢?
他呢?他還想繼續後悔麼……
鈴鈴——
寬闊的街道上,響起手機的鬧鈴——
王書從褲袋裡取出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指尖微微一劃後——放到耳際。
“……”對方沒說話。
“……”王書也沒說話。
這種狀況維持了三分鐘之久。
“不用說,我都知道了。”王書開了頭,也是他結的尾。
既然那小子能給他打這通電話,顯然是做了選擇。
他是知道他感受的,大概從彼此的第一眼就已經明瞭,只是他要讓他掙扎,讓他自己做選擇,他幫不上他,因爲這種情感少見,而且被世人看低,所以他不會幫他,他如果想得到,就要自己說出來,自己爭取,而他,只能等。
合上電話後,王書笑了,對着昏沉的天際,對着黃暗的路燈。
他很開心,開心到給好友打了通電話,把他們從睡夢中叫醒。
:“老七,喝酒麼?”
:“我剛把時差倒過來,你讓我睡一會兒。”對方的鼻音很重,顯然睡得正香。
:“來極樂,我請你。”
:“怎麼?得償所願了?”對方似乎清醒了一點,聲音微顯清楚,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就被人搶走了電話,“師兄,戀愛啦?”是個慵懶的女音。
:“對不起,孜孜,把你也吵醒了。”
:“呵呵~”對方傻笑不已,“師兄,可以讓我當你伴娘麼?”
:“……你還是先睡吧。”又開始說夢話了。
與老七夫婦聊完天,他也到了極樂,一屁股坐到了馬路牙子上,默默坐了半天……
最終,他傳了一封短信給剛纔那串號碼,短信上寫着:有時間的話,我想介紹兩個朋友給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