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亭視線鎖住眼前地面上的匕首,沉默不語,也並沒有任何動作。
蘇末話說雖得狠絕,但倘若他真有了動作,只怕與主人好不容易緩和的關係,將瞬間在他手裡毀於一旦。
見他垂着眼不言不語,蘇末道:“怎麼不說話了?剛纔不是挺有骨氣的麼?”
謝長亭淡然道:“長亭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蘇末冷笑,“你謝長亭做事,哪一件事分不清對和錯?又有哪一次不是明知道錯了,卻仍然任性妄爲?你是不是覺得,爲了蒼昊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廢武功,哪怕自斷手腳筋脈從此成爲廢人?”
謝長亭眉目清淡,視線始終凝視着眼前不遠處的門檻,嗓音沉靜中帶着點點嘆息的意味:“長亭沒有作如是想。”
“沒有作如是想,偏偏你卻如是做了。”蘇末冷冷地瞪着他,“可是你又如何敢斷定,成了武功盡失的廢人之後,你還有資格繼續待在蒼昊身邊——就因今日這番無私的恩情麼?”
“長亭不敢這麼以爲。”
齊朗躺在牀上,耳朵裡聽着蘇末一陣冷過一陣的聲音,心下直打寒顫,此時再也不敢躺下去,掀開被子騰的下了牀,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邊,一眼對上蘇末森冷的眼神,渾身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地低下頭,心虛地叫道:“少主!”
叫完了一聲,齊朗纔看到站在門外一身雪衣清冷的蒼昊,心下一凜,對方一直沒有說話,他便以爲只有少主一個人來的……
怪不得姓謝的態度如此溫順卑微,從九羅到這裡,一路來可沒見他在少主面前這麼卑微過。
蘇末沒有看他,視線只是鎖在謝長亭身上,沉默地注視着他良久,才淡淡道:“腿上有傷自己愛惜些,起來吧。”
“是,謝末主子。”謝長亭站起身,順道撿起了匕首,躬身退到一旁。
“齊朗?”蘇末視線轉到他身上,淡淡一笑,“你身體好些了?這藥還沒吃呢,怎麼就起來了?”
說着,淡淡道:“碧月,把藥端給他喝了。”
“是。”碧月端着藥繞過蘇末身側,走上前,看了齊朗一眼,那一眼幾乎看不出什麼情緒,卻瞬間教齊朗從頭涼到腳。
碧月的眼神極淡,淡到可以清楚看到眼底隱含的怒意與淡淡的憐憫——
齊朗自然知道他的怒意是爲哪般,碧月是鳳衣樓樓主,齊朗是蘇末身邊的人,在此處莫名其妙中了毒,別院裡的所有人都難逃嫌疑。
縱然碧月願意相信他們,卻也勢必要爲此查個水落石出,以給蘇末一個交代。並且,想辦法解了他的毒。
然而,忙活了半天,忐忑不安了半天,很尋常的毒素,服了解藥不起作用反而加重了症狀,碧月爲此不解,也憂心彷徨。結果卻發現,這不過是一場自編自演的拙劣戲碼,原因居然只是爲了報復之前在九羅受過的那一次小小的教訓?
碧月也不說話,沉默着把自己費心煎熬了一個時辰的藥送到齊朗面前,齊朗看了他一眼,伸手從托盤上拿過藥碗,指尖觸及到瓷碗的熱度,垂下眼盯着黑漆漆的湯藥,須臾,舉到嘴邊,沒有任何猶豫,仰頭咕嚕咕嚕幾口,一飲而盡。
碧月見狀,微微蹙了眉,眼底的怒意無聲消逝。
那藥剛剛端過來不久,滾燙的溫度他自是知道,夏日的溫度高,湯湯水水降溫很慢,那樣一碗藥喝下去,嘴巴里到喉嚨口此刻只怕已經起泡了。
齊朗把空碗放回托盤上,面色微微有些發白,忍着從口腔到胃裡灼燙的疼痛,微微垂下了視線,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從碧月與蘇末的神情中,以及剛纔蘇末質問謝長亭的一番冷言冷語中,他已然知道了一個事實,一個已經不容他再心存任何僥倖的事實——
謝長亭與他的對話,他們三人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全部聽了個完。
若不是在這短短一個多月時間的相處中,他了解了謝長亭的性子,他會以爲這是謝長亭事先設計好的一齣戲,但正因爲了解了,所以,他知道他與謝長亭兩人,接下來會死得很慘。
這便是爲什麼碧月會露出憐憫的眼神的原因了。
嘴裡疼得厲害,齊朗甚至不敢開口說話,只是沉默着站在那裡,等待宣判。
反正,既然他們的對話已經全部被聽了個完,那麼此時再做任何的狡辯,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大夫說了三副藥便能藥到病除,但我覺得少了些,既然藥效好,不妨先吃上三五日,有病去病,沒病防身。”蘇末擡腳走進屋裡,淡淡環視了一週,瞥見還放在牆角的兩個火盆,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笑容冰涼懾人:“既然覺得屋子裡舒適,碧月,這兩個火盆不用撤下去了,留着給齊朗取暖。”
碧月垂着頭,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卻恭聲道:“是。”
三五日藥喝下來,大夏天的在屋子裡放兩個火盆,接下來的日子足夠他煎熬的了。
“別院裡的這些屋子雖然不夠富貴奢華,但勝在夠大。”蘇末面無表情地看着外間幾乎沒有人用到的軟榻,回頭看向謝長亭,“長亭既然喜歡與齊朗待在一起,料想是同病相憐的緣故,這幾天便也住在這裡吧,命鸞梓陽移步過來這裡伺候,身子虛弱,不能着涼了。碧月,稍候命人去德仁堂的大夫那兒抓些補身子的藥材,讓長亭好好補補身子,記住了,身體寒涼,需要溫熱性的補藥。”
碧月嘴角再度劇烈一抽,依舊低眉順眼,恭敬地應了聲:“是。”
他當真沒有想到,蘇末會給這兩人如此刁鑽的懲罰,火爐取暖,補藥補身,光想着,碧月就覺得渾身冒汗,炙熱難當。
而且,兩人住在同一間房內,在這熱得要死的高溫天氣下,沐浴都成了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雖然兩個都是大男人,但還是會尷尬的吧?
齊朗心裡叫苦,卻一聲不敢吭。
謝長亭表情淡然,低垂着眉眼,神色不見絲毫變化。
“齊朗。”蘇末淡淡開口,視線鎖住齊朗沉默的面容,所有的情緒在這瞬間已經收拾了妥當,只餘下教人不安的漠然,“只要你有本事,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儘管去羞辱,我不會多說一句,但是對於長亭,即便只是有了一丁點這樣的想法,都不可原諒。”
嗓音雖是清淡無緒,齊朗聞言卻是身子一震,瞬間擡起頭,直視着蘇末漠然的星眸——
他想知道,這是爲什麼。
當初在九羅,謝長亭羞辱他時,少主甚至沒有站在他這一邊,爲何如今,他想爲自己討個公道也不可以?
蘇末卻似乎有些乏了,閉了閉眼,眉宇間浮現淺淺的疲憊之色,須臾,再度睜開眼,卻不再看那謝長亭與齊朗一眼,只淡淡道:“蒼昊,我累了。”
因爲那表情,齊朗心裡一緊,所有不平瞬間消逝,只餘些許不安與愧疚,他似乎……讓少主失望了?
蒼昊嘆了口氣,溫聲道:“本王陪你回去休息。”
蘇末輕輕嗯了一聲,轉身便走。
蒼昊的眸光掃過謝長亭,轉到齊朗身上時,眸底閃過一道薄涼的幽光,脣角淡勾:“既然身子虛弱,便安心調養。碧月,半個月之內,本王不希望在這間屋子以外的地方看到他們。”
說罷,逕自轉身,負着手與蘇末一道離去。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瞬間在本就難熬的懲罰上又澆上了一桶油,碧月陡感肩上責任重大,心裡壓力更大,卻只能低着頭恭敬地應了聲:“是。”
炎炎夏日,半個月待在燒着火盆的屋子裡……齊朗眉頭皺得能夾死幾隻蒼蠅了,瞪着蒼昊一身雪衣飄逸的背影,半晌無語。
心裡卻忍不住憂心,半個月之後,不知道這屋子裡會不會只剩下兩具乾屍?
面對這樣的結果,碧月顯然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他瞅了瞅面無表情的謝長亭,又看了看滿臉糾結無語還帶着幾分不安的齊朗,同樣面無表情地道:“兩位主子親自下了令,你們二位自己看着辦吧,別叫我爲難就好,我若爲難,倒黴的絕對還是你們兩個。”
說罷默默無語地轉身,離開之際,又忍不住小聲嘀咕:“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
齊朗聽到了,謝長亭也聽到了,兩人一時之間卻什麼反應也沒有,默默地站在門檻左右兩旁,良久,齊朗冷冷道:“姓謝的,都是你惹下的禍端,連累了我。”
謝長亭淡淡看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地轉身,緩緩走到軟榻上半躺了下來,把受傷的腿平放在榻上,才語氣淡然地道:“這樣不是很好?方便你十倍百倍地報仇,半個月時間也足夠謝某履行完三個條件了。”
齊朗霎時嘴角劇烈抽動,如在看神經病一樣看着他:“我家少主和你家主人都知道了,我要是還敢對你如何,不是自己找死麼?你想死也別拖我陪葬!”
謝長亭奇怪地擡眼:“所有的條件不都是你提出來的?謝某的初衷不變,你已經答應的事情也不會任你反悔,只是要不要執行你的條件,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聞言,齊朗瞪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個人,不但不怕死,簡直可以稱之爲水火不容刀槍不入了,與他交鋒,誰是對手?